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陣吃了一驚,說:「小馬駒的死亡率真是太高了,怪不得馬倌們都恨透了狼。」
張繼原說:「這還沒完呢,小馬長到新二歲,還沒脫離危險期,仍是狼群攻擊的目標。馬駒要長到三歲以後,才勉強可以對付狼。可是遇到群狼餓狼,可能還是頂不住。你說我們馬倌有多難?像野人一樣拚死拚活幹上一年,只能保下百分之三四十的馬駒子,要是稍稍馬虎一點,這一年就全白幹了。」
陳陣無語,開始動手趕包子皮兒。
張繼原洗了手,幫陳陣包包子,一邊說:「可是再苦再累,也不能沒有狼。巴圖說,要是沒有狼群,馬群的質量就會下降。沒有狼,馬就會變懶變胖,跑不動了。在世界上,蒙古馬本來就矮小,要是再沒了速度和耐力,蒙古馬就賣不出好價錢,軍隊騎兵部隊不敢用來當戰馬了。還有,要是沒有狼,馬群發展就太快。你想想,一群馬一年增加一百幾十匹馬駒,假如馬駒大部分都能活下來,一群馬一年就增加百分之二三十,再加上每年新增加的達到生育年齡的小母馬,馬駒增加的比例就更高了。這樣三四年下來,一群馬的數量就會翻一番。一般情況下,馬要長到四五歲才能賣,那麼大批四五歲以下的馬就只能養著。而馬群是最毀草場的牲口,烏力吉說,除了黃鼠野兔,馬群是草場最大的破壞分子。蒙古馬食量大,一匹馬一年要吃掉幾十隻上百隻羊的草量。現在牧民都嫌馬群搶牛羊的草場,如果全場的馬群不加控制地敞開發展,那麼用不了多少年,牛羊就該沒草吃了,額侖草原就會逐漸沙化──」
陳陣用擀麵杖敲了一下案板:「這麼說,草原牧民是利用狼群來給馬群實行計劃生育,控制馬群的數量,同時達到提高或保持蒙古馬質量的目標?」
張繼原說:「那當然。草原人其實是運用了草原辯證法的高手,還特別精通草原的『中庸之道』。不像漢人喜歡走極端,鼓吹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草原人善於把草原上的各種矛盾,平衡控制在『一舉兩得』之內。」
陳陣說:「不過,這種平衡控制真叫殘酷。春天馬倌們掏狼崽,一掏就是十幾窩幾十窩,一殺就是一兩百。但就是不掏光殺絕;到夏天,狼群反過來,掏殺馬駒子,一殺就是百分之七八十,但馬倌就是不讓狼殺百分之一百。平衡控制的代價就是血流成河,而控制平衡就要靠牧民毫不鬆懈的戰鬥。這種中庸比漢族的『中庸』更具有戰鬥性,也更接近真理。」
張繼原說:「現在一幫農區來的幹部,一直在草原上瞎指揮,拚命發展數量,數量!數量!最後肯定『一舉多失』:狼沒了,蒙古馬沒人要了,內蒙大草原黃沙滾滾了,牛羊餓死了,咱們也可以回北京了──」
陳陣說:「你做美夢吧,北京在歷史上不知道讓草原騎兵攻下過多少回,當了多少次草原民族政權的首都。北京連草原騎兵都擋不住,哪還能擋住比草原騎兵能量大億萬倍的沙塵『黃禍』?」
張繼原說:「那咱們就管不著,也管不了了。億萬農民拚命生,拚命墾,一年生出一個省的人口,那麼多的過剩人口要衝進草原,誰能攔得住?」
陳陣歎道:「正是攔不住,心裡才著急啊。中國儒家本質上是一個迎合農耕皇帝和小農的精神體系。皇帝是個大富農,而中國農民的一家之主是個小皇帝。『皇帝輪流做,明天到我家』。『水可載舟,又可覆舟』。誰不順應農耕人口汪洋大海的潮流,誰就將被大水『覆舟』,遭滅頂之災。農耕土壤,只出皇帝,不出共和。『水可載舟,又可覆舟』實際上是『農可載帝,又可覆帝』,載來覆去,還是皇帝。幾千年來,中國人口一過剩就造反,殺減了人口,換了皇帝,再繼續生,周而復始原地打轉。雖然在農耕文明的上升階段,君民上下齊心以農為本,是螺旋上升的進步力量,但一過巔峰,這種力量就成為螺旋下降,絞殺新生產關係萌芽的打草機──」
張繼原連連點頭。他撮來乾牛糞,點火架鍋,包子上了籠屜。兩人圍著夏季泥爐,耐心地等著包子蒸熟,談興愈濃。
陳陣說:「今天你這一說,我倒是想明白了──為什麼馬背上的民族不把馬作為自己民族的圖騰,相反卻而把馬的敵人──狼,作為圖騰?我也真想通了。這種反常的邏輯中卻包含著深刻的草原邏輯。這是因為蒙古馬是草原狼和草原人共同馴出來的『學生』,而『學生』怎能成為被老師崇拜的圖騰和宗師呢?而草原狼從未被人馴服,狼的性格和許多本領,人學了幾千年還沒能學到呢。狼在草原上實際統領著一切,站在草原各種錯綜複雜的關係的制高點上──」
張繼原說:「我真替犬戎和匈奴感到惋惜。他們是多麼優秀的民族,狼圖騰崇拜是他們最早確立的,又是從他們那裡傳下來的,一直傳到今天,還沒有中斷。」
陳陣說:「狼圖騰的精神比漢族的儒家精神還要久遠,更具有天然的延續性和生命力。儒家思想體系中,比如『三綱五常』那些綱領部分早已過時腐朽,而狼圖騰的核心精神卻依然青春勃發,並在當代各個最先進發達的民族身上延續至今。蒙古草原民族的狼圖騰,應該是全人類的寶貴精神遺產。如果中國人能在中國民族精神中剜去儒家的腐朽成分,再在這個精神空虛的樹洞裡,移植進去一棵狼圖騰的精神樹苗,讓它與儒家的和平主義、重視教育和讀書功夫等傳統相結合,重塑國民性格,那中國就有希望了。只可惜,狼圖騰是一個沒有多少文字記載的純精神體系,草原民族致命的弱點就是文字文化上的落後。而跟草原民族打了幾千年交道的中國儒家史學家,也不屑去記載狼圖騰文化,我懷疑,那些痛恨狼的儒生,也許有意刪除了史書上記載下來的東西。所以,現在咱們從中國史書上查找狼圖騰的資料,就像大海撈針一樣難。咱們帶來的幾百本書太不夠用了,下回探家,還得想法子多弄一點。」
張繼原又添了幾塊乾牛糞說:「我有一個親戚在造紙廠當小頭頭,廠裡堆滿了抄家抄來的圖書,工人經常拿著那些就要化成紙漿的線裝書卷煙抽。愛書的人可以用煙跟他們換來名著經典。我當馬倌一個月七十多塊錢,算是高薪了,買煙換書的事我來幹。可是,從建國以後,政府就一直鼓勵獎勵打狼滅狼,草原上打狼『英雄』快要成為新的草原英雄。蒙族年輕人,尤其是上過小學初中的羊倌馬倌,也快不知道什麼是狼圖騰了。你說,咱們研究這些,究竟有什麼用?」
陳陣正在揭鍋蓋,回頭說:「真正的科學研究是不問有用沒用的,只是出於好奇和興趣。再說,能把自己過去弄不明白的問題弄通,能說沒用嗎。」
馬駒肉餡包子在一陣瀰漫的熱氣中出了屜。陳陣倒著手,把包子倒換得稍稍涼了一點,狠咬了一口,連聲讚道:「好吃好吃,又香又嫩!以後你一碰到狼咬傷馬駒子,就往家馱。」
張繼原說:「其他三個知青包都跟我要呢,還是輪著送吧。」
陳陣說:「那你也得把被狼咬過的那部位拿回來,我要餵小狼。」
倆人一口氣吃了一屜包子,陳陣心滿意足地站起來說:「我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吃狼食了。走,咱去玩『肉包子打狼』。」
等肉包子涼了,陳陣和張繼原各抓起一個,興沖沖地出了蒙古包,朝小狼走去。陳陣高喊:「小狼,小狼,開飯嘍!」兩個肉包子輕輕打在小狼的頭上和身上,小狼嚇得夾起尾巴「嗖」地鑽進了洞。肉包子也被黃黃和伊勒搶走。兩人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陳陣笑道:「咱倆真夠傻的,小狼從來沒見過和吃過肉包子,肉包子打狼,怎能有去無回呢?狼的疑心太重,連我這個養牠的人都不相信。牠一定是把肉包子當成打牠的石頭了。這些日子,過路的蒙古孩子可沒少拿土塊打牠。」
張繼原笑著走到狼洞旁,說:「小狼太好玩了,我得抱抱牠,跟牠親熱親熱。」
陳陣說:「小狼認人,就認我和楊克。只讓我和楊克抱,連高建中都不敢碰牠一下,一碰牠就咬。你還是算了吧。」
張繼原低下頭,湊近狼洞,連聲叫小狼,還說:「小狼,別忘了,是我給你拿來馬駒肉的,吃飽了,就不認我啦?」張繼原又叫了幾聲,可是小狼齜牙瞪眼就是不出來。他剛想拽鐵鏈把小狼拽出來,小狼「嗖」地躥出洞,張口就咬,嚇得張繼原往後摔了一個大跟頭。陳陣一把抱住小狼的脖子,才把小狼攔住,又連連撫摸狼頭,直到小狼消了氣。張繼原拍了拍身上的沙土站了起來,面露笑容說:「還行,跟野地裡的狼一樣凶。要是把小狼養成狗就沒意思了。下次回來,我再給牠帶點馬駒肉。」
陳陣又把小狼嗥聲所引來的種種危險告訴張繼原。張繼原把《海狼》換了一冊《世界通史》,對陳陣說:「根據我的經驗,今晚狼群準來,千萬小心,千萬別讓狼群把咱們的寶貝小狼給搶走了。得多長點心眼,狼最怕炸藥,狼群真要是衝羊群的話,你們就扔『二踢腳』。上次我給你們弄來的一捆,你再仔細檢查一下,要是潮了就炸不響了。」
陳陣說:「楊克用蠟紙包好了,放在包裡最上面的那個木箱裡,肯定潮不了。前幾天,他跟盲流們幹架,點了三管,炸得驚天動地的。」
張繼原急沖沖奔回馬群。
第二十六章
臣光曰:──武帝(漢武帝──引者註)好四夷之功,而勇銳輕死之士充滿朝廷,闢土廣地,無不如意。及後息民重農──民亦被其利。此一君之身趣好殊別,而士輒應之,誠使武帝兼三王之量以興商、周之治──
臣光曰:孝武(漢武帝──引者註)──異於秦始皇者無幾矣。
──司馬光《資治通鑒‧漢世宗孝武皇帝下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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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後,包順貴從畢利格家來到陳陣的蒙古包。他慷慨地發給了陳陣和楊克一個可裝六節電池的大號電筒,以往這是馬倌才有資格用的武器和工具。包順貴特別交代了任務:「如果狼群攻到羊群旁邊就開大手電,不准點爆竹,讓你們家的狗纏住狼。我已經通知你們附近幾家,一見到你們打亮,大伙都得帶狗過來圍狼。」
包順貴笑著說:「想不到你們養條小狼還有這麼大的好處,要是這次能引來母狼和狼群,再殺他個七條八條狼,那咱們又能打個大勝仗了。就是只殺了一兩條母狼也算勝利。牧民都說今天夜裡母狼準來,他們都要我斃了小狼,把小狼扒了皮掛起來,再把狼屍扔到山坡野地,讓母狼全死了心。可我不同意。我跟他們說,我就怕狼不來,用小狼來引大狼,這機會上哪找啊。這回大狼可得上當啦。你們倆得小心點,不過嘛,這麼大的手電,能把人的眼睛晃得幾分鐘內跟瞎了一樣,狼就更瞎了。你們也得準備鐵棒鐵鍬,以防萬一。」
陳陣楊克連連答應。包順貴忙著到別的包去佈置任務,嚴禁開槍驚狼走火傷人傷畜,就急急地走了。
這場草原上前所未有的以狼誘狼戰,雖然後果難以預料,但已給枯燥的放牧生活增添了許多刺激。有幾個特別恨狼,好久不上門的年輕馬倌羊倌牛倌,也跑來探問情況和熟悉環境地形,他們對這種從來沒玩過的獵法很感興趣。一個羊倌說:「母狼最護崽子,牠們知道狼崽在這兒一定會來搶的,最好每夜都來幾條母狼,這樣就能夜夜打到狼了。」一個馬倌說:「狼吃了一次虧,再不會吃第二回。」另一個羊倌說:「要是來一大群硬衝怎麼辦?」馬倌說:「狼再多也沒有狗多,實在不行那就人狗一塊上,打燈亂喊、開槍放炮唄。」
人們都走了以後,陳陣和楊克心事重重地坐在離小狼不遠的氈子上,兩人都深感內疚。楊克說:「如果這次誘殺母狼成功,這招實在是太損了。掏了人家的全窩崽子還不夠,還想利用狼的母愛,把母狼也殺了。以後咱倆真得後悔一輩子。」
陳陣垂著頭說:「我現在也開始懷疑自己,當初養這條小狼究竟是對還是錯。為了養一條小狼,已經搭進去六條狼崽的命,以後不知道還要死多少──可我已經沒有退路了,科學實驗有時真跟屠夫差不多。畢利格阿爸主持草原也真不易,他的壓力太大了,一方面要忍受牲畜遭狼屠殺的悲哀,另一方面還要忍受不斷去殺害狼的痛苦,兩種忍受都是血淋淋的。可是為了草原和草原人,他只能鐵石心腸地來維持草原各種關係的平衡。我真想求騰格里告訴母狼們,今晚千萬別來,明晚也別來,可別自投羅網,再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把小狼養大,咱倆一定會親手把牠放回母狼身邊去的──」
上半夜,畢利格老人又來了一趟,檢查陳陣和楊克的備戰情況。老人坐在兩人旁邊,默默抽旱煙,抽了兩煙袋鍋以後,老人像是安慰他的兩個學生,又像是安慰自己,低聲說道:「過些日子蚊子一上來,馬群還要遭大難,不殺些狼,今年的馬駒子就剩不下多少了,騰格里也會看不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