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劉不吭聲,繼續加速,吉普飛馳。可是剛過一個沙包,突然,前面沙地小坡上出現了一個龐大的牛身骨架,牛角斷骨,如矛如槍,像古戰場上的一個鹿角攔馬障。狼群可以飛身躍過,可對於吉普來說,卻是一道堅固刺車、無法逾越的路障。老劉嚇得猛打方向盤,車身猛拐,兩右輪懸空,差點翻車,車上的人全都屁股離座,幾乎全被甩出車,把一車人都嚇得驚叫起來。車身擦著牛骨茬掠過去,陳陣嚇飛了魂,車身穩住以後半天也緩不過勁來。他知道狼群開始利用地形地物來打撤退戰了,狼群略施小計,差一點就讓一車追兵車毀人亡。包順貴臉色發白大喊:「減速!減速!」老劉擦了擦一頭冷汗,車速稍減,狼又遠了一點。徐參謀卻大喊:「加速!」吉普剛跑出速度,沙地上又突然出現了一叢叢的亂草稞子,陳陣在這裡放過羊,對這裡的地形還有印象,他大叫:「前面是窪地,儘是草疙瘩,更容易翻車,快減速!」
但是徐參謀不為所動,雙手扶緊把手,側身緊盯前方,不斷給老劉發令:「加速!加速!」
油門踩到了底,吉普發瘋似地狂衝,經常四輪離地飛出去,兩輪著地砸下來。陳陣死死攥緊扶手,五臟六腑,翻江倒海。
陳陣明白,這群狼巧妙地利用了地形,正在用最後的速度衝刺。牠們只要衝下窪地,追兵的車就開不動了。老劉大罵:「狼他媽的真賊,跑到這鬼地方來了。」
徐參謀冷冷地喝道:「別慌!現在不是演習!是實戰!」
又狂追了七八里,眼看就要接近窪地,那裡佈滿樹樁一樣硬的草墩子,但此時吉普已經衝到牧民射手的有效射程之內。徐參謀叫道:「斜插過去!」老劉輕打方向盤,吉普像戰艦一般一閃身,側炮出現,狼群全部暴露在後座徐參謀的槍口下。「砰」的一聲響,狼群中最大的一條狼應聲倒地,子彈擊中狼頭,狼群驚得四散狂奔。又是一槍,第二條狼又被擊中,一頭栽倒。幾乎與此同時,剩下的狼全部衝進窪地的亂草棵子裡,再沒有擊發的機會了。狼向邊防公路逃去,消失在草叢中。西北邊的槍聲也停止了,吉普就在坡面與窪地交接處剎住了車。
徐參謀擦了擦汗說:「這兒的狼太狡猾,要不然,我還能敲掉牠幾條!」
包順貴伸出兩個大拇指說:「太解氣了!不到三十分鐘就連敲三條大狼,我打了半年,也沒親手打著過一條狼。」
徐參謀餘興未盡地說:「這兒的地形太複雜,是狼群打游擊的好地方。怪不得這兒的狼害除不掉呢。」
吉普車向死狼慢慢開過去。第二條狼被擊中側胸,狼血噴倒了一片秋草。包順貴和老劉將沉重的狼屍抬到車後面的地上,老劉踢了踢狼說:「嘿,死沉死沉的,夠十個人吃一頓的了。」然後打開窄小的後備箱,從裡面掏出帆布包,放到後座上。又掏出兩條大麻袋,將死狼裝進一個麻袋,再塞進後備箱裡。箱蓋合不上,變成了敞開吊鏈平台,老劉顯然想用後箱蓋來托載另外兩條死狼。
陳陣很想剖開一條狼肚給幾位軍人看看,但是他看軍人們沒有就地剝狼皮筒子的意思,就問:「你們還敢吃狼肉?狼肉是酸的,牧民從來不吃狼肉。」
老劉說:「盡胡說,狼肉一點也不酸,跟狗肉差不離,我在老家吃過好幾回了,狼肉做好了比狗肉還好吃,你瞧這條狼多肥啊。做狼肉跟做狗肉一樣,先得用涼水拔一天,拔出腥味,然後多用大蒜和辣椒,可勁燉,那叫香。在我老家,誰家燉一鍋狼肉,全村子的人都會跑來要肉吃,說是吃狼肉壯膽解氣吶。」
陳陣懷著惡意緊緊逼問道:「這兒牧民有一個風俗習慣就是天葬,人死了就被家屬用車拉到天葬場餵狼,吃過死人的狼你們也敢吃?」
老劉卻滿不在乎地說:「這事兒我知道,只要不吃狼胃和狼下水就行了。狗吃人屎,誰嫌狗肉髒了?大糞澆菜,你嫌菜髒了嗎?咱們漢人不是都喜歡吃狗肉吃蔬菜嗎?兵團一下子來了這麼多人,吃羊肉限定量,到了草原吃不上肉,大夥兒饞肉都饞瘋了,這幾條狼拉到團部,哪夠分的?真是羊多狼少啊。」老劉大笑。
徐參謀也笑得很開心:「我下來的時候,師部就跟我定下狼肉了,今天晚上就得給他們送過去。有人說狼肉能治氣管炎,好幾個老病號早就跟我掛上了號,我都快成門診大夫了。打狼真是件美差,一能為民除害,二能自個兒得皮子,第三還真能治病救人,第四還能治治一大幫饞蟲,你看,一舉四得嘛,一舉四得啊。」
陳陣想,他就是解剖出一肚子的老鼠來,也絲毫掃不了他們打狼的興頭。
老劉把車開回到打死第一條死狼的地方。大狼的腦袋已被打碎,子彈從狼頭後側打進,前半個臉已經炸沒了,腦漿和著血流了一地。陳陣急急地掃了幾眼,還好沒有在狼脖狼胸上看到白毛,這不是白狼王,他鬆了一口氣。但肯定這是一條頭狼,牠顯然是為了保護整個家族的安全,帶著幾條快狼來引誘追敵的。可惜,牠對於吉普車和特等射手這種草原滅狼的新車新人新武器,還完全缺乏經驗和準備。
老劉和包順貴揪了一把草,擦了擦狼血和腦漿,高高興興把狼裝袋,再抬到鐵鏈吊掛的後備箱蓋上,綁牢拴緊。老劉嘖嘖稱道:「這條狼的個頭快頂上一頭二歲的小牛了。」兩人用草擦淨手,然後上車向巴參謀的那輛車開去。
兩車相遇停了下來,巴參謀那輛吉普車的後座下放著一條鼓鼓的麻袋。巴參謀大聲說:「這邊儘是柳條棵子,車根本沒法開。」開了三槍才撂倒一條小狼。這一群狼全是母狼和小狼,像是一家子。
徐參謀歎道:「這兒的狼就是鬼,那幾條公狼把最好的退路全讓給母狼和小狼了。」
包順貴高叫:「又打了一條!大勝仗,大勝仗啊!今天是我來牧場一年多最高興的一天,總算出了一口惡氣。走,上那兩條死狼那兒去,我帶著好酒好菜呢,咱們先喝個痛快。」
陳陣急忙跳下車,去看那條小狼。他走到車前,解開麻袋,見那條被打死的小狼,長得跟自己的小狼很相像,可是竟比自己養的小狼個頭還大些。他沒想到,自己這麼好吃好喝供養的小狼,在個頭上還是沒有追上野小狼,野小狼不到一年就成材了,已經能靠打獵把自己餵得飽飽的了──可是,牠的生活才剛剛開始就死在人的槍口下。陳陣心疼地輕輕撫摸了幾下狼頭,就像摸自家小狼的頭一樣。為了保住自己的小狼,卻讓這條自由的小狼喪了命──
兩輛吉普向南邊開去。陳陣滿眼淒涼,回望邊境草場:這群狼的頭狼和主力,竟然在不到一個小時就被幹掉了,牠們可能從來沒有遭到過如此快速致命的打擊。剩餘的狼逃出邊境一定不會再回來了。但是失掉凶悍首領和戰鬥主力的狼群,到了那邊怎麼生存?畢利格老人曾說過,失掉地盤的狼群,比喪家犬還要慘。
吉普車開到第一處開槍的地方,兩條健壯的成年大狼倒在血泊裡,兩小群大蒼蠅正在叮血。陳陣不忍再看,獨自一人走開去,又坐在草地上呆呆地遠望邊境那邊的天空。如果阿爸知道是他帶著兩輛吉普抄了狼群,老人會怎麼想?是老人手把手地傳授給他那麼多的狼學問,最後竟被他用到了殺狼上。陳陣心裡發沉發虛,他不知道以後如何面對草原上的老人──到了夜裡,母狼和小狼們一定會回來尋找牠們的亡夫和亡父,也一定會找到所有遺留血跡的地方。今夜,這片草原將群狼哀嗥──
老劉和小王把兩個麻袋抬到小王吉普車的後排座底下。
草地上鋪著幾大張包裝彈藥的牛皮紙,紙上放著三四瓶草原白酒,一大包五香花生米,十幾根黃瓜,兩個紅燒牛肉鐵皮罐頭、三瓶闊口玻璃瓶豬肉罐頭,還有一臉盆手把肉。
包順貴握著一瓶酒,和徐參謀一起走到陳陣身旁,把他拉到野餐席旁。包順貴拍拍陳陣的肩膀說:「小陳,今天你可幫了我大忙了,你今天立了大功,要是沒你,兩位特等射手就英雄無用武之地了。」
徐參謀和其他三位軍人都端起酒杯給陳陣敬酒。徐參謀滿眼誠意地望著陳陣說:「喝,喝,我這第一杯酒是專敬你的,你養狼研究狼,真研究出名堂來了,一下子就把我們帶到了狼窩裡。你不知道,昨天包主任帶我們轉了一百多里地,一條狼也沒見著。來,喝一杯,謝謝你啦。」
陳陣臉色慘白,欲言又止,接過酒杯一飲而盡,他真想找個地方大哭一場。可是,如果按漢人或軍人的標準衡量,徐參謀絕對是條漢子。徐參謀剛到草原,很難用草原的立場標準來跟他過不去。但是原始遊牧生活眼看就要結束在他們的槍口下了,漢人的立場從此就將在這裡生根,然後眼睜睜看著草原變成沙漠。陳陣本能地抓起一根黃瓜狠狠地大嚼起來,民工在草原上開出的菜園子已經可以收穫黃瓜了,他有兩年多沒吃到新鮮黃瓜了,漢家的蔬菜瓜果真好吃啊。可能漢人有寧死不改的農耕性,滿席的美味佳餚,他為什麼偏偏就先挑黃瓜來吃呢?黃瓜的清香突然變成了滿嘴的苦汁苦味──
徐參謀拍了拍陳陣的後背說:「小陳啊,我們殺了這麼多的狼,你別難過──我看得出,你養狼養出了感情,也受了老牧民的不少影響。狼抓兔子,抓老鼠,抓黃羊旱獺,確實對草原有大功,不過那是很原始的方法了。現在人造衛星都上了天,我們完全可以用科學的方法來保護草原。兵團就準備出動『安二』飛機到草原撒毒藥和毒餌,徹底消滅鼠害──」
陳陣一愣,但是馬上就反應過來。他慌忙說:「可別,可別!要是中毒的老鼠再讓狼、狐狸、沙狐和老鷹吃下去,那草原動物不是全要死絕了麼?」
包順貴說:「老鼠死絕了,還留狼幹什麼?」
陳陣爭辯道:「狼的用處大了,跟你們說不清楚,至少可以減少黃羊野兔和旱獺。」
老劉紅著酒臉大笑:「黃羊、野兔和旱獺都是有名的野味,等我們的大批人馬開到,這些野味還不夠人吃的呢,能留給狼嗎?」
第三十二章
人+獸性=西洋人──自然不必再說這獸性的不見於中國人的臉上,是本來沒有的呢,還是現在已經消除。如果是後來消除的,那麼,是漸漸淨盡而只剩了人性的呢,還是不過漸漸成了馴順。野牛成為家牛,野豬成為豬,狼成為狗,野性是消失了,但只足使牧人喜歡,於本身並無好處。人不過是人,不再夾雜著別的東西,當然再好沒有了。倘不得已,我以為還不如帶些獸性,如果合於下列的算式倒是不很有趣的:人+家畜性=某一種人。
──魯迅《而已集‧略論中國人的臉》
※※※
野餐一結束,包順貴跟徐參謀嘀咕了幾句,兩輛吉普便往東北方向急馳。陳陣忙說:「方向不對,順著原路回去,好走多了。」
包順貴說:「回隊部有一百四十多里地,這麼長的路,總不能空跑吧。」
徐參謀說:「咱們要避開剛才響槍的三個地點,繞著走,沒準還能再碰上狼。就算碰不見狼,碰見狐狸也不賴。應該發揚我軍連續作戰,擴大戰果的光榮傳統嘛。」
吉普很快就進入了遼闊的冬季草場,陳陣眼前是一望無際的針茅草原。針茅草是一種冬季的優良牧草,比其他季節的牧草高得多,草葉有兩尺長,稀疏的草稈草穗有一米多高。到了冬季,平常年景大雪蓋不住草;即便較大的雪災,針茅草稈草穗仍能露出一半,同樣是畜群的好飼料,而且羊群還可以順著草稈刨雪,吃雪下的草葉。額侖草原的冬季長達七個月,全大隊的牲畜能否保膘保命越冬,全仗著這大片的冬季牧場。
秋風吹過,草浪起伏,慢慢湧來,從邊境線一直漫到吉普車,淹沒了四輪。兩輛小車像兩艘快艇,在草海中乘風破浪。陳陣鬆了一口氣:要想在牧草這麼茂密高聳的草場上找到狼,就是用天文望遠鏡也白搭。
陳陣再一次湧出對草原狼和馬倌們的感激之情。這片看似純天然純原始的美麗草原,實際上卻是草原狼和馬倌們一年年流血流汗,拼了命才保護下來的。美麗天然和原始中包含著無數的人工和狼工。每當牧民在下雪以後,趕著畜群開進冬季草場的時候,都會感受到狼群給他們的恩澤。牧民們常常會唱起狼歌那樣悠長顫抖的草原長調,每次都令陳陣心曠神怡。
兩輛吉普飛速行駛,射手都帶著醉意,但他們仍然舉著望遠鏡,仔細搜索著狼皮和狼肉。
陳陣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他還從來沒有在人畜未到之前,如此從容快速地瀏覽過冬季草場的原始美。此刻,廣袤無邊的草場上,沒有一縷孤煙、一匹馬、一頭牛、一隻羊。休養生息了近半年的冬季草場,雖是一片濃密的綠色,卻顯得比春季接羔草場更為荒涼。春季草場有許多石圈、土圈、庫房和高高的井台,人工的痕跡散佈草場。而在冬季草場,人畜有雪吃,不用打井修井台;到冬季,羊羔牛犢都已長大,也用不著給牠們修棚蓋圈,僅用牛車、活動柵欄和大氈搭建的半圓形擋風牆就可充當羊圈。因此,在秋初時節靜觀這冬季草場,眼前沒有人跡、沒有畜跡、沒有一件人工建築物,只有波濤般起伏的針茅草。如果戴著哥薩克黑羔皮高帽的葛里高利,突然出現在這片草場,陳陣一定不會懷疑他倆的身後就是那美得令人心醉的頓河草原。早在上初中時,陳陣就看過兩三遍《靜靜的頓河》的小說和電影。後來他在離開北京的時候,又將《靜靜的頓河》和其他關於草原的小說一同帶到了額侖草原。
《靜靜的頓河》也是陳陣來草原的原始驅動力之一。陳陣對頓河草原的想往是由於葛里高利、娜塔莉亞和阿克西妮亞那樣熱愛自由的人。而陳陣對蒙古草原的癡迷,則是由於熱愛自由、拚死捍衛自由的草原狼和草原人。草原為什麼會有如此強大的磁場,讓他情感羅盤的指針總是顫抖地指向這個方向?陳陣常常能感到來自草原地心的震顫與呼救,使他與草原有一種靈魂深處的共振,比兒子與母親的心靈共振更加神秘,更加深沉,它是一種隔過了母親、隔過了祖母、曾祖母、太祖母,而與更老更老的始祖母遙遙的心靈感應,在他從未感知的心底深處,呼喚出最遠古的情感。
陳陣望著荒涼寂寥的草原,陷於夢境般的神遊,好像望見了史前蠻荒時期的人類祖先。導師曾經告訴人們:「直立和勞動創造了人類。」那麼,類人猿究竟是在森林中,還是在草原上直立起來的呢?這是一個更為深遠的有關「祖地」的質疑。
陳陣已經與草原猛獸打過兩年多的交道,在他看來,類人猿不可能是在森林中直立起來的。因為,在森林中猿猴的前肢更重要,也更發達。在森林中要想看得遠,就必須爬得高;要想躲避猛獸,就更要爬得高。而要想爬得高就必須靠前肢前掌,要想採摘果實也必須依靠前肢前掌。更重要的是,猿猴在森林裡的快速行動主要是靠前肢「行走」。當猿猴的前肢前臂的功能如此重大,牠們的後肢就不可能發達,後肢只是前肢的輔助器官,牠擔負不了獨立行走的艱鉅任務。因此,在森林裡,猿猴不可能,也沒必要直立起來。
其後由於動物繁衍,森林擁擠,食物逐漸減少,嚴酷的環境把一部分猿猴趕出了森林,逼到了草原上,草原的新環境開始改造猿猴的前後肢的功能。一方面,草原藏狼臥虎環境凶險,卻又無高可攀,猿猴要想在高高的草叢裡看清遠處的敵人和獵物,就必須站起來;另一方面,草原無枝可依,猿猴前肢的快速「行走」功能,被置於無用之地,草原逼迫猿猴的後肢逐漸強化強壯強健,歷經幾十萬年,後肢的頻繁使用,一點點拉直了猿猴的脊椎骨和腿骨,使類人猿的胸膛和後腿挺立起來。通過直立,類人猿便有了人的意義上的腿,也才解放並開發出令所有動物望而生畏的「手」,並促進了更加可怕的大腦智力的進步,因而打敗了所有猛獸,成為百獸之王,最終變成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