小狼到底想幹什麼?難道想刨倒木樁,逃到陰涼處?不對,位置不對。小狼並沒有對準木樁刨,而且木樁埋得很深,牠得刨多大一個坑?小狼是在狼圈的南半部,背對木樁,由北朝南,衝著陽光的方向刨。陳陣心中一陣驚喜,他立刻明白了小狼的意圖。
小狼又在洞裡刨鬆了許多沙土,牠半張著嘴哈哈哈地忙裡忙外,一會兒鑽進洞刨土,一會兒又往外倒騰土。小狼兩眼放光,賊亮賊亮,根本沒功夫搭理陳陣。陳陣看得終於忍不住,小聲叫牠:「小狼小狼,慢點刨,小心把爪子刨斷。」小狼瞟了陳陣一眼,瞇著眼睛笑了笑,牠好像對自己行為很是得意。
洞裡刨出的沙土有些潮氣,遠比洞外的黃沙涼得多。陳陣抓了一把沙土,握了握,確實又潮又涼。陳陣想,小狼真是太聰明了,牠這是在為自己刨一個避光避曬避人避危險的涼洞和防身洞。一點沒錯,小狼準是這樣想的,洞裡有涼氣有黑暗,洞的朝向也對,洞口朝北,洞道朝南,陽光曬不進洞,小狼鑽進去刨土的時候,牠的大半個身子已經曬不到毒辣的陽光了。
小狼越往裡挖,裡面的光線就越弱。牠顯然嘗到了黑暗的快樂,也開始接近牠預期的目標。黑暗黑暗,黑暗是狼的至愛,黑暗意味著涼快、安全和幸福。牠以後再也不會受那些可惡的大牛大馬大人的威脅和攻擊了。小狼越挖越瘋狂,牠簡直樂得快合不上嘴了。又過了二十多分鐘,洞外只剩下一條快樂抖動的毛茸茸的狼尾巴,而小狼的整個身體,全都鑽進了陰涼的土洞裡。
陳陣又一次被小狼非凡的生存能力和智慧所震驚。他想起了「龍生龍,鳳生鳳,耗子生兒會打洞」。老鼠會打洞,那小鼠至少見過大鼠和母鼠打洞吧?可這條小狼眼睛還沒有睜開就離開了狼媽,牠哪裡見過大狼打洞?況且,後來牠周圍的狗,也不可能教牠打洞,狗是不會打洞的家畜。那麼,小狼打洞的本領是誰教給牠的?而且打洞的方位和朝向也絕對正確,打洞的距離更是恰到好處。如果離木樁的距離太遠,那麼鐵鏈的長度就會限制狼洞向縱深發展。可是小狼選的洞位恰恰在木樁和圈邊之間,牠竟然打了一個可以帶半截鐵鏈進洞的狼洞,這又是誰教的?這個選址的本領可能連草原上的大狼都不具備,牠自己又是怎樣計算出來的呢?
陳陣驚得心裡發毛。這條才三個多月大的小狼,居然在完全沒有父母言傳身教的情況下,獨自解決了生死攸關的問題。這確實要比狗,甚至比人還聰明。狼的先天遺傳居然強大到這般地步?陳陣從自己的觀察作出判斷:遺傳只是基礎,而小狼的智商更強大。他這個有知識的大活人,在毒日下轉悠了大半天,就是沒有想到就地給小狼挖一個斜斜的遮陽防身洞。一個現代智人,竟眼睜睜傻呼呼地讓一條小狼給他上了一堂高難度的生存能力課。陳陣自歎不如,小狼的智慧確實大大地超過了他。他應該心悅誠服地接受小狼對他的嘲笑。怪不得,小狼在跟他玩耍的時候,他會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平等」。此刻,陳陣似乎更覺得小狼可能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小狼桀驁不馴的眼神裡,總是有一種讓他感到恐懼的意味:「你先別得意,等我長大了再說。」陳陣越來越吃不準小狼長大了會怎樣對待他。
但是陳陣心裡還是很高興,他跪在地上看了又看,覺得自己不是在豢養一個小動物,而是在供養一個可敬可佩的小導師。他相信小狼會教給他更多的東西:勇敢、智慧、頑強、忍耐、熱愛生活、熱愛生命、永不滿足、永不屈服、並藐視嚴酷惡劣的環境,建立起強大的自我。他暗暗想,華夏民族除了龍圖騰以外,要是還有個狼圖騰就好了。那麼華夏民族還會遭受那麼多次的亡國屈辱嗎?還會發愁中華民族實現民主自由富強的偉大復興嗎?
小狼撅著尾巴幹得異常衝動,越往深裡挖,牠似乎越感到涼快和愜意,好像嗅到了牠出生時的黑暗環境和泥土氣息。陳陣感到小狼不僅是想挖出個涼洞和防身洞,好像還想挖掘出牠幼年的美好記憶,挖掘出牠的親媽媽和牠同胞兄弟姐妹。他想像著小狼挖洞時的表情,也許極為複雜,混合著亢奮、期盼、僥倖和悲傷──
陳陣的眼眶有些濕潤,心中湧出一陣劇烈的內疚。他越來越寵愛小狼,可是他卻是毀了這窩自由快樂的狼家庭的兇手。如果不是他的緣故,那窩狼崽早已跟著牠們狼爸狼媽東征西戰了。陳陣猜想,這條優秀的小狼,也許就是額侖草原那頭白狼王的兒子,如果在久經沙場的狼群的馴導下,在未來牠甚至可能成長為新一代的狼王。可惜牠們的錦繡前程被一個千里之外的漢人給徹底斷送了。
小狼已經挖到了極限,鐵鏈的固定長度已不允許牠再往深裡挖。陳陣也不打算再加長鐵鏈。此地沙土鬆脆,狼洞頂只是一層盤結草根的草皮層,再往裡挖,萬一哪匹馬,哪頭牛踩塌了洞頂,就可能把小狼活埋。小狼挖洞的極度興奮被突然中斷,氣得發出咆哮,牠退出洞,拚命衝撞鐵鏈。項圈勒到了牠脖子上的傷口,疼得牠張嘴倒吸涼氣,牠不肯罷休,直到牠累得撞不動為止。小狼趴在新土堆上大口喘氣,休息了一會兒,牠探頭朝洞裡張望,陳陣不知道牠還能琢磨什麼新點子來。
小狼喘氣剛剛平穩,又一頭扎進洞。不一會兒,洞裡又開始噴出沙土。陳陣又傻了眼,他急忙俯下身,湊到洞口往裡看。只見小狼在往洞的兩邊挖,牠竟然知道放棄深度,橫向擴大廣度。小狼挖掘不出牠的媽媽和兄弟姐妹,牠只好為自己挖一個寬大的臥鋪,一個能將自己的整個身體,囫圇個兒放在裡面的安樂窩。陳陣愣愣地坐下來,他簡直不敢相信,小狼從開始選址、挖洞、一直到量體裁洞的整個過程,從設計到完工都是一次成功,工程沒有反覆,沒有浪費。陳陣真是無法理解狼的這種才華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可能正是這種人類太多的「無法理解」,從古到今,草原民族才會把狼放到「圖騰」的位置上去。
小狼的涼洞和防身洞終於挖成了。小狼舒舒服服地橫臥在洞裡,陳陣怎麼叫也叫不出牠來。他朝洞裡望進去,小狼圓圓的眼睛綠幽幽的,陰森可怕,完全像一條野狼。小狼此時顯然正在專心享受牠所喜歡的陰暗潮濕和土腥氣味,牠如同回到了自己的故土故洞,回到了媽媽的懷抱,回到了同胞兄弟姐妹的身旁。此刻的小狼心平氣和,牠終於逃離了在人畜包圍中惶惶不可終日的地面,躲進了狼的掩蔽所,回到狼的世界裡去了。小狼也終於可以睡個安穩覺,做個狼的美夢了。陳陣把狼洞前的土堆剷平,把沙土攤撒到狼圈裡。小狼總算有了安全的新家,這一意外的壯舉,使得陳陣也重新對小狼的生存恢復了信心。
傍晚,高建中和楊克回到家裡,兩人見到家門前不遠的狼洞,也都大吃一驚。楊克說:「在山上放了一天羊,人都快曬乾了,渴死了,我真怕小狼活不過這個夏天。沒想到,小狼還有這麼大的本事,真是一條小神狼。」
高建中說:「往後還真得留點神,得防著牠,每天都要檢查鐵鏈、木樁、脖套。說不定在什麼節骨眼上,小狼給咱們捅個大漏子,牧民和同學們都等著看笑話呢。」
三個人都省下自己份內的半張油汪汪的韭菜鴨蛋餡餅,要拿去餵小狼。楊克剛一叫開飯嘍,小狼就竄出洞,將餡餅嗖地叼進洞裡。牠已經認定那是自己的領地,從此誰也別想冒犯牠了。
二郎在外面浪蕩了一天,也回到家。牠的肚皮脹鼓鼓的,嘴巴上油漬汪汪,不知道牠又在山裡獵著了什麼野物。黃黃、伊勒和三條小狗一湧而上,搶舔二郎嘴巴上的油水,多日不見油腥,狗們饞肉都饞瘋了。
小狼聽見二郎的聲音,嗖地竄出洞。二郎走進狼圈,小狼又繼續去舔二郎的嘴巴。二郎發現小狼的洞,牠好奇驚喜地圍著洞轉了幾圈,然後笑呵呵地蹲在洞口,還把長鼻子伸進洞聞了又聞。小狼立即爬到二郎乾爸的背上上躥下跳,打滾翻跟頭。牠開心得忘掉了脖子上的傷痛,精神勃勃地燃燒著自己野性的生命力。
草原上太陽一落,暑氣盡消,涼風嗖嗖。楊克立即套上一件厚上衣,走向羊群,陳陣也去幫他攔羊。吃飽的羊群,忌諱快趕,兩人像散步一樣,將羊群緩緩地圈到無遮無攔無圈欄的營盤。夏季的遊牧,到了晚上,大羊群就臥在蒙古包外側後面的空地上過夜。夏季下夜是件最苦最擔風險的工作,他們兩人都不敢大意,最擔心的還是狼群會不會發現小狼,伺機報復。
狼的一天是從夜晚開始的。小狼拖著鐵鏈快樂地跑步,並時不時地去欣賞牠的勞動成果。兩人坐在狼圈旁邊,靜靜地欣賞黑暗中的小狼和牠的綠寶石一樣的圓眼睛。兩人都不知道狼群是否已經嗅到了小狼的氣味,失去狼崽的母狼們是否就潛伏在不遠的山溝裡。
陳陣給楊克講了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又說:「得想辦法弄點肉食了,要不然,小狼長不壯,二郎也不安心看家,那就太危險了。」楊克說:「今天我在山上吃到了烤獺子肉,是道爾基套的。要是他套得多,咱們就跟他要一隻,拿回來餵狗餵狼,可就是羊倌羊群干擾太多,獺子嚇得不上套。」
陳陣憂心忡忡地說:「我現在樣樣都擔心,最擔心的是狼群夜裡偷襲羊群。母狼是天下母性最強的猛獸,失掉孩子以後的報復心也最強最瘋狂。萬一要是母狼們帶著大狼群,半夜裡打咱們一次閃電戰,咬死小半群羊,那咱們就慘了。」楊克歎了口氣說:「牧民都說母狼肯定會找上們來的。額侖草原今年被人掏了幾十窩狼崽,幾十條母狼都在尋機報仇呢。牧民一個勁地想殺這條小狼,其他組的同學也都反對養狼。今天小彭他們為這事差點沒跟我急了,他們說要是出了事,全隊的知青都得倒霉,咱們現在真是四面楚歌呵。我看咱們還是悄悄地把小狼放掉算了,就說小狼掙斷鏈子逃跑了,那就沒事了。」楊克抱起小狼,摸摸牠的頭說:「不過,我也真捨不得小狼,我對我的小弟弟也沒這麼親。」
陳陣狠了狠心說:「中國人幹什麼事都是前怕狼後怕虎的。咱們既然入了狼窩,得了狼子,就不能半途而廢,既然養了就得養到底。」
楊克忙說:「我不是害怕擔責任,我是看小狼整天拴著鐵鏈像個小囚徒,太可憐了。狼是最愛自由的動物,現在卻無時不在枷鎖中,你能忍心嗎?我可是已經在心裡真正拜過狼圖騰了。我能理解為什麼阿爸反對你養狼。這真是褻瀆神靈啊。」
陳陣的心裡十分矛盾,嘴上卻依然強硬,猛地上來一股執拗勁兒,衝著楊克發狠說:「我何嘗不想放狼歸山啊,但現在不能放。我還有好多問題沒弄清楚呢。小狼的自由是一條狼的自由,可要是將來草原上連一條狼都沒有了,還有什麼狼的自由可言?到時候,你也會後悔的。」
楊克想了想,終於還是妥協了。他猶豫著說:「那──咱們就接著養。我想法子再多弄點『二踢腳』來。狼跟草原騎兵一樣,最怕火藥炸,火炮轟。只要咱們聽到二郎跟狼群一掐起來,我就先點一捆『炸彈』,你再一個一個地往狼群裡扔,準保能把狼群炸懵。」
陳陣口氣緩和下來說:「其實,你的狼性和冒險勁比我還大。噯,你將來真打算娶個蒙古姑娘?比母狼還厲害的?」
楊克趕緊擺手說:「你可別張揚啊,要不然,哪個蒙古姑娘野勁一上來,像條小母狼一樣追我,我還真招架不住。我至少得先給自己掙出一個蒙古包吧。」
第二十三章
董仲舒對曰:「──秦則不然,師申、商之法,行韓非之說,憎帝王之道,以貪狼為俗──」
──司馬光《資治通鑒‧漢世宗孝武皇帝上之上》
※※※
楊克背對著身後喧囂雜亂的工地,靜靜地望著盆地中央的天鵝湖。他不敢回頭去看那片工地。自從包順貴殺吃了那隻大天鵝,他在夜裡夢見從天鵝湖裡流出來的都是血水,藍色的湖面被鮮血染成了紅色──
三十多個從內蒙農區來的民工,已經在新草場紮下了根。他們神速地為自己修建了堅固的土房。這些常年在牧區打長工和季節工的民工,上上輩是牧區的牧民,上一輩是半農半牧區蒙漢雜居的半農半牧民,到了他們這一輩,草場大多開成了貧瘠沙質的農田,土地已養活不了他們,於是他們就像候鳥一樣飛到草原上來。他們會講流利的蒙話和漢話,懂得牧業活又是地道的莊稼漢,對草原遠比內地純農區來的漢人熟悉,對如何就地取材,建造農區生活設施具有特殊的本事。陳陣和楊克每次到湖邊給羊群飲完水,就順便到民工點看看聊聊。楊克發現,由於工程太忙,工期太緊,包順貴已下了死令,必須趕在雨季之前完成臨時庫房和藥浴池的工程,這些民工看來一時還顧不上湖裡的天鵝。
楊克和陳陣這些日子經常討論中國古代漢族政府實行「屯墾戍邊」,「移民實邊」,以及清朝後期的「放荒招墾」的政策。這些蠶食草原,擠壓遊牧的政策竟然一直持續到現在。楊克弄不懂,為什麼報紙廣播一直在批判赫魯雪夫濫墾草原,製造大面積的沙漠,給草原人民造成無窮的災難,卻不制止自己國內的同樣行為?而「軍墾戰歌」在近幾年倒是越唱越凶了。楊克沒有去東北、新疆等農墾兵團,而最終選擇了草原,因為他是看俄羅斯森林草原小說、電影、油畫和舞蹈,聽俄羅斯森林草原歌曲長大的。俄羅斯偉大的作家、導演、畫家、音樂家和舞蹈家對俄羅斯森林草原的熱愛,已經把楊克熏陶成了森林草原「動物」了。他沒有想到逃脫了東北新疆的農墾兵團,卻還是沒有逃脫「農墾」。看來農耕民族墾性難移,不把全國所有的草原墾成沙漠是不會甘心的。
楊克不得不佩服民工的建房本領。他第一次去的時候,還是塊平地,可是第二天,一排土房厚厚的牆體已壘到一人多高了。楊克騎馬仔細看了幾圈,見民工們用兩掛大車,從靠近湖邊的鹼性草灘,用大方鏟切挖草泥磚。切挖出來的草泥磚要比長城城磚大一倍,厚一倍。草灘濕地的鹼性膠泥呈灰藍色,黏度極高,泥磚裡又長滿密密匝匝的草根,整塊草泥磚一旦乾透,其硬度強度和韌度遠遠高於「乾打壘」。從草灘裡切挖草泥磚,真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所以民工修的牆體要比普通牆體厚得多。楊克用馬靴踹了踹泥磚牆,感到像鋼骨水泥碉堡一樣堅固。
民工們拉幾車泥磚就可以砌一層,草磚一律草面衝下,泥根衝上,碼齊之後用方鏟剷平,再碼第二層。三撥人馬連軸轉,只兩天工夫,一排土房的牆體就完工了。等牆體乾透,就可以上梁蓋頂。新草場坡下那一大片綠色的草灘不見了,變成了一片渾泥水塘,又像是一片尚未插秧的水田,佈滿亂草爛泥,牛馬羊去飲水都得繞行。
新草場突然出現了一排土泥房,楊克感到比眼裡揉進泥沙還要扎眼。天然美麗的新牧場如果扎上白色的蒙古包,仍然不減天然牧場的美色。可是出現了一排灰色的土房,就像在天鵝湖舞劇佈景上,畫了一排豬舍土圈那樣醜陋。楊克簡直無法容忍,他只好向民工頭頭老王頭央求,能不能給土房刷一層白灰,看上去能跟蒙古包的色兒一個樣。老王頭賴皮賴臉地笑著說,「你掏錢買來白灰,我立馬就刷。」楊克氣得干沒轍,草原不產白灰,他花錢也買不來。
山坡上的石料坑也越來越具有規模了。蒙古草原普通的山包,只要刨開一兩尺薄的草皮沙土碎石,下面就是風化的石片、石板和石塊。用槓棒一撬,石材就可取出,根本不需要鐵錘鋼釬和炸藥。七八個民工從洞裡到洞外倒運著石料,綠色的山坡出現了三四個巨大的鮮黃色石堆,像一座座石墳。
不幾天,工程全面開工,又有二十多個民工坐著膠輪大車開進了新草場。車上滿載大紅大綠,刺目俗氣的包裹行李,一些民工的老婆孩子也來了,還抱著幾隻東北家鵝,大有在此安家落戶、扎根草原,新貌變舊顏的架式。楊克痛心地對陳陣抱怨說,這麼美的天然牧場,就快要變成東北華北農區髒了吧嘰的小村子了,稀有的天鵝湖也快要變成家鵝塘了。陳陣苦著臉回答:「人口過剩的民族,活命是頭等大事,根本沒有多餘的營養來餵養藝術細胞。」後來楊克探聽到,這幾撥民工大多來自包順貴的老家,他恨不得把半個村子都挪到草原上來。
又過了幾天,楊克發現幾個民工家屬在土房前開溝翻地,四條深溝圍起十幾畝菜園子。不幾天,白菜、圓白菜、水蘿蔔、大蘿蔔、香菜、黃瓜、小蔥、大蒜等各色蔬菜竟出了苗,引得全隊的知青紛紛前來訂購這些草原少見的漢家菜。
草場上自然彎曲的牛車道,被突突奔跑的拉羊毛的膠輪拖拉機強行去彎拉直,又帶來了更多撿羊毛、拾杏核、挖藥材、割野韭菜的場部職工家屬。一盆寶地剛打開,農區盲流便蜂湧而入,草原深處竟到處都能聽到東北口音的蒙式漢話。陳陣對楊克說,「漢族農耕文明二三百年同化了清朝的滿族,因為滿族的老家東三省有遼闊深厚的黑土地,可以同化出農耕文化的『同根』來,這種同化問題還不算太大。可是漢文化要是同化了薄薄的蒙古草原,那就要同化出『黃禍』了。」
包順貴天天泡在工地上,他已經看準了這片新草場的發展潛力,打算第二年就把四個大隊全遷進來,將新草場變為全場四個大隊的夏季草場,以便騰出牧場境內原有的幾片黑沙土地,用以發展農業。到時候,要糧有糧要肉有肉,他就有資本將老家的至愛親朋們,更多地遷到這塊風水寶地,建立一個包氏農牧場。包順貴對工程進度的要求近乎苛刻,但民工們卻毫無怨言。
畢利格老人和幾個老牧民整天跟民工吵架,逼著民工填平菜園子四周的壕溝,因為已經有馬夜行時栽進土溝裡。土溝雖被填平,但不久又出現了一圈半人高的土牆。烏力吉滿面愁容,他好像有點後悔開闢這片新草場。
楊克背對亂哄哄的工地,費了半天的勁才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景色,久久地欣賞著天鵝湖,只想多留下一些天鵝湖的印象。最近一些日子,楊克對天鵝湖的迷戀已勝過了陳陣對草原狼的癡迷。楊克擔心,也許用不了一年,河湖對岸的草灘草坡就會出現其他三個大隊的龐大畜群,以及更為龐大的民工工地。假如天鵝湖四周的蘆葦被砍伐淨,剩下的那些天鵝就再也沒有青紗帳作掩護了。
楊克騎馬走向湖邊,想看看湖面上有沒有天鵝雛仔游動。按照季節,雌天鵝該抱窩了。幸虧這會兒除了幾頭牛以外,畜群都不在湖邊,小河清活的流水,帶走了畜群蹚渾的污濁,又帶來遙遠森林中的泉水,湖水重又變得透明清亮。他真希望水鳥們能得到暫時的寧靜。
忽然,葦叢中驚起一群水鳥,響起各種音調的驚叫聲。野鴨大雁貼著水面向東南急飛,天鵝迅速升空,向北邊大片沼澤上空飛去。楊克立即掏出望遠鏡搜索葦叢,莫非真有人進湖獵殺天鵝了?
過了十幾分鐘,遠處的水面有了一些動靜。一個像抗日戰爭時期白洋澱雁翎隊使用的那種偽裝筏子,出現在他的鏡頭裡。筏子從葦巷裡輕輕划出來,上面有兩個人,頭上都戴著用青葦紮成的巨大偽裝帽,身上還披著用青葦作的蓑衣。筏子上堆滿了葦子,像一團活動的葦叢,如果不仔細辨認,很難將筏子和周圍的葦叢區分開來。楊克看清楚,筏子上的人顯然已有收穫,其中一個人正在脫帽卸裝,另一個人手裡竟然握著一把鐵鍬,以鍬代槳,慢慢朝岸邊划過來。
筏子漸漸靠近,這筏子原來是用六個大車輪胎的內胎和幾塊門板綁紮成的。楊克認出其中一個是老王頭,另一個是他的侄子二順。二順抱走筏子表面的青葦,下面露出一個鐵皮洗衣盆,裡頭裝滿了大大小小的鳥蛋,中央還有兩隻白香瓜似的醒目的大蛋,蛋皮細膩光滑,像兩隻用羊脂玉雕磨出來的寶物。楊克的心一下子就抽縮起來了,暗暗驚叫:天鵝蛋!更讓他恐懼的是,葦子蓑衣下面還露出半隻大天鵝,白亮的羽毛上一片血跡。楊克熱血湧上額頭,幾乎就要衝上去掀翻這隻筏子,卻又只能強忍住心中的怒火。打死的天鵝已經不能復活,但是那兩隻大天鵝蛋,他無論如何要想辦法救下來。
筏子靠岸,楊克衝上去大聲喝道:「誰讓你們打死天鵝,掏天鵝蛋的!走!跟我上隊部去!」
老王頭個子不高,但精明結實,滿臉半蒙半漢式的硬茬黑鬍鬚。他瞪了楊克一眼說:「是包主任讓打的,礙你什麼事了?基建隊吃野物,還可以給你們大隊省下不少牛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