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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陣憂心忡忡地說:「我現在樣樣都擔心,最擔心的是狼群夜裡偷襲羊群。母狼是天下母性最強的猛獸,失掉孩子以後的報復心也最強最瘋狂。萬一要是母狼們帶著大狼群,半夜裡打咱們一次閃電戰,咬死小半群羊,那咱們就慘了。」楊克歎了口氣說:「牧民都說母狼肯定會找上們來的。額侖草原今年被人掏了幾十窩狼崽,幾十條母狼都在尋機報仇呢。牧民一個勁地想殺這條小狼,其他組的同學也都反對養狼。今天小彭他們為這事差點沒跟我急了,他們說要是出了事,全隊的知青都得倒霉,咱們現在真是四面楚歌呵。我看咱們還是悄悄地把小狼放掉算了,就說小狼掙斷鏈子逃跑了,那就沒事了。」楊克抱起小狼,摸摸牠的頭說:「不過,我也真捨不得小狼,我對我的小弟弟也沒這麼親。」

  陳陣狠了狠心說:「中國人幹什麼事都是前怕狼後怕虎的。咱們既然入了狼窩,得了狼子,就不能半途而廢,既然養了就得養到底。」

  楊克忙說:「我不是害怕擔責任,我是看小狼整天拴著鐵鏈像個小囚徒,太可憐了。狼是最愛自由的動物,現在卻無時不在枷鎖中,你能忍心嗎?我可是已經在心裡真正拜過狼圖騰了。我能理解為什麼阿爸反對你養狼。這真是褻瀆神靈啊。」

  陳陣的心裡十分矛盾,嘴上卻依然強硬,猛地上來一股執拗勁兒,衝著楊克發狠說:「我何嘗不想放狼歸山啊,但現在不能放。我還有好多問題沒弄清楚呢。小狼的自由是一條狼的自由,可要是將來草原上連一條狼都沒有了,還有什麼狼的自由可言?到時候,你也會後悔的。」

  楊克想了想,終於還是妥協了。他猶豫著說:「那──咱們就接著養。我想法子再多弄點『二踢腳』來。狼跟草原騎兵一樣,最怕火藥炸,火炮轟。只要咱們聽到二郎跟狼群一掐起來,我就先點一捆『炸彈』,你再一個一個地往狼群裡扔,準保能把狼群炸懵。」

  陳陣口氣緩和下來說:「其實,你的狼性和冒險勁比我還大。噯,你將來真打算娶個蒙古姑娘?比母狼還厲害的?」

  楊克趕緊擺手說:「你可別張揚啊,要不然,哪個蒙古姑娘野勁一上來,像條小母狼一樣追我,我還真招架不住。我至少得先給自己掙出一個蒙古包吧。」

第二十三章

  董仲舒對曰:「──秦則不然,師申、商之法,行韓非之說,憎帝王之道,以貪狼為俗──」

  ──司馬光《資治通鑒‧漢世宗孝武皇帝上之上》

  ※※※

  楊克背對著身後喧囂雜亂的工地,靜靜地望著盆地中央的天鵝湖。他不敢回頭去看那片工地。自從包順貴殺吃了那隻大天鵝,他在夜裡夢見從天鵝湖裡流出來的都是血水,藍色的湖面被鮮血染成了紅色──

  三十多個從內蒙農區來的民工,已經在新草場紮下了根。他們神速地為自己修建了堅固的土房。這些常年在牧區打長工和季節工的民工,上上輩是牧區的牧民,上一輩是半農半牧區蒙漢雜居的半農半牧民,到了他們這一輩,草場大多開成了貧瘠沙質的農田,土地已養活不了他們,於是他們就像候鳥一樣飛到草原上來。他們會講流利的蒙話和漢話,懂得牧業活又是地道的莊稼漢,對草原遠比內地純農區來的漢人熟悉,對如何就地取材,建造農區生活設施具有特殊的本事。陳陣和楊克每次到湖邊給羊群飲完水,就順便到民工點看看聊聊。楊克發現,由於工程太忙,工期太緊,包順貴已下了死令,必須趕在雨季之前完成臨時庫房和藥浴池的工程,這些民工看來一時還顧不上湖裡的天鵝。

  楊克和陳陣這些日子經常討論中國古代漢族政府實行「屯墾戍邊」,「移民實邊」,以及清朝後期的「放荒招墾」的政策。這些蠶食草原,擠壓遊牧的政策竟然一直持續到現在。楊克弄不懂,為什麼報紙廣播一直在批判赫魯雪夫濫墾草原,製造大面積的沙漠,給草原人民造成無窮的災難,卻不制止自己國內的同樣行為?而「軍墾戰歌」在近幾年倒是越唱越凶了。楊克沒有去東北、新疆等農墾兵團,而最終選擇了草原,因為他是看俄羅斯森林草原小說、電影、油畫和舞蹈,聽俄羅斯森林草原歌曲長大的。俄羅斯偉大的作家、導演、畫家、音樂家和舞蹈家對俄羅斯森林草原的熱愛,已經把楊克熏陶成了森林草原「動物」了。他沒有想到逃脫了東北新疆的農墾兵團,卻還是沒有逃脫「農墾」。看來農耕民族墾性難移,不把全國所有的草原墾成沙漠是不會甘心的。

  楊克不得不佩服民工的建房本領。他第一次去的時候,還是塊平地,可是第二天,一排土房厚厚的牆體已壘到一人多高了。楊克騎馬仔細看了幾圈,見民工們用兩掛大車,從靠近湖邊的鹼性草灘,用大方鏟切挖草泥磚。切挖出來的草泥磚要比長城城磚大一倍,厚一倍。草灘濕地的鹼性膠泥呈灰藍色,黏度極高,泥磚裡又長滿密密匝匝的草根,整塊草泥磚一旦乾透,其硬度強度和韌度遠遠高於「乾打壘」。從草灘裡切挖草泥磚,真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所以民工修的牆體要比普通牆體厚得多。楊克用馬靴踹了踹泥磚牆,感到像鋼骨水泥碉堡一樣堅固。

  民工們拉幾車泥磚就可以砌一層,草磚一律草面衝下,泥根衝上,碼齊之後用方鏟剷平,再碼第二層。三撥人馬連軸轉,只兩天工夫,一排土房的牆體就完工了。等牆體乾透,就可以上梁蓋頂。新草場坡下那一大片綠色的草灘不見了,變成了一片渾泥水塘,又像是一片尚未插秧的水田,佈滿亂草爛泥,牛馬羊去飲水都得繞行。

  新草場突然出現了一排土泥房,楊克感到比眼裡揉進泥沙還要扎眼。天然美麗的新牧場如果扎上白色的蒙古包,仍然不減天然牧場的美色。可是出現了一排灰色的土房,就像在天鵝湖舞劇佈景上,畫了一排豬舍土圈那樣醜陋。楊克簡直無法容忍,他只好向民工頭頭老王頭央求,能不能給土房刷一層白灰,看上去能跟蒙古包的色兒一個樣。老王頭賴皮賴臉地笑著說,「你掏錢買來白灰,我立馬就刷。」楊克氣得干沒轍,草原不產白灰,他花錢也買不來。

  山坡上的石料坑也越來越具有規模了。蒙古草原普通的山包,只要刨開一兩尺薄的草皮沙土碎石,下面就是風化的石片、石板和石塊。用槓棒一撬,石材就可取出,根本不需要鐵錘鋼釬和炸藥。七八個民工從洞裡到洞外倒運著石料,綠色的山坡出現了三四個巨大的鮮黃色石堆,像一座座石墳。

  不幾天,工程全面開工,又有二十多個民工坐著膠輪大車開進了新草場。車上滿載大紅大綠,刺目俗氣的包裹行李,一些民工的老婆孩子也來了,還抱著幾隻東北家鵝,大有在此安家落戶、扎根草原,新貌變舊顏的架式。楊克痛心地對陳陣抱怨說,這麼美的天然牧場,就快要變成東北華北農區髒了吧嘰的小村子了,稀有的天鵝湖也快要變成家鵝塘了。陳陣苦著臉回答:「人口過剩的民族,活命是頭等大事,根本沒有多餘的營養來餵養藝術細胞。」後來楊克探聽到,這幾撥民工大多來自包順貴的老家,他恨不得把半個村子都挪到草原上來。

  又過了幾天,楊克發現幾個民工家屬在土房前開溝翻地,四條深溝圍起十幾畝菜園子。不幾天,白菜、圓白菜、水蘿蔔、大蘿蔔、香菜、黃瓜、小蔥、大蒜等各色蔬菜竟出了苗,引得全隊的知青紛紛前來訂購這些草原少見的漢家菜。

  草場上自然彎曲的牛車道,被突突奔跑的拉羊毛的膠輪拖拉機強行去彎拉直,又帶來了更多撿羊毛、拾杏核、挖藥材、割野韭菜的場部職工家屬。一盆寶地剛打開,農區盲流便蜂湧而入,草原深處竟到處都能聽到東北口音的蒙式漢話。陳陣對楊克說,「漢族農耕文明二三百年同化了清朝的滿族,因為滿族的老家東三省有遼闊深厚的黑土地,可以同化出農耕文化的『同根』來,這種同化問題還不算太大。可是漢文化要是同化了薄薄的蒙古草原,那就要同化出『黃禍』了。」

  包順貴天天泡在工地上,他已經看準了這片新草場的發展潛力,打算第二年就把四個大隊全遷進來,將新草場變為全場四個大隊的夏季草場,以便騰出牧場境內原有的幾片黑沙土地,用以發展農業。到時候,要糧有糧要肉有肉,他就有資本將老家的至愛親朋們,更多地遷到這塊風水寶地,建立一個包氏農牧場。包順貴對工程進度的要求近乎苛刻,但民工們卻毫無怨言。

  畢利格老人和幾個老牧民整天跟民工吵架,逼著民工填平菜園子四周的壕溝,因為已經有馬夜行時栽進土溝裡。土溝雖被填平,但不久又出現了一圈半人高的土牆。烏力吉滿面愁容,他好像有點後悔開闢這片新草場。

  楊克背對亂哄哄的工地,費了半天的勁才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景色,久久地欣賞著天鵝湖,只想多留下一些天鵝湖的印象。最近一些日子,楊克對天鵝湖的迷戀已勝過了陳陣對草原狼的癡迷。楊克擔心,也許用不了一年,河湖對岸的草灘草坡就會出現其他三個大隊的龐大畜群,以及更為龐大的民工工地。假如天鵝湖四周的蘆葦被砍伐淨,剩下的那些天鵝就再也沒有青紗帳作掩護了。

  楊克騎馬走向湖邊,想看看湖面上有沒有天鵝雛仔游動。按照季節,雌天鵝該抱窩了。幸虧這會兒除了幾頭牛以外,畜群都不在湖邊,小河清活的流水,帶走了畜群蹚渾的污濁,又帶來遙遠森林中的泉水,湖水重又變得透明清亮。他真希望水鳥們能得到暫時的寧靜。

  忽然,葦叢中驚起一群水鳥,響起各種音調的驚叫聲。野鴨大雁貼著水面向東南急飛,天鵝迅速升空,向北邊大片沼澤上空飛去。楊克立即掏出望遠鏡搜索葦叢,莫非真有人進湖獵殺天鵝了?

  過了十幾分鐘,遠處的水面有了一些動靜。一個像抗日戰爭時期白洋澱雁翎隊使用的那種偽裝筏子,出現在他的鏡頭裡。筏子從葦巷裡輕輕划出來,上面有兩個人,頭上都戴著用青葦紮成的巨大偽裝帽,身上還披著用青葦作的蓑衣。筏子上堆滿了葦子,像一團活動的葦叢,如果不仔細辨認,很難將筏子和周圍的葦叢區分開來。楊克看清楚,筏子上的人顯然已有收穫,其中一個人正在脫帽卸裝,另一個人手裡竟然握著一把鐵鍬,以鍬代槳,慢慢朝岸邊划過來。

  筏子漸漸靠近,這筏子原來是用六個大車輪胎的內胎和幾塊門板綁紮成的。楊克認出其中一個是老王頭,另一個是他的侄子二順。二順抱走筏子表面的青葦,下面露出一個鐵皮洗衣盆,裡頭裝滿了大大小小的鳥蛋,中央還有兩隻白香瓜似的醒目的大蛋,蛋皮細膩光滑,像兩隻用羊脂玉雕磨出來的寶物。楊克的心一下子就抽縮起來了,暗暗驚叫:天鵝蛋!更讓他恐懼的是,葦子蓑衣下面還露出半隻大天鵝,白亮的羽毛上一片血跡。楊克熱血湧上額頭,幾乎就要衝上去掀翻這隻筏子,卻又只能強忍住心中的怒火。打死的天鵝已經不能復活,但是那兩隻大天鵝蛋,他無論如何要想辦法救下來。

  筏子靠岸,楊克衝上去大聲喝道:「誰讓你們打死天鵝,掏天鵝蛋的!走!跟我上隊部去!」

  老王頭個子不高,但精明結實,滿臉半蒙半漢式的硬茬黑鬍鬚。他瞪了楊克一眼說:「是包主任讓打的,礙你什麼事了?基建隊吃野物,還可以給你們大隊省下不少牛羊呢。」

  楊克吼道:「中國人都知道,癩蛤蟆才想吃天鵝肉呢,你還是中國人嗎?」

  老王頭冷笑道:「是中國人就不能讓天鵝飛到老毛子那兒去,你想把天鵝送給老毛子吃啊?」

  楊克早已發現「盲流」的嘴上功夫相當厲害,一時竟被噎得說不出話。

  大天鵝被拖上岸,讓楊克吃驚的是,天鵝的胸口上竟然插著一支箭,筏子上還有一把用厚竹板作的大竹弓,還有一小把沒用完的箭,難怪他一直沒有聽到槍聲。剛才他還納悶,這兩個沒槍的人是怎麼打到天鵝的呢?原來他們竟然使用了最原始的武器。在槍炮時代,他看見了弓箭,這張弓具有致大天鵝死命的殺傷力,甚至比槍更有效,更有隱蔽性,不至於太驚嚇其他的天鵝和水鳥,以便更多次的獵殺。楊克提醒自己可不能小看了這些人,得由硬攻改為智取了。

  楊克暫時壓下了心中的憤怒,十分吃力地改換了表情,拿起那張弓說:「哦,好弓好弓,還是張硬弓,你們就是用這張弓射著天鵝的?」

  老王頭見楊克變了口氣,便自誇道:「那還有假?這把弓我是在場部氈房,用趕氈子彈羊毛的竹弓改做的,這弓有勁,射死個人也不費勁呢。」楊克抽了一支箭說:「讓我試一試行嗎?」老王坐在岸邊草墩子上看著二順搬獵物,一邊抽旱煙一邊說:「做箭可是費功夫,我還得留著接著打呢,只能試一支,多了不行。」

  楊克仔細研究這付弓箭。做弓的竹板有近一指厚三指多寬,弓弦是用幾股細牛皮條擰出來的,鉛筆一般粗。箭桿是用柳條削刮出來的,箭羽是就地取材的雁羽。最讓楊克吃驚的是,那箭頭居然是用罐頭盒的鐵皮做的,上面還能看到「紅燒──」兩個字。鐵皮先被剪成三角形,然後再捲在箭桿頭上,再用小釘固定,桿頭上就形成了一個鵝毛筆管狀的尖管,尖管裡面的箭桿頭也被削斜了,被鐵皮尖管裹得嚴絲合縫。楊克用手指試了試箭頭,又硬又鋒利,像支小扎槍。他掂了掂箭桿,箭身並不重,但箭頭較重,箭射出去不會發飄。

  弓很硬,楊克使足了勁,才能拉開五六分。他彎弓搭箭,瞄準十幾米開外的一個草墩子,用力開弓,一箭射去,射在草墩子的旁邊,箭頭深深戳進地裡。楊克跑過去,小心拔出箭,抹淨泥土,箭頭依然尖銳鋒利。那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回到了蒙古草原騎射的遠古時代。

  楊克走到老王頭的面前問道:「你射天鵝的時候,離牠有多遠?」

  「也就七八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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