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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d to favorite 《狼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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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克問:「阿爸,依您看,今晚母狼會不會來?」

  老人說:「難說啊,用人養的小狼來引母狼,我活了這把年紀,還從來沒使過這種損招,連聽都沒聽說過。包主任非叫大伙利用小狼來打一次圍,馬駒死了那麼多,不讓包主任和幾個馬倌殺殺狼,消消氣,能成嗎?」

  老人走了。盆地草場靜悄悄,只有羊群咯吱吱的反芻聲,偶爾也能聽到大羊甩耳朵轟蚊子的撲嚕嚕的聲音。草原上第一批蚊子已悄然出現,但這只是小型偵察機,還沒有形成轟炸機群的凌厲攻勢。

  兩人輕輕聊了一會兒,互相輪流睡覺。陳陣先睡下,楊克看著腕上的夜光錶,握著大電筒,警惕四周動靜,又把裝了半捆爆竹的書包,掛在脖子上,以防萬一。

  吃飽馬駒肉的小狼從天還沒有黑就繃緊鐵鏈,蹲坐在狼圈的西北邊緣,伸長脖子,直直地豎著耳朵,全神貫注,一動不動,緊張地等待著牠所期盼的聲音。狼眼炯炯,望眼欲穿,力透山背,比孤兒院的孤兒盼望親人的眼神還要讓人心酸。

  午夜剛過,狼嗥準時響起。狼群又發動聲音疲勞戰,三面山坡,嗥聲一片,攻勢兇猛。全隊的狗群立即狂吠反擊,巨大的聲浪撲向狼群。狼嗥突然停止,但是狗叫聲一停,狼嗥又起,攻勢更加猛烈。幾個回合過去,已經吼過一夜的狗群認為狼在虛張聲勢,便開始節約自己的聲音彈藥,減弱音量,減少次數。

  陳陣連忙和楊克走近小狼,憑借微微的星光觀察小狼。狼圈裡鐵鏈聲嘩嘩作響,小狼早已急得圍著狼圈團團轉。牠剛想模仿野狼嗥叫就被狗叫聲干擾,還常常被近處二郎、黃黃和伊勒的吼叫,拐帶到狗的發聲區。小狼一急又發出「慌慌,嘩嘩」的怪聲,牠氣得痛心疾首,甩晃腦袋。幾個月來與狗們的朝夕相處,使牠很難擺脫狗叫聲的強行灌輸,找回自己的原聲。

  二郎帶著狗們緊張地在羊群西北邊來回跑動,吼個不停,像是發現了敵情。不一會,西北方向傳來狼嗥,這次嗥聲似乎距陳陣的羊群更近。其他小組的狗群叫聲漸漸稀落,而狼群好像慢慢集中到陳陣蒙古包的西北山坡上。陳陣的嘴唇有些發抖,悄聲說道:「狼群的主力是衝著咱們的小狼來了。狼的記性真沒得說。」

  楊克手握大電筒,也有些害怕。他摸了摸書包裡的大爆竹說:「要是狼群集體硬衝,我就管不了那麼多了,你打手電報警,我就往狼群裡扔『手榴彈』。」

  狗叫聲終於停止。陳陣小聲說:「快!快蹲下來看,小狼要嗥了。」

  沒有狗叫的干擾,小狼可以仔細傾聽野狼的嗥聲。牠挺直胸,豎起耳,閉嘴靜聽。小狼很聰明,牠不再張口亂學,而是先練聽力,使自己更多接受些黑暗中傳來的聲音,然後才學叫。

  狼群的嗥聲仍然瞄準小狼。小狼焦急地辨認,北面嗥,牠就頭朝北;西邊嗥,牠就頭朝西。如果三面一起嗥,牠就原地亂轉。

  陳陣側耳細聽,他發現此夜的狼嗥聲與前一夜的聲音明顯不同。前一夜的嗥聲比較單一,只是騷擾威脅聲。而此夜的狼嗥聲卻變化多端,高一聲低一聲,其中似乎有詢問、有試探,甚至有母狼急切呼兒喚女的意思。陳陣聽得全身發冷。

  草原上,母狼愛崽護崽的故事流傳極廣:為了教狼崽捕獵,母狼經常冒險活抓羊羔;為了守護洞中的狼崽,不惜與獵人拚命;為了狼崽的安全,常常一夜一夜地叼著狼崽轉移洞穴;為了餵飽小狼,常常把自己吃得幾乎撐破肚子,再把肚中的食物全部吐給小狼;為了狼群家族共同的利益,那些失去整窩小崽的母狼,會用自己的奶去餵養牠姐妹或表姐妹的孩子。畢利格老人曾說,很久以前,額侖草原上有個老獵人,曾見過三條母狼共同奶養一窩狼崽的事情。那年春天,他到深山裡尋找狼崽洞,在一面暖坡發現三條母狼,躺成半個圈給七八隻狼崽餵奶,每條母狼肚子旁邊都有兩三隻狼崽,於是他和獵手們不忍心再去掏那個窩。老人曾說,蒙古草原的獵手馬倌,掏殺狼崽從不掏光,那些活下來的狼崽,乾媽和奶媽也就多,狼崽們奶水吃不完,身架底子打得好,所以,蒙古狼是世界上個頭最大最壯最聰明的狼──陳陣當時想說,這還不是全部,狼的母愛甚至可以超越自己族類的範圍,去奶養自己最可怕的敵人──人類的孤兒。在母狼的凶殘後面,還有著世上最不可思議,最感人的博愛。

  而此刻,在春天裡失去狼崽的母狼們,全都悲悲切切、懷有一線希望地跑來認子了。牠們明明知道這裡是額侖草原營盤最集中、人狗槍最密集的凶險之地,但是母狼們還是冒險逼近了。陳陣在這一剎那,真想解開小狼的皮項圈,讓小狼與牠那麼多的媽媽們,母子相認重新團聚。然而,他不敢放,他擔心只要小狼一衝出營盤的勢力範圍,自家或鄰家的大狗馬上就會把牠當做野狼,一擁而上把牠撕碎。他也不敢把小狼帶到遠處黑暗中放生,那樣,他自己將陷入瘋狂的母狼群中──

  小狼似乎對與昨夜不同的聲音異常敏感,牠對三面六方的呼喚聲,有些不知所措。牠顯然聽不懂那些奇奇怪怪、變化複雜的嗥聲是什麼意思,更不知道應當如何回應。狼群一直得不到小狼的回音,嗥聲漸少。牠們可能也不明白昨夜聽到的千真萬確的小狼嗥聲,為什麼不再出現了。

  就在這時,小狼坐穩了身子,面朝西北開始發聲。牠低下頭,「嗚嗚嗚」地發出狼嗥的第一關鍵音,然後憋足氣,慢慢抬頭,「嗚」音終於轉換到「歐」音上來。「嗚嗚嗚──歐──歐──」,小狼終於磕磕絆絆完成了一個不太標準的狼嗥聲。三面狼嗥戛然而止,狼群好像一楞,這「嗚嗚嗚──歐──歐──」是什麼意思?狼群有些吃不準,繼續靜默等待。過了一會兒,狼群裡出現了一個完全模仿蒙古包旁小狼的嗥聲,好像是一條半大野狼嗥出來的。陳陣發現自己的小狼也楞了一下,弄不明白那聲嗥叫詢問的是什麼。小狼像一頭剛剛被治癒的聾啞狼,既聽不懂人家的話,又說不出自己想要說的意思。天那麼黑,即便打手勢做表情,對方也看不見。

  小狼等了一會,不見回音,就自顧自地進一步開始發揮。牠低頭憋氣,抬頭吐出一長聲。這次小狼終於完全恢復到昨夜的最高水平:「嗚──歐──」,歐聲悠長,帶著奶聲奶氣的童音,像長簫、像薄簧、像小鐘、像短牛角號,尾音不斷,餘波綿長。小狼對自己的這聲長嗥極為滿意,牠不等狼群回音,竟一個長嗥接著一個長嗥過起癮來了,由於心急,嗥聲的尾音稍稍變短。牠的頭越抬越高,直到鼻頭指向騰格里。牠亢奮而激越,嗥得越來越熟練,越來越標準,連姿勢也完全像條大狼。長嗥時,牠把長嘴的嘴形攏成像單簧管的圓管狀,運足腹內的底氣,均勻平穩地吐氣拖音,拖啊拖,一直將一腔激情全部用盡為止。然後,再狠命吸一口氣,繼續長嗥長拖。小狼歡天喜地長嗥著「哭腔哀調」,興高采烈地向狼群「鬼哭狼嗥」,激情澎湃地向草原展示牠的美妙歌喉。小狼的音質極嫩、極潤、極純,如嬰如童,婉轉清脆。在悠揚中牠還自作主張地胡亂變調,即興加了許多顫音和拐彎。

  兩人聽得如癡如醉,楊克情不自禁壓低聲音去模仿小狼的狼歌。

  陳陣小聲對楊克說:「我有一個發現,聽了狼的長嗥,你就會明白蒙族民歌為什麼會有那麼長的顫音和拖音了。蒙古民歌的風格,和漢人民歌的風格區別太大了。我猜測,這種風格是從崇拜狼圖騰的匈奴族那裡傳下來的。史書裡就有過記載,《魏書》的《匈奴傳》裡面就說,在很古很古的時候,匈奴單于有兩個漂亮的女兒,小女兒主動嫁給了一條老狼,跟狼生了許多兒女。原文還說:『妹──下為狼妻,而產子。後滋繁成國。故其人好引聲長歌,又似狼嚎。』」

  楊克忙問:「《匈奴傳》裡真有這樣記載?你讀書還是比我讀得仔細。要是真有這個記載,那麼就真的找到蒙古民歌的源頭了。」

  陳陣說:「那還有錯?《匈奴傳》我不知看了多少遍了,裡面好多精彩段落我背都能背下來了。讀書人來到蒙古草原生活,不看《匈奴傳》哪成?在草原,狼圖騰真是無處不在。一個民族的圖騰,是這個民族崇拜和模仿的對象,崇拜狼圖騰的民族,肯定會盡最大的可能去學習模仿狼的一切:比如遊獵狩獵技巧、聲音傳遞、軍事藝術、戰略戰術、戰鬥性格、集體團隊精神、組織性紀律性忍耐性、競爭頭狼強者為王、服從權威、愛護家族和族群、愛護和捍衛草原、仰天敬拜騰格里,等等,等等。所以我認為,蒙古人的音樂和歌唱,也必然受到狼嗥的影響,甚至是有意的學習和模仿。草原上所有其他動物,牛羊馬狗黃羊旱獺狐狸等等的叫聲,都沒有這樣悠長的拖音,只有狼歌和蒙古民歌才有。你再好好聽聽,像不像?」

  楊克連連點頭說:「像!越聽越像。你要是不說我還真沒往那兒琢磨。胡松華唱的蒙古《讚歌》,尤其是開頭那段,那麼多的拐彎顫音,那麼長的拖音,活脫脫是從狼嗥那兒模仿過來的。這兩年咱們聽了那麼多的蒙古民歌,幾乎沒有一首歌不帶長長的顫音和拐彎拖音的。可惜,沒有錄音機,要是能把狼嗥狼歌和蒙古民歌都錄下來再作比較,那就一定能找出兩者的關係來。」

  陳陣說:「咱們漢人也喜歡聽蒙古民歌,蒼涼悠長,像草原一樣遼闊,可沒人知道蒙古歌的源頭原來是狼。不過,現在內蒙的蒙族人,都不願意承認他們的民歌是從狼歌那兒演變來的。我問過好幾個牧民,有的說不是,有的支支吾吾。這也不奇怪,現在《紅燈記》裡不是在唱『──獄警傳,似狼嚎』麼,那誰還敢說蒙古民歌來源於狼?要不然,那首敬祝偉大領袖萬壽無疆的《讚歌》就該封殺了,歌手也會被打成反革命。可事實就是事實,這絕不是巧合。」

  陳陣歎道:「真正能傳遞蒙古大草原精神的歌聲,只有狼歌和蒙古民歌。」

  二郎率領兩家的大狗小狗,衝西北方向又是一通狂吼。等狗叫一停,小狼再嗥,慢慢地小狼已經能夠不受狗聲的干擾了,熟練地發出標準的狼聲。小狼連嗥了五六次,突然停了下來,跑到圈邊上的水盆旁邊,喝了幾口水,潤潤嗓子,然後又跑回西北邊長嗥起來,嗥了幾次便停住,豎起耳朵靜候回音。過了很長時間,在一陣雜亂的眾狼嗥聲之後,突然,從西邊山坡上傳來一個粗重威嚴的嗥聲。那聲音像是一頭狼王或是頭狼發出來的,嗥聲帶有命令式的口氣,尾音不長,頓音明顯。陳陣能從這狼嗥聲中,感到那狼王體格雄壯,胸寬背闊,胸腔深厚。兩人都被這嗥聲鎮嚇得不敢再出一點聲音。

  小狼又是一愣,但馬上就高興地蹦起來。牠擺好身姿,低頭運氣,但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極力去模仿那個嗥聲。小狼的聲音雖然很嫩,但牠模仿的頓音尾音和口氣卻很準。小狼一連學了幾次,可是那頭狼王威嚴的聲音卻再也沒有出現。

  陳陣費力地猜測這次對話的意思和效果。他想,可能狼王在問小狼:「你到底是誰?是誰家的孩子?快回答!」可是小狼的回答竟然只是把牠的問話重複了一遍:「你到底是誰家的孩子?快回答!」並且還帶著模仿狼王居高臨下的那種命令口氣。那頭狼王一定被氣得火冒三丈,而且還加深了對這條小狼的懷疑。如此一問一答,效果簡直糟透了。

  小狼顯然不懂狼群中的等級地位關係,更不懂狼群的輩分禮節。小狼竟敢當著眾狼模仿狼王的詢問,一定被眾狼視為藐視權威、目無長輩的無禮行為。眾狼發出一片短促的叫聲,像是義憤填膺,又像是議論紛紛。過了一會兒,群狼不吭氣了,可小狼卻來了勁。牠雖然不懂狼王的問話和群狼的憤怒,但牠覺得黑暗中的那些影子已經注意到自己的存在,還想和牠聯繫。小狼急切地希望繼續交流,可是牠又不會表達自己的意思,牠急得只好不斷重複剛學來的句子,向黑暗發出一句又一句的狼話:「你是誰家的孩子?──快回答!快回答!快回答!」

  所有的大狼一定抓耳撓腮,摸不著狼頭了。草原狼在蒙古大草原生活了幾萬年,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小狼。牠顯然是在人的營盤上,待在狗旁和羊群旁,嘻嘻哈哈,滿不在乎,胡言亂語。那麼牠到底是不是狼呢?如果是,牠跟狼的天敵,那些人和狗們,到底是什麼關係?聽小狼的口氣,牠急於想要跟狼群對話,但牠好像生活得不錯,沒有人和狗欺負牠,聲音底氣十足,一副吃得很飽的樣子。既然人和狗對牠那麼好,牠究竟想要幹什麼呢?

  陳陣望著無邊的黑暗中遠遠閃爍的幽幽綠眼,極力設身處地想像著群狼的猜測和判斷。此時,狼王和群狼一定是狼眼瞪綠眼,一定越來越覺得這條小狼極為可疑。

  小狼停止嗥叫,很想再聽聽黑影的回答。牠坐立不安,頻頻倒爪,焦急等待。

  陳陣對這一效果既失望又擔憂。那條雄壯威嚴的狼王,很可能就是小狼的親爸爸,但是從小失去父愛的小狼,已經不知道怎麼跟父親撒嬌和交流了。陳陣擔心小狼再一次失掉父愛,可能永遠再也得不到父愛了。那麼,孤獨的小狼真是會從此屬於人類、屬於他和楊克了麼?

  忽然,又有長長的狼嗥傳來,好像是一條母狼發出的,那聲音親切綿軟、溫柔悲哀,滿含著母愛的痛苦、憂傷和期盼,尾音顫抖悠長。這可能是一句意思很多,情感極深的狼語。陳陣猜測這句話的意思可能是:「孩子啊,你還記得媽媽嗎?我是你的媽媽──我好想你啊,我找你找得好苦,我總算聽到你的聲音了──我的寶貝,快回到媽媽身邊來吧──大家都想你──歐──歐──」

  從母狼心底深處發出的、天下最深痛的母性哀歌,嗚嗚咽咽,悲涼淒婉,穿透悠遠的歲月,震盪在荒涼古老的原始草原上。陳陣忍不住自己的眼淚,楊克也兩眼淚光。

  小狼被這斷斷續續,悲悲切切的聲音深深觸動。牠本能地感到這是牠的「親人」在呼喚牠。小狼發狂了,牠比搶食的動作更兇猛地衝撞鐵鏈,項圈勒得牠長吐舌頭亂喘氣。那條母狼又嗚嗚歐歐悲傷地長嗥起來,不一會兒,又有更多的母狼加入到尋子喚子的悲歌行列之中,草原上哀歌一片。母狼們的哀歌將原本就具有哭腔形式的狼嗥,表現得表裡如一淋漓盡致。這一夜,此起彼落憂傷的狼歌哭嗥,在額侖草原持續了很久很久,成為動天地,泣鬼神,攝人魂的千古絕唱。母狼們像是要把千萬年來,年年喪子喪女的積怨統統哭洩出來,蒼茫黑暗的草原沉浸在萬年的悲痛之中。

  陳陣默默肅立,只覺得徹骨的寒冷。楊克噙著淚水,慢慢走進小狼,握住小狼脖子上的皮項圈,拍拍牠的頭和背,輕輕地安撫牠。

  母狼們的哀嗥悲歌漸漸低落。小狼掙開了楊克,像是生怕黑暗中的聲音再次消失,跳起身朝著西北方向撲躍。然後極不甘心地又一次昂起了頭,憑著自己有限的記憶力,不顧一切地嗥出了幾句較長的狼語來。陳陣心裡一沉,壓低聲音說:「壞了!」他和楊克都明顯感到,小狼的嗥聲與母狼的狼語差別極大,小狼可能把模仿的重點放在母狼溫柔哀怨的口氣上了,而且,小狼的底氣還是不夠,牠不能嗥得像母狼那樣長。結果,當小狼這幾句牛頭不對馬嘴的狼話傳過去以後,狼群的嗥聲一下子全部消失了。草原一片靜默。

  陳陣徹底洩氣。他猜想,可能小狼把母狼們真切悲傷的話漫畫化了,模仿成了嘲弄,悲切成了挖苦,甚至可能牠把從狼王那裡學來的狼話也塞了進去。小狼模仿的這幾句狼話可能變成:「孩啊子──記得還你,你是誰?──媽媽回到身邊,快回答!歐──歐──」

  或許,小狼說的還不如陳陣編想的好。不管怎樣,讓一條生下來就脫離狼界,與人狗羊一起長大的小狼,剛會「說話」就回答這樣複雜的問題,確實是太難為牠了。

  陳陣望著遠處突然寂滅無聲的山坡。他猜測,那些盼子心切的母狼們一定氣昏了頭,這個小流氓居然拿牠們的悲傷諷刺挖苦尋開心。可能整個狼群都憤怒了,這個小混蛋決不是牠們想要尋找的同類,更不是牠們準備冒死拼搶的狼群子弟,一貫多疑的狼群定是極度懷疑小狼的身份。善於設圈套誘殺獵物而聞名草原的狼,經常看到同類陷入人設陷阱的狼王頭狼們,也許斷定這條「小狼」是牧人設置的一個誘餌,是一隻極具誘惑力、殺傷力、但偽裝得露出了破綻的「狼夾子」。

  狼群也可能懷疑這條「小狼」是一條來路不明的野種。草原上從來沒有人養狼崽的先例。每年春天,那些會騎馬的兩條腿的傢伙,總會帶上狗群搜狼尋洞,熏掏狼窩。眼尖的母狼,可以在隱蔽的遠處看到人掏出狼崽,馬上扔上天摔死。母狼回到被毀的洞穴,能聞到四處充滿了鮮血的氣味。有些母狼還能從舊營盤找到被埋入地下的,被剝了皮的狼崽屍體。那麼恨狼的人怎麼可能養小狼?

  狼群也可能判斷,這條會狼嗥的小東西不是狼,而是狗。在額侖草原,狼群常常在北邊長長的沙道附近,見到穿著綠衣服的帶槍人,他們總是帶著五六條耳朵像狼耳一樣豎立的大狗,有幾條狼耳大狗也會學狼嗥。那些大狗比本地大狗厲害得多,每年都有一些狼被牠們追上咬死。多半,這個也會狼嗥的小流氓,就是「狼耳大狗」的小崽子。

  陳陣繼續猜測,也許,狼群還是認定這條小狼是條真狼,因為,他每天傍晚外出溜狼的時候,溜得比較遠時,小狼就在山坡上撒下不少狼尿。可能一些母狼早已聞出了這條小狼的真實氣味。但是,草原狼雖然聰明絕頂,牠們還是不可能一下子繞過一個彎子,這就是語言上的障礙。狼群必定認為既然是真小狼,就應該和狼群中其他小狼一樣,不僅能嗥狼語,聽懂狼話,也能與母狼和狼群對話。那麼,這條不會說狼話了的小狼,一定是一條徹底變心、完全投降了人的叛狼。牠為什麼自己不跑到狼群這邊來,卻一個勁地想讓狼群過去呢?

  在草原上,千萬年來,每條狼天生就是寧可戰死、決不投降的鐵骨硬漢,怎麼竟然出現了這麼一個千古未有的敗類?那麼,能把狼馴得這麼服服帖帖的這戶人家,一定有魔法和邪術。或許,草原狼能嗅出漢人與蒙人的區別,牠們可能認定有一種蒙古狼從未接觸過的事情,已經悄悄來到了草原,這些營盤太危險了。

  狼群完全陷入了沉默。

  靜靜的草原上,只有一條拴著鐵鏈的小狼在長嗥,嗥得喉管發腫發啞,幾乎嗥出了血。但是牠嗥出的長句更加混亂不堪,更加不可理喻。群狼再也不做任何試探和努力,再也不理睬小狼的痛苦呼救。可憐的小狼永遠錯過了在狼群中牙牙學語的時光和機會,這一次小狼和狼群的對話失敗得無可挽救。

  陳陣感到狼群像避瘟疫一樣迅速解散了包圍圈,撤離了攻擊的出發地。

  黑沉沉的山坡,肅靜得像查干窩拉山北的天葬場。

  陳陣和楊克毫無睡意,一直輕聲地討論。誰也不能說服對方、並令人信服地解釋為什麼會出現最後的這種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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