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隨著小狼的嗥聲一聲比一聲熟練、高亢、嘹亮,陳陣的心像被小狼爪抓了一下,突然揪緊了。偷來的鑼敲不得,可是偷來和偷養的小狼卻自己大張旗鼓地「敲打」起來了,唯恐草原上的人狗狼不知道牠的存在。陳陣暗暗叫苦:我的小祖宗,你難道不知道有多少人和狗想打死你?有多少母狼想搶你回去?你為了躲避人挖了一個洞,把自己藏起來,你這一嗥不就前功盡棄了嗎?這不是自殺嗎?陳陣轉念一想,又突然意識到,小狼不顧生命危險,冒死高嗥,肯定是牠想讓牠的媽媽爸爸來救牠。牠發出自己的聲音以後,立刻本能地意識到了自己的身份──牠不是一條「汪汪」叫的狗,而是野外遊蕩長嗥的那些「黑影」的其中一員。荒野的呼喚在呼喚荒野,小狼天性屬於荒野。陳陣出了一身冷汗,感到了來自人群和狼群兩方面的巨大壓力。
小狼突然運足了全身的力氣發出音量最大的狼嗥。
對於小狼的長嗥,陳陣以及草原上的人群、狗群和遠處的狼群,最初都沒有反應過來,小狼給了大家一個措手不及。倉促中,仍是狼群的反應最快,當小狼發出第三聲第四聲嬌嫩悠長的嗥聲時,三面大山的狼群剎那間靜寂無聲,有的狼「歐──」的尾音還沒有拖足拖夠,就戛然而止,把剩下的嗥聲吞回狼肚。
陳陣猜想,在人的營盤傳出標準的狼嗥聲,這是所有草原上的狼王、老狼、頭狼和母狼聞所未聞的事情。陳陣可以想像狼們的吃驚程度,狼們可能想:「難道是一條不聽命令的小狼擅自闖進人的營盤了?那也不對啊,小狼誤入營盤,按常理牠馬上會被惡狗猛犬撕碎。可是為什麼聽不到小狼的慘叫呢?而且小狼居然還安全愉快地嗥個沒完。」
那麼難道不是小狼,而是一條會學狼嗥的小狗?陳陣試著按照狼的邏輯進一步推測。可老狼頭狼們從來沒聽到過能發出如此精確、只有狼所獨有的嗥聲的狗叫。那麼難道是人養了一條小狼?可草原上自古到今只有狼養人,而從沒有人養狼的事情。就算是人養了條小狼,這是誰家的狼崽呢?在春天,人和狗掏了不少狼窩的狼崽,可那時狼崽還不會嗥,母狼們也聽不出這條小狼是誰家的孩子。
狼群肯定是懵了慌了和糊塗了。陳陣估摸,此刻狼們正大眼瞪小眼,誰也發不出聲音來。一個來自北京的知青違反草原天條的莽撞行為,使老狼頭狼們全傻了眼。但是,狼群遲早會聽出這是一條真的狼。那些春天喪子的母狼,也肯定會草原烈火般地燃起尋子奪子的一線希望。小狼突如其來的自我暴露,使陳陣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突現眼前。
草原上第二批對小狼的嗥聲做出反應的,是大隊的狗群。剛剛開始休息的狗群聽到營盤內部傳出狼嗥聲,吃驚不小。狗們判斷準是狼群趁人狗疲乏,突襲了一家的羊群,於是全隊的狗群突然集體狂吠起來,牠們好像有愧於自己的職責,全都以這一夜最兇猛瘋狂的勁頭吼叫,把接近凌晨的草原吼得個天翻地覆。狗群準備拚死一戰,並警報主人們,狼群正在發動全面進攻,趕快持槍應戰。
草原上反應最遲鈍的卻是人,絕大部分下夜的女人都累困得睡著了,沒有聽到小狼的長嗥,她們是被極為反常和猛烈的狗叫聲驚醒的。近處遠處各家女人尖厲的嗓音又響起來了,無數手電的光柱掃向天空和山坡。誰也沒想到在蚊群大規模出動之前,狼群竟提前進攻了。
陳陣被全隊狗群震天的聲浪嚇懵了頭,這都是他惹的禍。他不知道天亮以後怎樣面對全大隊的指責。他真怕一群牧民衝到他家把小狼拋上騰格里。可是小狼還在嗥個不停,牠快樂得像是在過成人節。小狼毫無收場的意思,喝了幾口水,潤潤嗓子,又興沖沖地長嗥起來。天色已褪去深黑,不下夜的女人們就要起來擠奶,陳陣急得一把摟住小狼,又用左手狠狠握住小狼的長嘴巴,強行制止牠發聲。小狼哪裡受過這等欺負,立即拼出全身力氣,狂暴掙扎。小狼已是一條半大的狼了,陳陣沒想到小狼的力氣那麼大,他一隻胳膊根本就按不住牠,而握住狼嘴的手又不敢鬆開,此時放手,他非得被小狼咬傷不可。
小狼瘋狂反抗,牠翻臉不認人,兩眼凶光畢露,兩個小小的黑瞳孔像兩根鋼錐,直刺陳陣的眼睛。小狼的嘴甩不脫陳陣的手,牠就用兩個狼爪拚命地亂抓亂刨,陳陣的衣褲被撕破,右手手背手臂也被抓了幾道血口子。陳陣疼得大叫楊克楊克。門開了,楊克光著腳衝了過來,兩人使足了勁才把小狼牢牢地按在地上。小狼呼呼喘氣,兩個爪子在沙地上刨出兩個小坑。
陳陣手背上滲出了血,兩人只好齊聲喊,一、二、三,同時鬆手,然後跳出狼圈。小狼不肯罷休,瘋撲過來,但被鐵鏈死死勒住。楊克急忙跑進包,從藥箱拿出繃帶和雲南白藥,給陳陣上藥包紮。高建中也被吵醒了,爬起來走出門外,氣得大罵:「狼啊,個個都是白眼狼!你天天像侍候大爺似的侍候牠,牠竟敢咬你。你們下不了手,我下手,待會兒我就殺了牠!」
陳陣急忙擺手:「別,別,這次不怪小狼。我攥住了牠的嘴,牠能不急眼嗎?」
天已微微發白,小狼的狂熱還沒有退燒。牠活蹦亂跳,喘個不停,一會兒又蹲坐在狼圈邊緣,眼巴巴地望著西北方向,抬頭仰鼻又要長嗥。卻沒想到,經過剛才那一通搏鬥,小狼竟把尚未熟練的狼嗥聲忘了,突然發不出聲來。憋了幾次,結果又發出「慌慌、嘩嘩」的怪聲。二郎樂得直搖尾巴,三個人也樂出了聲。小狼惱羞成怒,竟然衝二郎乾爹皺鼻齜牙。
陳陣發愁地說:「小狼會嗥了,跟野狼嗥得一模一樣,全隊的人可能都聽到了,這下麻煩就大了,怎麼辦呢?」
高建中堅持說:「快把小狼殺了,要不以後狼群夜夜圍著羊群嗥,一百多條狗跟著叫,吵得全隊不下夜的人還能睡好覺嗎?要是再掏了羊群,你就吃不了兜著走吧。」
楊克說:「可不能殺,咱們還是悄悄把小狼放了吧,就說牠掙斷鏈子逃跑了。」
陳陣咬牙說道:「不能殺也不能放!堅持一天算一天。要放也不能現在放,營盤邊上到處都是別人家的狗,一放出去就得讓狗追上咬死。這些日子,你天天放羊吧,我天天下夜看羊群,白天守著小狼。」
楊克說:「只好這樣了。要是大隊下了死令,非殺小狼不可,那咱們就馬上把小狼放跑,把小狼送得遠遠的,到沒狗的地方再放。」
高建中哼一聲說:「你倆盡想美事,等著吧,待會兒牧民準保打上門。我被牠吵了一夜,沒睡好,頭疼得要命。我都想殺了牠!」
早茶未吃完,門外就響起馬蹄聲。陳陣楊克嚇得慌忙出門,烏力吉和畢利格老人已經來到門前,兩人並未下馬,正在圍著蒙古包轉圈找小狼,轉了兩圈才看到一條鐵鏈通到地洞裡。老人下了馬,探頭看了一眼說:「怪不得找不見,藏這兒了。」陳陣楊克急忙接過韁繩,把兩匹馬拴在牛車轂轆上。兩人一句話也不敢說,準備聽候發落。
烏力吉和畢利格蹲在狼圈外面,往洞裡看。小狼正側臥休息,非常討厭陌生人打擾,牠發出呼呼的威脅聲,目光凶狠。
老人說:「哦,這小崽子長這麼大了,比野地裡的小狼還大。」老人又回頭對陳陣說:「你還真寵著牠,想著給牠挖個涼洞。這陣子我還想,你把小狼拴在毒日頭底下,不用人殺牠,曬也把牠曬死了。」
陳陣小心地說:「阿爸,這個洞不是我挖的,是小狼自個挖的。那天牠快曬死了,自個兒轉悠了半天,想出了這個法子。」
老人露出驚訝的目光,盯著小狼看,停了一會兒,說:「沒母狼教,牠自個兒也會掏洞?興許騰格里還不想讓牠死。」
烏力吉說:「狼腦子就是好使,比狗強多了,好些地方比人都聰明。」
陳陣的心通通跳個不停,他喘了一口氣說:「我也──也納悶,這麼小的狼怎麼就有這個本事呢?把牠抱來的時候牠還沒開眼呢,連狼媽都沒見過。」
老人說:「狼有靈性。沒狼媽教,騰格里就不會教牠嗎?昨兒夜裡,你瞅見小狼衝天嗥了吧。草原上牛羊馬狗狐狸黃羊旱獺叫起來全都不衝著天,只有狼衝著天嗥,這是為啥?我不是早就說了嘛,狼是騰格里的寶貝疙瘩,狼在草原上碰見麻煩,就衝天長嗥,求騰格里幫忙。狼那麼多的本事都是從騰格里那兒求來的,草原上的狼早就會『早請示,晚匯報』了。草原人遇上大麻煩,也要抬頭懇求騰格里。草原萬物,只有狼和人敬騰格里。」
老人看小狼的目光柔和了許多,又說:「草原人敬拜騰格里還是跟狼學的吶。蒙古人還沒有來到草原的時候,狼早就天天夜夜抬頭對騰格里長嗥了。活在草原太苦,狼心裡更苦,夜裡,老人們聽著狼嗥,常常會傷心落淚。」
陳陣心頭一震。在他的長期觀察中,茫茫草原上,確實只有狼和人對天長嗥或默禱。草原人和狼活在這片美麗而貧瘠的草原上太艱難了,他(牠)們無以排遣,不得不常常對天傾訴。從科學的角度看,狼對天長嗥,是為了使自己的聲音訊息傳得更遠更廣更均勻。但陳陣從情感上,卻更願意接受畢力格阿爸的解釋。人生若是沒有某些神性的支撐,生活就太無望了。陳陣的眼圈發紅。
老人轉身看著陳陣說:「別把手藏起來,是讓小狼抓的吧?昨兒晚上我全聽見了。孩子啊,你以為我是來殺小狼的吧──今兒早上,就有好幾撥馬倌羊倌上我家告你的狀,讓大隊處死小狼。我和老烏商量過了,你還接著養吧,可得多加小心。唉,真沒見過像你這樣迷狼的漢人。」
陳陣愣了幾秒鐘才吃驚地問:「真讓我接著養啊?為什麼?我也真怕給隊裡造成損失,怕給您添麻煩。我正打算給小狼做一個皮條嘴套,不讓牠嗥。」
烏力吉說:「晚了,母狼全都知道你家有一條小狼了。我估摸,今天夜裡狼群準來。不過,我們倆讓各組的營盤紮得這麼密,人多狗多槍多,狼群不好下手。我就怕以後回到秋草場,營盤一分散,那你們包就危險了。」
陳陣說:「到時候我家的三條小狗長大了,有五條大狗,再加上二郎這條殺狼狗,我們下夜的時候再勤往外跑,還可以點大爆竹,我們就不怕狼了。」
老人說:「到時候再看看吧。」
陳陣還是不放心,忍不住問:「阿爸,那麼多的人讓您下令處死小狼,您怎麼跟他們說啊?」
老人說:「這些日子狼群專掏馬駒子,馬群損失太大。要是小狼能把狼群招到這兒來,馬群就可以減少損失,馬倌的日子就能好過一些。馬群再不能出事了。」
烏力吉對陳陣說:「你養小狼倒是有這麼一個好處,能減輕馬群的壓力──你千萬別讓小狼咬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前些日子,有一個民工夜裡去偷牧民家的乾牛糞,讓牧民的狗咬傷了,差點得了狂犬病送了命。我已經叫小彭上場部再領一些藥。」
老人和烏力吉騎上馬去了馬群,走得急匆匆。馬群一定又出事了。陳陣望著兩股黃塵,心裡不知是輕鬆還是緊張。
第二十五章
晉國原是戎狄遊牧地區,成王封同母弟叔虞為唐侯,在唐國內「疆以戎索」(左傳定公四年),就是說,按照戎狄生活慣例,分配牧地,不像魯衛農業地區按周法分配耕地。叔虞子燮父改國號為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