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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d to favorite 《狼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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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力吉和畢利格蹲在狼圈外面,往洞裡看。小狼正側臥休息,非常討厭陌生人打擾,牠發出呼呼的威脅聲,目光凶狠。

  老人說:「哦,這小崽子長這麼大了,比野地裡的小狼還大。」老人又回頭對陳陣說:「你還真寵著牠,想著給牠挖個涼洞。這陣子我還想,你把小狼拴在毒日頭底下,不用人殺牠,曬也把牠曬死了。」

  陳陣小心地說:「阿爸,這個洞不是我挖的,是小狼自個挖的。那天牠快曬死了,自個兒轉悠了半天,想出了這個法子。」

  老人露出驚訝的目光,盯著小狼看,停了一會兒,說:「沒母狼教,牠自個兒也會掏洞?興許騰格里還不想讓牠死。」

  烏力吉說:「狼腦子就是好使,比狗強多了,好些地方比人都聰明。」

  陳陣的心通通跳個不停,他喘了一口氣說:「我也──也納悶,這麼小的狼怎麼就有這個本事呢?把牠抱來的時候牠還沒開眼呢,連狼媽都沒見過。」

  老人說:「狼有靈性。沒狼媽教,騰格里就不會教牠嗎?昨兒夜裡,你瞅見小狼衝天嗥了吧。草原上牛羊馬狗狐狸黃羊旱獺叫起來全都不衝著天,只有狼衝著天嗥,這是為啥?我不是早就說了嘛,狼是騰格里的寶貝疙瘩,狼在草原上碰見麻煩,就衝天長嗥,求騰格里幫忙。狼那麼多的本事都是從騰格里那兒求來的,草原上的狼早就會『早請示,晚匯報』了。草原人遇上大麻煩,也要抬頭懇求騰格里。草原萬物,只有狼和人敬騰格里。」

  老人看小狼的目光柔和了許多,又說:「草原人敬拜騰格里還是跟狼學的吶。蒙古人還沒有來到草原的時候,狼早就天天夜夜抬頭對騰格里長嗥了。活在草原太苦,狼心裡更苦,夜裡,老人們聽著狼嗥,常常會傷心落淚。」

  陳陣心頭一震。在他的長期觀察中,茫茫草原上,確實只有狼和人對天長嗥或默禱。草原人和狼活在這片美麗而貧瘠的草原上太艱難了,他(牠)們無以排遣,不得不常常對天傾訴。從科學的角度看,狼對天長嗥,是為了使自己的聲音訊息傳得更遠更廣更均勻。但陳陣從情感上,卻更願意接受畢力格阿爸的解釋。人生若是沒有某些神性的支撐,生活就太無望了。陳陣的眼圈發紅。

  老人轉身看著陳陣說:「別把手藏起來,是讓小狼抓的吧?昨兒晚上我全聽見了。孩子啊,你以為我是來殺小狼的吧──今兒早上,就有好幾撥馬倌羊倌上我家告你的狀,讓大隊處死小狼。我和老烏商量過了,你還接著養吧,可得多加小心。唉,真沒見過像你這樣迷狼的漢人。」

  陳陣愣了幾秒鐘才吃驚地問:「真讓我接著養啊?為什麼?我也真怕給隊裡造成損失,怕給您添麻煩。我正打算給小狼做一個皮條嘴套,不讓牠嗥。」

  烏力吉說:「晚了,母狼全都知道你家有一條小狼了。我估摸,今天夜裡狼群準來。不過,我們倆讓各組的營盤紮得這麼密,人多狗多槍多,狼群不好下手。我就怕以後回到秋草場,營盤一分散,那你們包就危險了。」

  陳陣說:「到時候我家的三條小狗長大了,有五條大狗,再加上二郎這條殺狼狗,我們下夜的時候再勤往外跑,還可以點大爆竹,我們就不怕狼了。」

  老人說:「到時候再看看吧。」

  陳陣還是不放心,忍不住問:「阿爸,那麼多的人讓您下令處死小狼,您怎麼跟他們說啊?」

  老人說:「這些日子狼群專掏馬駒子,馬群損失太大。要是小狼能把狼群招到這兒來,馬群就可以減少損失,馬倌的日子就能好過一些。馬群再不能出事了。」

  烏力吉對陳陣說:「你養小狼倒是有這麼一個好處,能減輕馬群的壓力──你千萬別讓小狼咬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前些日子,有一個民工夜裡去偷牧民家的乾牛糞,讓牧民的狗咬傷了,差點得了狂犬病送了命。我已經叫小彭上場部再領一些藥。」

  老人和烏力吉騎上馬去了馬群,走得急匆匆。馬群一定又出事了。陳陣望著兩股黃塵,心裡不知是輕鬆還是緊張。

第二十五章

  晉國原是戎狄遊牧地區,成王封同母弟叔虞為唐侯,在唐國內「疆以戎索」(左傳定公四年),就是說,按照戎狄生活慣例,分配牧地,不像魯衛農業地區按周法分配耕地。叔虞子燮父改國號為晉。

  ──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第一編

  ※※※

  陳陣拿出家裡最後兩根肉條,再加了一些羊油,給小狼煮了一鍋稠肉粥。小狼食量越來越大,滿滿一盆肉粥還不能把牠餵飽。陳陣歎了口氣,進包抓緊時間睡覺,爭取養足精神,準備應對這夜更危險的夜戰。到午後一點多鐘,他被一陣叫聲喊醒,急忙跑出了門。

  張繼原騎著一匹馱著東西的大馬,走到蒙古包門前空地,那匹馬前半身全是血,一驚一乍不肯靠近牛車。狗們一擁而上,把人馬圍住,猛搖尾巴。陳陣揉了揉還未睡醒的眼睛,嚇了一跳:張繼原的馬鞍上竟然馱著一匹受傷的馬駒子。他慌忙上前牽住馬籠頭,穩住大馬。馬駒子疼得抬頭掙扎,胸頸的幾個血洞仍在流血,染紅了馬鞍馬身。大馬驚恐地瞪大了眼,鼻孔噴著粗氣,一條前腿不停地打顫,另一條腿不時刨地跺蹄。張繼原坐在鞍後馬屁股上,下馬很困難,又怕血淋淋的馬駒摔落到馬蹄下,驚咋了坐騎。陳陣連忙騰出一隻手攥住了小馬駒的一條前腿,張繼原費力地把右腳退出馬蹬,小心下了馬,幾乎摔倒在地。

  兩人在大馬的兩側,抬起馬駒,輕輕放到地上。大馬急轉身,瞪大眼,哀哀地看著馬駒。小馬駒已經抬不起頭,睜大了美麗的黑眼睛,哀求地望著人,疼得絲絲地叫,前蹄撐地,但已經站不起來了。陳陣忙問:「還有救嗎?」張繼原說:「巴圖已經看過傷口,他說肯定是沒救了。咱們好久沒吃肉了,趁牠還活著,趕緊殺吧。沙茨楞剛給畢利格家也送去了一匹咬傷的馬駒。」

  陳陣心裡格登一下。他給張繼原打了一盆水,讓他洗手,忙問:「馬群又出事了?損失大不大?」

  張繼原喪氣地說:「別提了。昨天一晚上,我和巴圖的馬群就被狼吃了兩匹馬駒,咬傷一匹。沙茨楞那群馬更慘,這幾天,被狼一口氣掏了五六匹。別的馬群還不知道,損失肯定也不少。隊裡的頭頭都去了馬群。」

  陳陣說:「昨天夜裡,狼群圍著大隊營盤嗥了一夜。狼群都集中在我們這兒,怎麼又跑到馬群那兒去了呢?」

  張繼原說:「這就叫做群狼戰術,全面出擊,四面開花。聲東擊西,互相掩護,佯攻加主攻,能攻則攻,攻不動就牽制兵力,讓人顧頭顧不了尾,顧東顧不了西。狼群的這招要比集中優勢兵力,各個擊破的戰術更厲害。」張繼原洗完手又說:「趕緊把馬駒殺了吧,等馬駒死了再殺,就放不出血,血淤在肉裡,肉就不好吃了。」

  陳陣說:「都說馬倌狼性最足,一點也不假。你現在有馬倌的派頭了,口氣越來越大,有點古代草原武士的凶殘勁兒了。」陳陣把銅柄蒙古刀遞給張繼原:「還是你下刀吧,殺這麼漂亮的小馬駒我下不了手。」

  張繼原說:「這馬駒是狼殺的,又不是人殺的,跟人性善惡沒關係──算了,我殺就我殺。說好了,我只管殺,剩下剝皮開膛卸肉的活就全是你的了。」陳陣一口答應。

  張繼原接過刀,踩住馬駒側胸,按住馬駒腦袋,又按照草原的傳統,讓馬駒的眼睛直對騰格里。然後一刀戳進脖子,挑斷頸動脈。馬血已經噴不出來,但還能流淌。張繼原像看一隻被殺的羊一樣,看著馬駒掙扎斷氣。狗們都流著口水搖尾巴,小狗們擁上前去舔吃地上的馬血。小狼聞到了血腥味也早已竄出洞,衝拽鐵鏈,饞得狼眼射出凶光。

  張繼原說:「前幾天我已經殺過一匹駒子,沒這匹個大肉足。我和幾個馬倌吃了兩頓馬駒肉餡包子,馬駒肉特嫩特香,夏天吃馬駒肉包子,草原牧民本是迫不得已。千百年下來,馬駒肉包子倒成了草原出名的美味佳餚了。」張繼原洗淨了手,坐在木桶水車的車轅上,看陳陣剝馬皮。

  陳陣剝出了馬駒肥嫩的肉身,也樂了,說:「這馬駒子個頭真不小,快頂上一隻大羯羊了。這一個月,我都快不知道肉味了。人還好說,小狼快讓我養成羊了,再不給牠肉吃,牠就要學羊叫了。」

  張繼原說:「這匹駒子是今年最早生下來的,爹媽個頭大,牠的個頭當然也就大了。你們要是覺著好吃,過幾天我再給你們馱一匹回來。夏季是馬群的喪季,年年如此。這個季節,母馬正下駒子,狼群最容易得手的就是馬駒。每個馬群,隔三差五就得讓狼掏吃一兩匹駒子,真是防不勝防。這會兒,馬群的產期剛過,每群馬差不多都新添了一百四五十匹駒子。額侖草好,母馬奶水足,馬駒長得快,一個個又調皮好動,兒馬子和母馬真管不過來。」

  陳陣把馬駒的頭、胸、頸這些被狼咬過的部分用斧子剁下來,又放到砧板上剁成小塊。六條狗早已把陳陣和馬駒圍得水洩不通,五條狗尾搖得像秋風中的蘆花,只有二郎的長尾像軍刀一樣伸得筆直,一動不動地看著陳陣怎樣分肉。多日不知新鮮肉味的小狼聞到了血腥,急得團團轉,急出了「慌慌、嘩嘩」的狗叫聲。

  肉和骨頭分好了,仍是三大份三小份。陳陣將半個馬頭和半個脖子遞給二郎,牠搖搖尾巴,叼住肉食就跑到牛車底下的陰涼處享用去了。黃黃伊勒和三條小狗也分到了自己的那份,各自跑到牛車和蒙古包的陰涼處。陳陣等狗們分散了,才把他挑出的馬駒胸肉和胸骨剁成小塊,放到小狼的食盆裡,足有大半盆,再把馬駒胸腔裡殘存的血澆在肉骨上。然後高喊:「小狼,小狼,開飯嘍!」向小狼走去。

  小狼的脖子早已練得脖皮厚韌,一見到帶血的鮮肉,就把自己勒得像牛拉水車爬坡一樣,勒出了小溪似的口水。陳陣將食盆飛快地推進狼圈,小狼像大野狼撲活馬駒一樣撲上馬駒肉,並向陳陣齜牙咆哮,趕他走。陳陣回到馬駒皮旁繼續剔骨卸肉,一邊用眼角掃視著小狼。小狼正狂吞海塞,並不時警覺地瞟著狗和人,身體彎成弓狀,隨時準備把食盆裡的鮮肉叼進自己的洞裡。

  陳陣問張繼原:「牧民吃不吃馬駒的內臟?」張繼原說:「被狼咬傷的馬駒的內臟,牧民是不吃的。」陳陣就先把馬駒的胃包大腸小腸掏出來,扔到爐灰堆旁邊,隨狗們去搶。然後從包裡拿出兩個空肉盆,把馬駒的心肝肺,腰子氣管盛了滿滿兩盆,放在包裡碗架下的陰涼處,留作下一頓的狼食和狗食。

  陳陣問:「難道你們馬倌拿狼一點辦法都沒有?」

  張繼原說:「當了快兩年的馬倌,我覺得草原遊牧,最薄弱的環節就是馬群。一群馬四五百匹,只配備兩個馬倌,現在加了一個知青也不夠,兩三個人黑白班輪流倒,一個人看馬群,哪能看得過來啊。」

  陳陣問:「那為什麼不給馬群多配備幾個馬倌?」

  張繼原說:「馬倌是草原上『飛行員』,屬於高難工種。培養一個合格馬倌不容易,要化很長時間。草原上誰也不敢讓不合格的馬倌放馬,弄不好一年就能損失半群。還有,馬倌太苦太累太擔風險。冬天夜裡的白毛風,零下三十─四十℃,圈馬常常要圈上一整夜,就是穿上三層皮袍,也可能凍僵凍掉腳趾頭。夏天的蚊子能把人和馬的血吸乾,好多馬倌往往幹上十年八年就幹不下去了,或者改行,或者受傷退役。咱們大隊的四個知青馬倌,不到兩年就只剩下我一個了。草原上馬倌常常不夠用,哪還能給馬群多配備呢?馬群流動性太大,速度又快;馬群裡母馬小馬閹馬多,膽子小,容易驚群。馬倌在小包裡只做一頓飯的工夫,馬群就可能跑沒影了。一丟馬群,往往就得找上好幾天,餓上好幾天。在這幾天裡,狼群就可以敞開追殺馬駒了。上次四組的馬倌馬失前蹄摔傷了頭,一群馬一夜之間就跑出了邊境。場部通過邊防站,花了十幾天才要回馬群。這十幾天裡馬群沒人管,損失就更大了。」

  陳陣問:「兩國關係那麼緊張,人家怎麼沒把馬扣下?」

  張繼原說:「那倒不會。兩國早就有協定,只要邊防站報準馬群越境的時間、地點和數量,尤其是兒馬子的頭數和毛色,人家都會派人把馬群送過來的,咱們這邊也是一樣。可是馬群在途中,被狼咬死吃掉的,雙方的邊防站都不負責任。有一回,人家報了一百二十多匹,可咱們派人找了兩天才找到九十多匹。馬倌說,那些沒找到的,多半被狼吃掉了。」

  陳陣抓住機會盯著問:「我一直搞不明白,馬群為什麼經常會玩兒命的跑?」

  張繼原說:「原因多著吶。冬天太冷為了取暖,要跑;春天脫毛必須出汗,要跑;夏天躲蚊子,要頂風跑;秋天搶吃牛羊的好草場,要偷著跑。可最要命的是為了逃避狼群的追殺,一年四季都得玩命跑。馬群流動性大,留不住狗。一到夜裡,馬倌沒有狗群幫忙下夜,就一個人看管那麼膽小的馬群,哪能看得過來。要是到了沒有月亮的晚上,狼群常常偷襲馬群。如果狼不多,馬倌和兒馬子還能守住馬群,狼要多,馬群驚了群,兵敗如山倒,馬倌和兒馬子根本守不住。」

  張繼原又接著說:「現在我可知道成吉思汗的騎兵為什麼日行千里那麼神速了。蒙古馬天天夜夜都被狼群逼著練速度、練長跑、練體力耐力。我在馬群裡常常看到馬與狼的殘酷生存競爭,太慘烈了。狼群黑夜追殺馬群,那叫狠,一路窮追猛打,高速飛奔,連續作戰,根本不讓馬群喘息。老馬、病馬、慢馬、小馬、馬駒和懷孕馬只要一掉隊,馬上就被一群狼包圍咬死吃掉。你真是沒見過馬群逃命的慘樣,個個口吐白沫,全身汗透。有的馬把垂死掙扎的力氣都用光了,跑完了最後一步,一倒地就斷氣,活活跑死。那些跑得最快的馬,能喘一口氣,停一會兒,一低頭就拚命吃草,餓極了,什麼草都吃,連乾葦子都吃;渴極了,什麼水都喝,不管髒水臭水,滲入牛尿羊尿的水坑裡的水都喝下去。蒙古馬的體力耐力、消化力、抗病力、耐寒耐暑力,可數天下第一。可是只有馬倌知道,蒙古馬的這種本事都是被草原狼群用速度和死亡強化訓練出來的──」

  陳陣聽得入了迷。他把馬駒肉和手把肉骨頭塊端進包裡,又把馬駒皮攤在蒙古包頂上,說:「你當了一年多的馬倌快成專家了,你說的這些東西太重要了。外面熱,走,進包,你只管講,剁餡趕皮的活我包了。」兩人進包,陳陣動手剝蔥和面剁餡炸花椒油,準備做牧民常吃的死麵肉餡包子。

  張繼原喝了一碗涼茶說:「這些日子我這個馬倌一直在想馬的事。我想,是蒙古草原狼造就了世界上最能吃苦耐勞的蒙古馬,也造就了震撼世界的匈奴、突厥和蒙古的強悍騎兵。汗血馬、伊犁馬、阿拉伯馬、頓河馬等等都是世界名馬,可是,為什麼西域中亞騎兵、俄羅斯欽察騎兵、阿拉伯騎兵還有歐洲條頓騎士,都被蒙古騎兵打敗了呢?蒙古騎兵往西一直打到波蘭、匈牙利、奧地利、埃及的家門口。匈奴騎兵還橫掃整個歐洲,一直打到現在法國的奧爾良。世界上哪個國家和民族的戰馬,具有如此高強的體力和耐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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