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離天鵝這麼近,天鵝沒看見你?」
老王頭敲了敲煙袋鍋說:「前天我進葦塘找天鵝窩,找了大半天,才找見。今兒一大早,我倆就披著葦子,戴上葦帽慢慢划進去。虧得霧大,沒讓天鵝瞅見。天鵝的窩有一人多高,用葦子摞起來的,母鵝在窩裡孵蛋,公鵝就在旁邊水道裡來回守著。」
「那你射死的這隻是公的還是母的?」
「我倆趴得低,射不著抱窩的,就等那隻公的。等了老半天,公鵝游到筏子跟前,我一箭穿心,牠撲騰了幾下就沒氣了。母鵝聽見了動靜,利麻索地就飛跑了,我倆這才靠過去把窩裡兩個蛋撿來了。」
楊克暗想,「這批流民的生存和破壞能力,真是非同小可。沒有槍彈,可以做出弓箭;沒有船,可以做出筏子。還會偽裝,會長時間潛伏,能夠首發命中。如果他們裝備起槍支彈藥拖拉機,指不定把草原毀成什麼樣子?他們祖輩原本都是牧民,但是被漢族的農耕文化征服和同化以後,居然變成了蒙古草原的敵人。千年來中國人常為自己可以同化異族的非凡能力而沾沾自喜,但是中國人只能同化比自己文化水平低的民族,而且同化出災難性惡果的一面卻從來閉口不提。」楊克目睹惡果,看得心中滴血。
二順清掃完筏子也坐下來休息。楊克此時最關心的是那兩枚天鵝蛋。既然母天鵝還沒有死,就一定要把蛋放回窩裡,要讓那兩隻小天鵝出世,跟牠們媽媽遠走高飛,飛到遙遠的西伯利亞去。
楊克強作笑臉對老王頭說:「您老真了不得,往後我還真得跟您老學兩手。」
老王頭得意地笑道:「幹別的咱不成,可打鳥、打獺子、打狼下夾子、挖藥材、揀蘑菇啥的,咱可是行家。這些玩藝兒,咱老家原先都有,後來闖關東進草甸的漢人太多了,地不夠了,野物也讓你們漢人吃盡了,得虧咱的老本事沒忘,只好再上草原混碗飯吃。我們雖說也是蒙族,可出門在外不容易,你們知青從北京來,又有本地戶口,往後多給咱這外來戶說點好話,別讓當地的老蒙古趕我們走,他們能聽你們的。你要答應,我就教你幾手,準保讓你一年弄上個千兒八百塊。」
楊克說:「那我就拜您為師啦。」
老王頭往楊克旁邊湊了湊說:「聽說你們和牧民的包裡都留了不少羊油,你能不能給我弄點來?我們四五十口人,天天幹重活,吃糧全是從黑市上買來的高價糧,還天天吃野菜吃素,肚裡一點油水也沒有。可你們還用羊油點燈,多糟踐東西,你便宜賣給我點羊油吧。」
楊克笑道:「這好辦,我們包還有兩罐羊油呢。我看這兩個天鵝蛋挺好看的,這樣吧,我用半罐羊油換這兩個蛋,成嗎?」老王頭說:「成!這兩個大蛋,我拿回去也是炒著吃,就當是少吃五六個野鴨蛋唄,你拿走吧!」楊克連忙脫下外衣把天鵝蛋小心包好,對老王頭說:「明兒我就把羊油給您送去。」老王頭說:「你們北京人說話算數,我信得著。」
楊克喘了口氣又說:「這會兒天還早,我想借您的筏子進湖去看看天鵝窩──你剛才說天鵝窩有一人多高,我可不信,得親眼見識見識。」
老王頭盯了一眼楊克的馬說:「成啊。這樣吧,我借你筏子,你把馬借給我。我得把大鵝馱到伙房去,這隻鵝這老沉,快頂上一隻羊了。」
楊克站起身說:「就這麼定了──等等,你還得告訴我那個天鵝窩在哪兒。」
老王頭也站起身,指著葦巷說:「到東頭,再往北拐,那條巷子裡有好些葦子讓筏子壓趴下了。順著水路划,準能找見。你會划筏子嗎?」
楊克上了筏子用鐵鍬划了幾下,很穩。他說:「我在北京北海公園經常划船,還會游泳,游幾千米沒問題,淹不死。」
老王頭又叮囑一句:「那你回來還原照樣把筏子拴好。」說完就抱起死天鵝馱到馬鞍上,自己坐在馬屁股上,慢慢向工地走去。二順吃力地端著大盆跟在後面。
等兩人走遠,楊克上了岸,將包著天鵝蛋的衣服捲放到筏子上,然後急匆匆地向東邊葦叢划去。
寬闊的湖面倒映著朵朵白雲,亮得晃眼,一群膽大的大雁綠頭鴨,又從北面沼澤飛回來。倒影中,水鳥們在水裡穿雲破霧,不一會兒又穩穩地浮在水中的白雲軟墊上。楊克一划進湖中,便不由地放慢划槳的速度,沉浸在濃濃的葦綠之中。葦巷裡吹來湖水和葦葉的清香,越往裡划,湖水越綠越清,猶如真正進入了他夢幻中的天鵝湖。楊克想,如果能邀上陳陣和張繼原一同游天鵝湖就好了。他們仨一定會泡在湖裡不出來,躺在筏子上隨波逐流,待上一整天或一整夜的。
筏子漸漸接近湖東邊的葦叢,這裡的水是流動的,是穿湖而過的小河的主河道。河水向北流去,河道的水較深,很少長葦子,而河道兩旁卻長滿茂密的蘆葦和蒲棒。筏子順河道往北漂划過去,水面上漂來一些羽毛,有白的、灰的、咖啡色的、褐黃色的、金綠色和暗紅色的。有時葦巷裡會突然游出幾隻野鴨,一見人又鑽進葦叢裡。葦巷幽深隱蔽,是水鳥們靜靜的產房,是雛鳥們安全的樂園。下午的陽光已照不到葦巷的水面上,一陣清涼的風,吹走了楊克渾身的汗氣。
葦巷又拐了一個彎,河道忽窄忽寬。楊克又划了一會兒,葦巷分了汊。楊克停下手,忽然看到其中一條小巷有幾株折倒在水面上的蘆葦,便順著這條水巷繼續往裡划。水面越來越寬,他的面前出現了一個隱蔽的湖中之湖,在靠東北的湖面上有一大片割倒的蘆葦,一條人工開出的水路出現在楊克眼前。他順著水路望去,在幾叢打蔫的蘆葦後面,突然出現了一個黃綠相間的巨大葦垛,足有兩米多高,直徑有一米多粗。楊克的心跳得像擂鼓,就是它!這就是他從未見過、也從未在電影和圖片上見過的天鵝巢。他揉了揉眼睛,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楊克呼吸急促,雙手發抖。他歪歪扭扭地朝天鵝窩划去,用鐵鍬撥開水面上的斷葦,輕輕向大巢靠近。他終於在巨大的葦柱旁邊固定好了筏子,喘了一口氣,拄著鐵鍬,輕輕地踮起腳來,伸長脖子往窩頂看,他想看看那隻喪子喪偶的天鵝女王還在不在窩裡。但大巢太高了,他看不到窩頂,憑著感覺,窩好像是空的。
楊克愣愣地站在天鵝巢前。他驚呆了,這是他見過的最大最高最奇特的鳥巢。他原以為天鵝窩會搭建在離水面不高的蘆葦叢上,天鵝可能會踩倒一大叢蘆葦,再折一些葦枝葦葉和舊蘆花,編成像其他普通鳥窩那樣的碗狀窩巢。但是,眼前的天鵝窩,卻使他深感自己的想像力仍是過於平庸貧乏了──作為鳥中之王的天鵝,眼前的大巢不僅具有王者風範,造型與工藝更是不同凡響。這是一個獨具匠心、精工編織、異常堅固的安樂窩。
楊克確定了雌天鵝不在窩裡之後,便開始近距離細心琢磨起這個巨巢了。
天鵝大巢位置極佳,這裡是湖中蘆葦最茂密的地方,又是在水巷最深處,巢旁更是一小片湖中之湖。天鵝情侶在這裡築巢,便於隱蔽,便於就近覓食洗浴,又便於雄天鵝就近巡邏守衛。如果不是那兩個狡猾的民工,划著經過偽裝的筏子,砍出一條水道,悄悄划進來偷襲,一般很難有人能發現和靠近這個鳥王之王巢的。
楊克用雙手推了推巨巢,就像推一棵一米多粗的巨樹一般,紋絲不動。它雖然長在水裡,但它的根卻像古榕樹一樣盤根錯節,深深地扎進湖底。大巢的結構是楊克從未見過的,楊克細心揣摩,終於大致弄清天鵝是怎樣建造這個窩的了:一對天鵝先挑選一圈葦稈最粗最韌的葦叢,然後以這組葦稈作為大巢的鋼筋支柱,再在葦叢下用葦稈像編筐一樣地穿插編織,一層一層地編上去。楊克估計,在最開始的時候,這對天鵝先密密地編了一層,然後,兩隻天鵝就站上去,用牠們的體重將巢基壓到水下,接著再編再壓,直到編織層露出水面。楊克用鐵鍬試了試水的深度,水深約一米半。那麼如果加上水面以上兩米多高的主體部分,這個大巢竟然將近四米高──這也許可算是飛禽王國中的特級工程了。
成熟的葦稈像竹子一樣,具有油性韌性,還耐腐蝕。楊克曾在秋季草場掏過一口七八年的舊井,他發現墊在井底周圍防沙用的葦把,仍然沒有完全腐爛。楊克用鐵鍬捅了捅水下的巢基,果然龐大堅硬。
當窩巢露出水面之後,天鵝情侶便一層一層往上編織水上建築的主體了。楊克發現這個粗大的巢柱編織得縱橫交錯又緊又密,宛如一個巨大的實心筐簍。巢的基柱搭到離葦梢還有一尺距離的高度便收住了,而充當鋼筋立柱的葦稈已被擠到大巢的四周,像巢的護欄,與周圍的葦梢連成一片。楊克摳住巢柱,又用馬靴在巢體上踢出可以蹬踏的縫隙,然後小心翼翼地攀上兩尺,他終於看清了天鵝王后的產房,窩底呈淺碟狀,而不是像普通鳥窩那樣的深碗狀。裡面鋪著一層細葦葉、散落著羽毛和羽絨,柔軟舒適。
楊克落到筏子上,仰頭久久地欣賞眼前的天鵝王巢。聰明勤勞的天鵝情侶,竟然如此深諳建築力學和美學。蒙古草原是珍稀動物的天堂,也是強者和智者的王國,深藏著許許多多農耕民族所欣賞不到的奇珍異寶。楊克接著又發現了天鵝巢更多的優點,它聳立在蘆葦叢上端,通風涼爽乾燥,視野開闊,可以享受周圍蘆葦嫩梢青紗帳的掩護,又遠離葦下陳葦枯葉的腐臭。到了盛夏,還可以躲避葦叢裡蚊群的叮咬,以及水蛇的偷襲。如果小天鵝破殼出世,牠一睜開眼就可以看見藍天和白雲。當秋涼之後,天鵝南飛之前,牠們又將隱沒在蓬鬆如雪的蘆花叢中。大小天鵝飛得再遠,牠們還能忘記自己如此美麗浪漫的故鄉嗎?
微風吹拂,滿湖的蘆葦隨風輕搖,成千上萬的葦梢彎腰低頭。但是天鵝巨巢巋然不動,像帝王寶座在接受億萬臣民的膜拜。高傲的天鵝想必是世上飛得最高的大鳥,但楊克仍是沒有想到,在沒有一棵大樹的草原,高傲的天鵝依然高傲,牠遠比憑借山峰高度來增加自己鳥巢高度的草原雄鷹還要高傲得多。楊克見過十幾個草原鷹在山頂上的窩巢,徹底打破了他以往對於鷹巢的神秘敬仰之心──那哪是個窩,只是一攤枯枝加幾塊破羊皮,粗糙簡陋得簡直像乞丐的街頭地鋪。
高貴的大天鵝,從天空到地面,永遠聖潔美麗。如果世上沒有大天鵝,還會有人間舞台上的天鵝湖嗎?還會有烏蘭諾娃嗎?還會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樂曲嗎?人們的美好願望還會被帶上天空嗎?楊克仰望天鵝王座,睜大眼睛放大瞳孔,深深地印記著王巢的每一個細節。他真想將來在國家大劇院的門前廣場上,塑造一個高聳的鳥王巨巢,作為熱愛天鵝和天鵝湖的人們的圖騰柱。那天鵝圖騰柱的頂端,是那對神聖高潔、穿雲展翅的天鵝情侶。牠們也將成為人類心中的愛與美的圖騰,永存於世。
湖中的風漸漸變冷,蘆葦的綠色也慢慢變深。楊克雙手捧托著那兩枚天鵝蛋,貼在胸口,想再給牠們傳去一點人的體溫。世上的癩蛤蟆越來越多,舞台上紅色娘子軍的大刀片,趕走了天鵝公主們。但是這世界上仍然有愛你,崇拜你的人。
楊克小心地攀住巢柱,用一隻手虔誠地將一隻天鵝蛋舉過頭頂,輕輕放回窩巢。又從懷裡掏出另一枚,再放進去。楊克落到筏子上的時候,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相信那高大的圖騰柱上的兩枚天鵝蛋,會像兩枚碩大的寶石,在葦浪之中發出耀眼的光芒,直上雲天,召喚高空飛翔的天鵝女王。
天空上終於出現一個白點,高高盤旋。楊克急忙解開繩索,撐筏輕輕退向河道。他將被筏子壓倒壓彎的蘆葦一一扶起,並用鐵鍬撥開水面上漂浮的葦稈葦葉。他希望這片被人砍倒的葦地重新長出新葦,好將已被暴露的天鵝巨巢重新掩隱。
楊克划離葦巷前,看到一隻天鵝正在急切盤旋下降,當他靠岸的時候,天空已看不到那隻大天鵝了。
楊克走回到工地伙房,二順說他叔叔已經騎馬到第三牧業組買病牛去了。伙房外的空地上已經出現一個大土灶,土灶上有一口巨鍋。地面上攤著一大堆濕漉漉的天鵝羽毛,大鍋冒著熱氣,鍋裡竟是被剁成拳頭大小的天鵝肉塊。楊克看到那隻天鵝頭正在滾水中翻騰哭泣,而大鍋旁邊一個漢人裝束的年輕女人,正在往鍋裡大把地撒著花椒大料,蔥段薑塊,還對準那高貴的天鵝頭澆了半瓶廉價醬油。楊克一陣頭暈目眩,一下子癱坐在牛車上。年輕女人對二順說,快扶北京學生進屋,待會兒給他端碗鵝肉湯補補身子。楊克一甩手,扒拉開二順,氣得差點把鐵鍋踹翻。他實在忍受不了鍋中冒出的氣味,但他不敢踹鍋,也不敢發火。人家是貧下中農,而他卻是上山下鄉來接受再教育的「狗崽子」。他只能暗自橫下心,決心找機會毀掉那隻筏子。
渾身灰漿臭汗的民工陸陸續續收工了。他們聞到了肉香,跑過來,流著口水,圍著大鍋又唱又叫:
癩蛤蟆吃著天鵝肉了,癩蛤蟆吃著天鵝肉了!
吃著天鵝肉,還能是癩蛤蟆嗎?
哪是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