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陣和楊克互相看了一眼,茫然搖頭。張繼原便有些得意地說下去:
「我琢磨了好長時間,我猜測,可能是原始草原人先想法子抓著被狼咬傷的小野馬駒,養好傷,再慢慢把牠養大。可是養大以後也不可能騎啊,就算在小馬的時候還勉強能騎,可小馬一長成兒馬子誰還敢騎啊。然後再想辦法抓一匹讓狼咬傷的小野馬駒,再試。不知道要經過多少代,沒準原始人碰巧抓住了一匹被狼咬掉睪丸,僥倖活下來的新二歲小馬,後來長大了就能馴騎了──這才受到啟發。反正原始草原人馴服野馬的這個過程,太複雜太漫長了。不知摔傷摔死了多少草原人才終於馴服了野馬。這真是人類歷史發展的偉大一步,要比中國人的四大發明早得多,也重要得多。沒有馬,人類古代生活真不堪想像,比現在沒有汽車火車坦克還慘,所以,遊牧民族對人類的貢獻真是不可估量。」
陳陣興奮地打斷他說:「我同意你的觀點。草原人馴服野馬,可比遠古農民馴化野生稻難多了。至少野生稻不會跑,不會尥蹶子,不會把人踢破頭,踢死拖死。馴化野生植物基本上是和平勞動,可是馴服野馬野牛,是流血又流汗的戰鬥。農耕民族至今還在享用遊牧民族的這一偉大戰果呢。
楊克說:遊牧民族真了不得,他們既敢戰鬥,又會勞動和學習。遊牧民族文明發展程度雖然不如農耕民族高,可是一旦得到發展條件,那趕超農耕民族的速度要比野馬跑得還要快。忽必烈、康熙、乾隆等帝王學習和掌握漢文化,絕對比大部分漢族皇帝厲害得多,功績和作為也大得多,可惜他們學的是古代漢文化,如果他們學的是古希臘古羅馬或近代的西方文化,那就更了不得了。」
陳陣歎道:「其實現在世界上最先進的民族,大多是遊牧民族的後代。他們一直到現在還保留著喝牛奶、吃奶酪、吃牛排,織毛衣、鋪草坪、養狗、鬥牛、賽馬、競技體育,還有熱愛自由、民主選舉、尊重婦女等等的原始遊牧民族遺風和習慣。遊牧民族勇敢好鬥頑強進取的性格,不僅被他們繼承下來,甚至還發揚得過了頭了。人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對於民族也一樣。原始遊牧是西方民族的童年,咱們現在看原始遊牧民族,就像看到了西方民族的『三歲』和『七歲』的童年,等於補上了這一課,就能更深刻懂得西方民族為什麼後來居上。西方的先進技術並不難學到手,中國的衛星不是也上天了嗎。但最難學的是西方民族血液裡的戰鬥進取、勇敢冒險的精神和性格。魯迅早就發現華夏民族在國民性格上存在大問題──」
張繼原說:「我當了馬倌以後,感觸最深的就是蒙漢民族的性格差別。過去在學校,我也算是處處拔尖的,可一到草原,發現自己弱得像隻貓。我拚命地想讓自己變得強悍起來,後來才發現,咱們好像從骨子裡就有些先天不足似的──」
陳陣歎道:「就是先天不足!華夏的小農經濟是害怕競爭的和平勞動;儒家的綱領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強調的是上尊下卑,論資排輩,無條件服從,以專制暴力消滅競爭,來維護皇權和農業的和平。華夏的小農經濟和儒家文化,從存在和意識兩個方面,軟化了華夏民族的性格,華夏民族雖然也曾創造了燦爛的古代文明,但那是以犧牲民族性格為代價的,也就犧牲了民族發展的後勁。當世界歷史越過了農業文明的低級階段,中國注定了要落後挨打。不過,咱們還算幸運,趕上了蒙古草原原始遊牧生活的最後一段尾巴,沒準能找到西方民族崛起的秘密也說不定?」
在草甸上,原始馬戰仍打得不可開交。打著打著,那匹美麗的「白雪公主」,終於被一匹得勝馬圈進牠的馬群。失敗者不服氣,狂衝過來,朝小母馬就是幾蹄,小公主被踢翻在地,不知道該向誰求救,臥在草地上哀傷地長嘶起來。小公主的媽媽焦急地就要上前援救,但被惡魔似的丈夫幾蹄子就打回了馬群。
楊克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他推了推張繼原說:「你們馬倌怎麼也不管管?」
張繼原說:「怎麼管?你一去,馬戰就停,你一走大戰又起。牧民馬倌也不管,這是馬群的生存戰,千年萬年就這樣。整個夏季,兒馬子不把所有女兒趕出家門、不把所有的小母馬爭搶瓜分完畢,這場馬戰就不會停止。每年一直要到夏末秋初才能休戰,到那時候,最兇猛的兒馬子能搶到最多的小母馬,而最弱最膽小的兒馬子,只能撈到人家不要的小母馬。最慘的兒馬子甚至連一個小妾也撈不著。夏季這場殘酷的馬戰中,會湧現出最勇猛的兒馬子,牠配出的後代也最厲害,速度快,腦子靈,性格兇猛。戰鬥競爭出好馬,通過一年一度的馬戰,兒馬子膽量戰技也越強越精,牠的家族也就越來越興旺。這也是兒馬子鍛煉鬥狼殺狼,看家護群本領的演習場。沒有一年一度的馬戰演習,蒙古馬群根本無法在草原生存。」
陳陣說:「看來能跑善戰,震驚世界的蒙古馬,真是讓草原狼給逼出來的。」
張繼原說:「那當然。草原狼不光是培養了蒙古武士,也培育了蒙古戰馬。中國古代漢人政權也有龐大的騎兵,可是漢人的馬,大多是在馬場馬圈裡餵養出來的。咱們下鄉勞動過,農村養馬的過程咱們還不知道嗎?馬放在圈裡養,有人餵水添料,晚上再加夜草。內地馬哪見過狼啊,也從來沒有馬戰。馬配種不用打得你死我活,全由人來包辦,把母馬拴在柱子旁邊,人再牽一匹種馬來配就得了,等配完了母馬還不知道公馬長得什麼樣。這種馬的後代哪還有個性和戰鬥力?」
楊克笑道:「包辦婚姻包出來的種,準傻!幸虧咱們哥仨都不是包辦出來的種,還有救。不過現在農村的包辦婚姻還很普遍,但是總算比耕馬強一點,小媳婦們還能知道男人長得什麼樣。」
陳陣說:「這在中國可真算是個大進步了。」
張繼原又說:「中原漢人的馬,只是苦力,白天幹活,晚上睡覺,跟農民的作息沒什麼兩樣。所以漢人這邊是勞動農民和勞動馬,當然就打不過蒙古草原的戰士加戰馬了。」
楊克歎道:「傻馬上陣能不敗嗎?可馬傻的根本原因還是人傻。傻兵騎傻馬,夜半臨深潭。」
三人苦笑。
張繼原繼續說:「戰鬥性格還真比和平勞動性格更重要。世界上勞動量最大的工程──長城,仍是抗不過世界上最小民族的騎兵。光會勞動不會戰鬥是什麼?就是那些閹馬,任勞任怨任人騎,一遇到狼,掉頭就逃,哪敢像兒馬子那樣猛咬狠踢。在馬群裡待久了就可以發現,馬群裡有不少大閹馬,牠們的個頭、體重、牙齒和蹄子,跟兒馬子也差不了太多,如果牠敢跟狼拚命的話,狼肯定打不過牠。可是為什麼大部分閹馬見狼就逃呢?原因就是強悍的雄性和勇氣被閹割掉了。」
楊克贊同地說:「唉,長城萬里是死勞動,可人家草原騎兵是活的戰鬥,繞個幾百幾千里玩似的。有一次蒙古騎兵與金國交戰,攻打居庸關打不動,人家馬上南下幾百里,打下毫無防備的紫荊關,再從南邊攻北京,一攻就下來了。」
陳陣說:「我覺得咱們過去受的教育,把勞動捧得太極端。勞動創造了人,勞動創造了一切。勤勞的中國人民最愛聽這個道理。實際上,光靠勞動創造不了人。如果猿猴光會勞動不會戰鬥,牠們早就被猛獸吃光了,哪還輪得上勞動創造以後的「一切」。猿人發明的石斧,你說這是勞動工具還是武器?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楊克說:「石斧當然首先是武器,不過用石斧也可以砸核桃吃。」
陳陣笑道:「勞動光榮,勞動神聖。勤勞是華夏民族的一大優勢,是未來民族復興的雄厚資本。但是勞動不是萬能的和無害的,勞動之中還有奴隸勞動,奴役性勞動,專政下的勞動,勞改式的勞動,做牛做馬的勞動。這種勞動光榮神聖嗎?可以讚美嗎?而奴隸主,封建主最喜歡和讚美這種勞動。自己不勞動甚至剝削別人勞動的人,同樣也會高唱讚美勞動的歌曲。」
楊克忿忿說:「我最恨的就是這種人,真應該用石斧好好收拾收拾他們。」
陳陣思索著說:「勞動之中還有無效勞動,破壞性勞動和毀滅性勞動。兩千多年以前,修建阿房宮的勞動,就把整個四川的森林砍光了,『蜀山兀,阿房出』,這種勞動多可惡。世界上許多農耕民族的墾荒勞動,其結果是勞動出一片大沙漠,最後把自己的民族和文明都埋葬了。而且,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些東西,都不是勞動可以創造出來的。比如,勞動創造不了和平、安全、鞏固的國防;勞動創造不了自由、民主、平等及其制度;勞動創造不了強烈要求實現自由民主平等的民族性格。不會戰鬥的勞動者,只是苦力、順民、家畜、牛馬。自由民主平等不可能成為他們的戰鬥口號。世界上人口最多、最勤勞、勞動歷史最長、並且從未中斷過勞動的華夏人民,卻創造不出勞動歷史短得多的西方民族所創造的先進發達的文明──」
兒馬子終於暫時休戰,都去往肚子裡填草了。小母馬們,趁機又逃回媽媽身邊,大母馬心疼地用厚厚的嘴唇給女兒擼毛揉傷。但小母馬只要一看到父親瞪眼噴鼻向牠怒吼,就嚇得乖乖跑回自己的新家,遠遠地與媽媽相望,四目淒涼。
楊克由衷地說:「以後我還真得多到馬群去上上課。當年威震天下的蒙古騎兵都是從馬群大學中畢業出來的高材生。」
高建中趕了一輛牛車興沖沖地回來。他大喊:「咱們賺了!我搶了大半桶野鴨蛋!」三人跑過去,從車上拎下沉甸甸的大水桶,裡面大約有七八十個長圓形野鴨蛋,其中有一些破了,裂了口子,金黃色的汁液從蛋殼的縫隙裡滲出來。
楊克說:「你可是一下子就消滅了一大群野鴨啊。」
高建中說:「王軍立他們都在那兒搶呢。西南的泡子邊,小河邊的草裡沙窩裡,走不了十幾步就能找到一窩野鴨蛋,一窩就有十幾個。先去的人都搶了好幾桶了。跟誰搶?跟馬群搶唄。馬群去飲水一踩一大片,河邊泡子邊儘是蛋黃碎蛋殼,看著真心疼啊。」
陳陣問:「還有沒有?咱們再去搶點回來,吃不了就醃鹹鴨蛋。」
高建中說:「這邊沒了,四群馬一過還能剩下多少,泡子東邊可能還有。」
楊克衝著張繼原大吼:「馬群真夠渾的,你們馬倌也不長點眼睛。」
張繼原說:「誰知道河邊草裡有野鴨蛋啊。」
高建中看到了家門口下面不遠的馬群,立即對張繼原說:「哪有把馬群放在自己家門口的,把草吃光了,我的牛吃什麼。你快把馬群趕走,再回來吃攤鴨蛋。」
陳陣說:「他騎的可是生個子,上馬下馬不容易,還是讓他吃了再走吧。他剛才給我們倆上了一課,也得犒賞犒賞他。」又對張繼原說:「別走別走,這麼多的破蛋我們仨吃不了。」
高建中吩咐說:「你們都過來,把破蛋好蛋分開挑出來。我兩年沒吃到攤雞蛋了,這次咱們吃個夠。正好包裡還有不少山蔥,野蔥攤野蛋,是真正的野味,一定特香。楊克你去剝蔥,陳陣你去打蛋,繼原去搓一大簸箕乾牛糞來,我掌勺。」
挑的結果,一半好蛋,一半破蛋。每人先可以吃上八九個破蛋,四人樂得像過節。不一會兒,羊油、山蔥和野鴨蛋濃烈的混合油香溢出蒙古包,在草原上隨風飄散。狗們全都流著口水搖著尾巴擠在門口,小狼把鐵鏈掙得嘩嘩響,也饞得蹦高,凶相畢露。陳陣準備留出一份餵狼,想看看小狼吃不吃羊油攤野鴨蛋。
四人在蒙古包裡狼吞虎嚥地吃了一碗又一碗。正吃在興頭上,忽然聽到嘎斯邁在包外大聲高叫:「好啊,吃這麼香的東西,也不叫我。」嘎斯邁帶著巴雅爾,扒拉開狗進了包。陳陣和楊克立刻讓坐,請兩人坐在北面地氈主座的位置上,陳陣一邊給兩人盛鴨蛋,一邊說:「我以為牧民不吃這種東西呢,來,你們先嘗嘗。」
嘎斯邁說:「我在家裡就聞到香味了,太香了,隔著一里地都能聞見,饞得我像狗一樣流口水了,連我家的狗都跟來了。我怎麼不敢吃?我吃我吃!」說完就拿筷子夾了一大塊,放到嘴裡,嚼了幾口,連說好吃好吃。巴雅爾更是吃得像小狼一樣貪婪。吃在碗裡望著鍋裡,擔心鍋底朝天。草原牧民一天早上一頓奶食、肉和茶,晚上一頓主餐,不吃中飯。這時母子倆都確實餓了。嘎斯邁說:「這東西太好吃了,我的『館子』的吃啦。不用進城啦,今天一定得讓我吃個飽。」
額侖草原的牧民把漢家菜叫作「館子」,都喜歡吃「館子」。近年來,牧民的飲食中也開始出現漢菜的佐料,牧民喜歡花椒、醬油和大蔥,有的牧民也喜歡辣椒,但所有的牧民都不喜歡醋、蒜、生薑和八角大料,說大料「臭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