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陣越看越吃驚,草原狼確實是草原的清潔工,牠們把草原上的牛羊馬,旱獺黃羊,野兔野鼠,甚至人的屍體統統處理乾淨。經過狼嘴、狼胃和狼腸吸光了所有的養分,最後只剩下一點毛髮牙齒,吝嗇得甚至不給細菌留下一點點可食的東西。萬年草原,如此純淨,草原狼功莫大焉。
微風輕拂,黃花搖曳。陳陣用手指捻著狼糞,糞中的羊毛經過狼胃酸的強腐蝕,狼小腸的強搾取,已經變得像剛出土的木乃伊。羊毛纖維早已失去任何韌性,稍稍一捻,鬆酥的纖維就立刻化為齏粉,化得比火葬的骨灰還要輕細,像塵埃一樣,從指縫漏下,隨風飄到草地上,零落成泥,化為草地的一部分,連最後一點殘餘也沒有浪費。狼糞竟把草原生靈那最後的一點殘餘,又歸還給了草原。
陳陣一時陷入了沉思。千萬年來,遊牧和遊獵的草原人和草原狼,在魂歸騰格里時,從不留墳墓碑石,更不留地宮陵寢。人和狼在草原生過,活過、戰過、死過。來時草原怎樣,去時草原還是怎樣。能摧毀幾十個國家巨大城牆城堡和城市的草原勇士的生命,在草原上卻輕於鴻毛。真讓想在草原上考古挖掘的後來人傷透腦筋。而這種輕於鴻毛的草原生命,卻是最尊重自然和上蒼的生命,是比那些重於泰山的金字塔、秦皇陵、泰姬陵等巨大陵墓的主人,更能成為後人的楷模。草原人正是通過草原狼達到輕於鴻毛,最後完全回歸於大自然的。他們彼此缺一不可,當肉體的生命消失後,終於與草原完全融為一體。
齏粉在陳陣的指縫裡輕輕飄落,也許在這些粉末裡,就有某個草原人的毛髮殘餘。在草原,每月或每季都會有天葬升天的草原人。陳陣高高抬起雙手,仰望藍天,祝他們在騰格里的靈魂安詳幸福。
牛角梳形的羊群緩緩梳過花叢,漫上山坡。陳陣捨不得扔掉剩下幾段狼糞,就把狼糞裝進另一個空書包裡,跨上馬向羊群前行的方向跑去。
不遠處的山頭上有幾塊淺黑色巨石,遠遠望去,很像古長城上的烽火台。在更遠的山頭上也有幾塊巨石,陳陣瞇著眼看過去,這片山地草原彷彿殘存著一段古長城的遺跡。他忽然想起「烽火戲諸侯」和「狼煙四起」那些成語典故。他曾查過權威辭典,狼煙被解釋成「是用狼糞燒出來的煙」。可他剛剛捻碎過一段狼糞,很難想像這種主要由動物毛髮構成的狼糞,怎能燒出報警的沖天濃煙來呢?難道狼糞中含有特殊成分?他的心突突地跳起來,眼前這現成的「烽火台」,現成的狼糞,何不親手燒一燒,何不戲戲「諸侯」?親眼見識見識兩千年來讓華夏人民望煙喪膽的「狼煙」呢?看看狼煙到底有多麼猙獰可怕。陳陣的好奇心越來越強,他決定再多收集一些狼糞,今天就在「烽火台」上製造出一股狼煙來。
羊群緩緩而動,陳陣在羊群前面來迴繞行,仔細尋找,找了一個多小時才找到四撮狼糞,加起來只有小半書包。
陳陣的疑心越來越大。即便燒狼糞可以冒出濃煙,但狼不是羊,狼是疾行猛獸,狼糞不可能像羊糞那樣集中。狼群神出鬼沒,狼糞極分散,要搜集足夠燃煙的狼糞,決非易事。即使在這片狼群不久前圍獵打黃羊大規模活動過的地方,都很難找到狼糞,更何況是在牛羊很少的長城附近了。而且,在沙漠長城烽火台的士兵,又到哪兒去找狼糞呢?萬里長城,無數個烽火台,那得搜集多少狼糞?狼是消化力強,排糞少的肉食猛獸,得需要多麼龐大的狼群,才能排出夠長城燒狼煙的狼糞?陳陣又跑了幾個來回,再也找不到一堆狼糞了。他把羊群往一面大坡圈了圈,便直奔山頭巨石。
陳陣跑到石下,抬頭望去,巨石有兩人多高,旁邊有幾塊矮石,可以當石梯。他在山溝裡找了一大抱枯枝,用馬籠頭拴緊,拖到石下。再斜挎書包,踏著石梯,攀上巨石,並把枯柴拽上石頂。石頂平展,有兩張辦公桌大,上面佈滿白色鷹糞。
時近正午,羊群已臥在草地上休息。陳陣站在「烽火台」上,用望遠鏡仔細觀察周圍形勢,沒有發現一條狼。他的羊群與其他的羊群相距五六里遠,最近的一群羊也在三里之外,不怕羊群混群。陳陣放心地架好柴堆,把所有的狼糞放到柴堆上。此時是初夏,不是防火季節,草原上到處都是多汁的青草,又在高高的巨石上,在此點火冒煙不會受人指責,遠處的人只會認為是某個羊倌在烤東西吃。
陳陣定了定心,從上衣口袋裡掏出袖珍語錄本大小的羊皮袋,裡面有兩片火柴磷片和十幾根紅頭火柴。這是額侖草原不抽煙的牧人身上必備的東西,防身、烤火、燒食、報信都用得上。陳陣劃著了火,乾透了的枯枝很快就燒得辟啪作響。他的心怦怦直跳,如果狼糞冒出濃煙,那可是有史以來,漢族人在蒙古草原腹地點燃的第一股狼煙。可能全隊所有人都能看到這股煙,大部分的知青看到這座「烽火台」上的濃煙一定會聯想到狼煙。畢竟狼煙在漢人的記憶中太讓人毛骨悚然了。「狼煙」在中國歷史文化中是一個特級警語,意味著警報、恐怖、爆發戰爭和外族入侵。「狼來了」能嚇住漢人的大人和小孩,而「狼煙」能嚇住整個漢民族。華夏中原多少個漢族王朝,就是亡在狼煙之中的。
陳陣有些害怕,如果他真把狼煙點起來,不知全隊的知青會對他怎樣上綱上線,口誅筆伐呢。養了一條小狼還不夠,竟然還點出一股狼煙來,此人定是狼心叵測。陳陣抬起一隻腳,隨時準備用馬靴踩滅火堆,撲滅狼煙。這裡又是戰備緊張的邊境,他竟敢烽火戲諸侯,這不是冒煙報信通敵嗎?陳陣額上冒出了冷汗。
可是一直到柴火燒旺了,狼糞還沒有太大的動靜。灰白的狼糞變成了黑色,既沒有冒出多少煙也沒有躥出火苗。火堆越燒越旺,狼糞終於燒著了,一股狼臊氣和羊毛的焦湖味直衝鼻子。但是狼糞堆還是沒有冒出濃黑的煙,燒狼糞就像是燒羊毛氈,冒出的煙是淺棕色的,比乾柴堆冒出的煙還要淡。乾柴燒成了大火,狼糞也終於全部燒了起來,最後與乾柴一起燒成了明火,連煙都幾乎看不見了,哪有沖天的黑煙?就是連沖天的白煙也沒有。哪有令人膽寒的報警狼煙?哪有妖魔般龍捲風狀的煙柱?完全是一堆乾柴加上一些羊毛氈片,燒出的最平常的輕煙。
陳陣早已放下腳,他擦了擦額上虛驚的冷汗,輕輕地舒了一口氣。這堆煙火實在不值得大驚小怪,與羊倌們在冬天雪地裡燒火取暖的柴火沒什麼區別。他一直看著這堆柴糞燒光燒盡,期盼中的狼煙仍未出現。他站在高高的巨石上,東邊寬闊的草場是一派和平景象:牛車悠悠地走著,馬群依然在湖裡閉目養神,女人們低頭剪著羊毛,民工們挖著石頭。這堆煙火沒引起人們的任何反應,最近的一位羊倌只是探身朝他這裡看了看。遠處蒙古包的煙筒冒出的白煙,倒是直直地升上天空,這股用真材實料燒出的狼煙,還不如蒙古包的和平炊煙更引人注目。
陳陣大失所望,他想所謂狼煙真是徒有虛名,看來「狼煙」一定是望文生義的誤傳了。剛才的試驗多少印證了他的猜測:古代烽火台上的所謂狼煙,絕不可能是用狼糞燒出來的煙。那種沖天的濃煙,完全可以是用乾柴加濕柴再加油脂燒出來的。就是燒半濕的牛糞羊糞也能燒出濃煙來,而濕柴油脂、半濕的牛羊糞要遠比狼糞容易得到。他現在可以斷定,狼煙是用狼糞燒出來的權威和流行說法,純屬胡說八道欺人之談,是膽小的華夏和平居民嚇唬自己的鬼話。
柴灰和狼糞灰被微風吹下了「烽火台」。陳陣沒有被自己燒出的狼煙嚇著,而對中國權威辭典中關於狼煙的解釋十分生氣。華夏農耕文明對北方草原文明的認識太膚淺,對草原狼的認識也太無知。狼煙是不是用狼糞燒出來的這麼簡單的一件事,只要弄點狼糞燒一燒不就知道了嗎?可是為什麼從古至今的億萬漢人,竟沒有人去試一試?陳陣轉念一想,又覺得這個簡單的事情,實際上並不簡單。幾千年華夏民族農耕文明的擴張,把華夏狼斬盡殺絕,漢人上哪兒去找狼糞?拾糞的老頭拾的都是牛羊豬馬狗糞或者是人糞,就是偶然碰到一段狼糞也不會認得。
陳陣坐在高高的「烽火台」上,凝神細想,思路繼續往縱深延伸。既然狼煙肯定不是狼糞燒出來的,那麼古代烽火台上燃起的沖天濃煙為什麼叫作狼煙呢?狼煙這兩個字確實具有比狼群更可怕的威嚇力和警報作用,而狼煙肯定與狼有關。狼煙難道就是警報「狼來了」的濃煙?長城絕對擋得住草原狼群,而「狼來了」這三個字中的「狼」,實際上不是草原狼群,而是打著狼頭軍旗的突厥騎兵;是崇拜狼圖騰、以狼為楷模、具有狼的戰略戰術、狼的智慧和兇猛性格的匈奴、鮮卑、突厥、蒙古等等的草原狼性騎兵。草原人從古至今一直崇拜狼圖騰;一直喜歡以狼自比,把自己比作狼,把漢人比作羊;一直憑以一擋百的豪氣藐視農耕民族的羊性格。而古代華夏農耕民族也一直將草原騎兵視為最可怕的「狼」。「狼煙」的最初本義應該是「在烽火台點燃的、警報崇拜狼圖騰的草原民族騎兵進犯關內的煙火信號」。「狼煙」與狼糞壓根兒就沒有一點關係。
他忽然想到,也許世界上只有漢語中有「狼煙」這一詞彙。普天之下,鼠最怕貓,羊最怕狼。將「狼煙」作為最恐怖的草原民族進攻的象徵,暴露出漢民族的羊性或家畜性的性格本質。自從滿清入關以後,由於遊牧的滿族熱愛草原,懂得草原,因而暫時彌合了草原與農耕的矛盾,狼煙漸漸消散。但是草原文明與農耕文明的深刻矛盾並沒有解決。不懂草原的漢人重新立國以後,狼煙徹底熄滅了。可是農耕民族墾荒燒荒的濃煙卻向草原燃燒蔓延過去。這是一種比狼煙更可怕戰爭硝煙,是比自毀長城更愚蠢的自殺戰爭。陳陣想起烏力吉的話,如果長城北邊的草原全變成了沙地,與蒙古大漠接上了頭,連成了片,那北京怎麼辦?陳陣心中長歎,要讓千年來一直敵視草原的農耕民族熱愛和珍惜草原,可能要等到長城被超級大漠掩埋以後才有可能。農耕民族是不見海枯石爛不落淚的民族,滿族入主中原後,逐漸被農耕文明同化,封關禁海,關起門來自吹自擂,抵制西方先進文明,就是不肯改革維新。非得到列強用堅船利炮轟開國門,割地賠款,把皇室趕出京城,這才有了後來幾十年勉強的變革──
陳陣望著腳下已經化為灰燼的狼糞,頹然而沮喪。
高原夏季的陽光,到中午時分突然發力。把滿山的青草曬矮了三寸,也把巨石曬得豁開了幾道新裂縫。陳陣急忙把殘枝殘灰扒拉到石縫裡,然後下到草地上。羊群被曬昏了頭,背對太陽臥在草叢裡,把頭貼在地面,躲進自己身體的陰影裡,整群羊都在靜悄悄地午睡。
陳陣躲到巨石的背陰處,也想睡一小覺,但是他不敢,這裡可是剛剛還拾到狼糞的地方。很可能一條大狼正躲在不遠處盯著你呢,只等你被太陽曬睏,睡死過去。陳陣喝了幾大口水壺裡的酸奶湯,睏勁兒才壓下去不少。每次輪到他放羊,他總要到嘎斯邁那兒做奶豆腐的木桶裡灌一壺酸奶湯。酸奶湯是夏季羊倌解渴去睏的飲料,也是待在家裡的人和狗喜歡喝的解暑酸湯。
一陣馬蹄聲傳來,道爾基跳下馬。他身著白布蒙古單袍,腰紮綠綢腰帶,顯得精幹英俊。他紫紅的寬臉全是汗,擦了一把汗說:「是你啊,剛才我看見這塊石頭上冒煙冒火,還當是哪個羊倌套住了獺子,正烤獺肉吃呢。我也餓了。」陳陣說:「我哪能套住獺子,我,我有點犯睏了,燒一把火玩玩,解解睏──你的羊呢?」道爾基指了指北坡剛剛出現的一群羊說:「羊都睡下了。我也想睡,又不敢睡,就找你說說話。我的羊群沒事,我讓那邊的羊倌照看了,那邊的兩個羊倌正在山頭下棋呢。」道爾基坐到巨石下乘涼。
陳陣知道草原牧民中流行的遊戲,是蒙古狼抓羊的石子棋,還有蒙古騎兵從西方帶回來的國際象棋,卻無人會下中國象棋。畢利格老人曾說,漢人的棋儘是漢字,蒙古人看不懂,西邊國家的棋子上沒有字,可誰都認識,特別是馬,跟蒙古馬頭琴上的馬頭刻得差不多。蒙古人很喜歡有馬頭的棋。陳陣常想,蒙古草原至今還存有古代蒙古騎兵橫掃世界的遺物、證據和影響。草原民族遠比漢族更早地接觸國際象棋和國際,是最早獵獲西方戰利品的東方民族。在蒙古人征戰世界的時代,連羅馬教皇都要向蒙古朝廷遣使致敬,蒙古人的強悍,也是西方不敢完全藐視東方的因素之一。陳陣到草原後,也向牧民學會了下國際象棋。
內蒙草原的夏季天長得可怕,凌晨三點多天就亮,到晚上八九點天才黑。雖然羊群怕蹚草地露水得關節炎,早上不用太早出圈,必須等上午八九點鐘,太陽把露水曬乾了才能趕羊上山。可是晚上羊群必須在天黑以後才能進營盤,因為從黃昏到天黑,草原暑氣消散的這一時間,是羊群拚命吃草抓膘的主要時段。夏季牧羊要比冬季牧羊幾乎長出一倍的時間。草原羊倌都怕夏季,早上一頓奶茶以後,一直要餓到晚上八九點,又曬又睏又渴又餓又寂寞單調。如果進入盛夏,草原蚊群出來以後,那草原就簡直成了刑獄。北京學生來到草原以後才知道,與夏季比,草原寒冷漫長的冬季,簡直就是人們抓膘長肉的幸福季節了。
在蚊群還沒出來之前,陳陣感到最難忍受的就是飢渴。牧民極耐飢渴,但大多有胃病。知青第一年夏季放羊時還帶一些乾糧,但後來漸漸就入鄉隨俗了。一說到烤獺肉,兩人的肚腸都響出聲來。
道爾基說:「新草場獺子多,西邊山梁儘是獺子洞,今兒咱們先摸摸底,明兒放羊的時候下十幾個套子,到中午準能套上幾隻,烤獺肉吃。」陳陣連連說好,要是真能套上獺子,那就又解餓又解睏了。道爾基望著兩群羊沒有一點起來吃草的意思,就帶著陳陣跑到西北邊的坡頂,伏在幾塊白色的石英石後面,這裡既可以向後看到羊群,又可以向前看到西邊山梁的獺洞。兩人都掏出望遠鏡,細細搜索。山梁靜悄悄,幾十個獺洞平台上空蕩蕩,閃爍著石英礦沙礦片的光亮。額侖草原獺洞極深,旱獺甚至可以把山體裡的礦石掏到地面上來。有的牧民曾在獺洞口的平台上撿到過紫水晶和銅礦石。此事還驚動了國家勘探隊,要不是額侖草原地處邊境,這裡就可能變成礦場了。
不一會兒,從山梁那邊傳來「迪迪」、「嘎嘎」旱獺的叫聲,聲音很大,這是獺子們出洞前的聲音探測,只要洞外沒有反應,獺子們就該大批出洞了。又叫了一會兒,山梁上一下子冒出幾十隻大大小小的獺子。幾乎每一個平台上,都立著一隻大母獺,四處望,並發出「迪、迪、迪」緩慢而有節奏的報平安之聲,於是小獺子們迅速躥到洞外十幾米的草地上撒歡吃草。草原鵰在高高的藍天上盤旋,母獺子都警惕地望著天空。一旦天敵逼近,母獺子就發出「迪迪迪迪」急促的警報聲,洞外的大小獺子就會嗖嗖地扎進洞去,等待敵情解除後再出來。
陳陣挪動了一下身子,動作稍稍大了一點。道爾基立即按住了他的背,小聲說:「你看,最北邊的那個獨洞下面有一條狼,人跟狼又想到一塊去了,都想吃獺子了。」一聽到有狼,陳陣睏意頓消,趕緊對準目標望過去。見那個平台上站著一隻大雄獺子,雙爪垂胸,四處張望,就是不敢離開平台到草地上去吃草。草原旱獺,雄獺與雌獺分居,母獺領著小獺住在一群洞裡,公獺住自個兒的獨洞。這隻公獺洞的平台下面有一大叢高草,微風吹過,草葉搖動,露出幾塊灰黃色的石頭。草影變幻,將草叢下面的東西晃得難以辨認。陳陣說:「我還是沒看見狼,只看見幾塊石頭。」
道爾基說:「可那塊石頭旁邊就有一條狼。我估摸牠已經趴了老半天了。」陳陣又仔細看了看,才模模糊糊看出了半個狼身,不由說:「你眼神真好,我怎麼就找不見呢?」道爾基說:「你要是不知道狼是怎麼逮獺子的,眼神再好也找不見狼。狼逮獺子得從下風頭上去,再趴在獺洞下面的草窩裡頭。狼抓一次獺子不容易,就專抓大雄獺子。你瞅瞅,這隻獺子個頭多大,快趕上一隻大羊羔了,逮住一隻就管飽。你要是想找狼,就得先找雄獺子的獨洞,再從下風頭的高草裡仔細找──」
陳陣滿心歡喜說:「今天我又學了一招。這隻獺子什麼時候才吃草?我真想看看狼是怎麼抓住獺子的。那兒到處都是洞,狼一露頭,獺子隨便找一個近一點的洞鑽進去,狼就沒轍了。」道爾基說:「笨狼當然抓不住獺子,只有最精的狼才能抓住。頭狼有絕招,牠有法子讓獺子鑽不成洞,你等這看這條狼的本事吧。」
兩人回頭看了看羊群,見羊群還趴著不動,就打算耐心等待。道爾基說:「可惜今天沒帶狗,要是有狗,等狼抓住了這隻大獺子,趕緊放狗追,人再騎馬跟上,就準能把獺子搶到手,那咱倆就能飽吃一頓了。」陳陣說:「待會兒咱們騎馬追追試試,沒準能追上呢。」道爾基說:「準保追不上,你看看,狼在山梁上,狼下山,咱們上山,哪能追上?狼一翻過山梁,你就甭想再找見牠了。山上獺洞那麼多,馬也不敢快跑,就更追不上。」陳陣只好作罷。
道爾基說:「還是明兒下套子吧。今兒我先陪你看看,狼抓獺子也就這半個月了,等下了雨,蚊子一出來,狼就抓不著獺子。為什麼?狼最怕蚊子,蚊子專叮狼的鼻子眼睛耳朵。叮得狼直蹦高,狼還能趴得住嗎?狼一動,獺子早就逃跑了。到那會兒,狼就又該折騰羊群馬群,人畜就該遭罪了。」
大雄獺子眼睜睜地看其他獺子大啃青草,看得實在受不了,終於衝下平台,跑到十幾米外的草叢迅速吃草,吃了幾口又急忙躥回平台,大聲高叫。道爾基說:「你看這獺子就是不吃窩邊草,留著那些草是為著擋洞。草原上的野物活著都不易。一不留神,小命就沒了。」
陳陣緊張地注視著那條狼,估計牠從潛伏的位置不能直接看到獺子,只能憑聽覺來判斷獺子的方位和動靜,所以牠趴得更低了,低得幾乎要貼進地裡去。
大獺子三番五次衝出又退回,發現沒有什麼危險,便放鬆了警惕,向一片長勢極旺的青草地跑去。大約過了五六分鐘,那條狼突然站起身來。使陳陣吃驚的是,狼並沒有立即去撲獺子,而是猛扒碎石,並把幾塊石頭扒拉下坡,石頭滾下山坡的聲音一定不小,陳陣只見離洞二十米開外的那隻大獺子,聽見動靜後嚇得掉頭竄回自己的獨洞。這時,等待已久的大狼已像一道閃電躥上平台,幾乎與獺子同時到達洞口。獺子再想改鑽別的洞已經來不及,大狼未等獺子鑽洞,便一口咬住了獺子的後頸,把牠甩到平台上,再咬斷脖頸。然後高昂著頭,叼著大雄獺子,快速翻過山梁。那條狼從出擊到捕獲獵物,前後不到半分鐘。
山坡上所有獺子都不見了。兩人坐起身來,陳陣眼前不斷閃回狼抓獺子那一環扣一環的精彩絕技,真有些目瞪口呆。狼的智慧真是深不可測,狼簡直太神了。陳陣曾讀過《物種起源》,但書本仍然無法解釋,他在生活中親眼目睹的所有現實和奇蹟。
陽光已經發黃,兩群羊都已站起來吃草,並向西北方向移動了一兩里地了。兩人聊了幾句就準備回羊群,該調轉羊頭往家趕了。正當兩人就要起身牽馬的時候,陳陣發現自己的羊群裡出現了一陣輕微的騷動,急忙拿起望遠鏡看,只見羊群左側,金色的黃花叢中突然竄出一條大狼,忽地撲翻一隻大綿羊,按住就咬。陳陣嚇得臉色發白,剛要起身大喊,卻被道爾基一把按住。陳陣猛醒,把喊出的聲吞回一半,急忙掏出望遠鏡,見那條狼已經在撕吞羊大腿,活吃羊肉。草原綿羊是見血不敢吭聲的低等動物,牠脖子噴著血,前蹄亂蹬,拚命掙扎,就是不會像山羊那樣大喊亂叫,報警求救。
道爾基說:「離羊群這麼遠,衝過去也救不活羊了。讓牠吃,等牠吃撐得跑不動了再套牠。」道爾基異常冷靜地說:「好你這條惡狼,膽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掏羊,有你好瞧的!」兩人輕輕坐到石頭旁,怕過早驚動狼。
顯然,這是條膽大妄為的餓狼,牠見羊倌長時間遠離羊群,便利用黃花高草的掩護,匍匐潛行,繞到羊群旁邊,再突襲加強攻,虎口奪食,搶吃肥羊。牠早已看到山梁上的兩人兩馬,但就是不逃。狼用一隻眼盯著人,精確地計算人馬的距離,爭分奪秒,搶一口是一口,能吃多少就吃多少。陳陣想,難怪自家的小狼吃食像打仗衝鋒。在草原,時間就是肉,細嚼慢咽的狼非餓死不可。
陳陣聽說過牧民羊倌以羊換狼的故事,按照目前的情形,這種遭遇戰只能採用那種戰法。只要能用一隻羊換一條大狼,非常划算,一條大狼一年起碼要吃掉十幾隻羊,還不算馬駒和馬。用羊換狼的羊倌不僅不會受到大隊的批評和處罰,甚至還會受到誇獎。但陳陣擔心的是,若是換狼不成反丟一隻羊,那損失就大了。他緊握著望遠鏡死盯著狼,不到半分鐘,一條羊腿連皮帶毛幾乎全被狼吞進了肚。這隻羊肯定活不成了,陳陣希望這條餓狼把整隻羊全吞下去。兩人悄悄移到馬跟前,解開馬絆子,再握住韁繩,提心吊膽地等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