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能往前走了,否則就會被道爾基他們發現。
畢利格老人撥轉馬頭往回走,一邊自言自語地說:「救狼只能救這些了。」兩人走到一處設局的營盤,老人下馬,小心翼翼地走到半條臭羊腿旁邊,然後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羊皮口袋,打開口,往羊腿上撣出一些灰白色的晶體。陳陣立刻看懂了老人的意圖,這種毒藥是牧場供銷社出售的劣質的毒獸藥,毒性小,氣味大,只能毒殺最笨的狼和狐狸,而一般的狼都能聞出來。劣藥蓋住了好藥,那道爾基就白費勁了。
陳陣心想,老人還是比道爾基更厲害。想想又問:「這藥味被風刮散了怎麼辦?」
老人說:「不會。這毒藥味兒就是散了,人聞不出來,狼能聞出來。」
老人又找到幾處下夾子的地方。老人讓陳陣揀了幾塊羊棒骨,用力扔過去,砸翻了鋼夾。這也是狡猾的老狼對付夾子的辦法之一。
兩人又走向另一處營盤。直到老人的劣等藥用完之後,兩人才騎馬往回返。
陳陣問:「阿爸,他們要是回團部的時候發現夾子翻了怎麼辦?」老人說:「他們一定還要繞彎去打狼,顧不上吶。」陳陣又問:「要是過幾天他們來溜夾子,發現有人把夾子動過了怎麼辦?這可是破壞打狼運動的行為啊,那您就該倒霉了。」
老人說:「我再倒霉,哪比得上額侖的狼倒霉。狼沒了,老鼠野兔翻天翻地,草原完了,他們也得倒霉,誰也逃不掉啊──我總算救下幾條狼了,救一條算一條吧。額侖狼,快逃吧。逃到那邊去吧──道爾基他們真要是上門來找我算賬,更好,我正憋著一肚子火沒處發呢──」
登上山梁,半空中幾隻大雁淒惶哀鳴,東張西望地尋找著同類,形單影孤地繞著圈子。老人勒住馬抬頭看,長聲歎道:「連大雁南飛都排不成隊了,都讓他們吃掉了。」老人回頭久久望著他親手開闢的新草場,兩眼噙滿了渾濁的淚水。
陳陣想起跟老人第一次進入這片新草場時的美景,才過了一個夏季,美麗的天鵝湖新草場,就變成了天鵝大雁野鴨和草原狼的墳場了。他說:「阿爸,咱們是在做好事,可怎麼好像跟做賊似的?阿爸,我真想大哭一場──」
老人說:「哭吧,哭出來吧,你阿爸也想哭。狼把蒙古老人帶走了一茬又一茬,怎麼偏偏就把你老阿爸這一茬丟下不管了呢──」
老人仰望騰格里,老淚縱橫,嗚嗚──嗚──像一頭蒼老的頭狼般地哭起來。陳陣淚如泉湧,和老阿爸的淚水一同灑在古老的額侖草原上──
小狼忍著傷痛,在囚籠裡整整站了兩個整天。到第二天傍晚,陳陣和張繼原的牛車隊,終於在一片秋草茂密的平坡停下車。鄰居官布家的人正在支包。高建中的牛群已經趕到駐地草場,他已在畢利格老人選好的紮包點等著他們,楊克的羊群也已接近新營盤。陳陣、張繼原和高建中一起迅速支起了蒙古包。嘎斯邁讓巴雅爾趕著一輛牛車,送來兩筐乾牛糞。長途跋涉了兩天一夜的三個人,可以生火煮茶做飯了。晚飯前楊克也終於趕到,他居然用馬籠頭拖回一大根在路上撿到的糟朽牛車轅,足夠兩頓飯的燒柴了。兩天來,一直為陳陣扔掉那大半車牛糞而板著臉的高建中,也總算消了氣。
陳陣、張繼原和楊克走向囚車。他們剛打開蒙在筐車上的厚氈,就發現車筐的一側竟然被小狼的鈍爪和鈍牙抓咬開一個足球大的洞,其他兩側的柳條壁上也佈滿抓痕和咬痕,舊軍雨衣上落了一層柳條碎片木屑。陳陣嚇得心怦怦亂跳,這準是小狼在昨天夜裡牛車停車過夜的時候幹的。如果再晚一點發現,小狼就可能從破洞裡鑽出來逃跑。可是拴牠的鐵鏈還繫在車橫木上,那麼小狼不是被吊死,就是被拖死,或者被牛車輪子壓死。陳陣仔細查看,發現被咬碎的柳條上還有不少血跡,他趕緊和張繼原把車筐端起來卸到一邊。小狼嗖地竄到了草地上,陳陣急忙解開另一端的鐵鏈,將小狼趕到蒙古包側前方。楊克趕緊挖坑,埋砸好木樁,把鐵環套進木樁,扣上鐵扣。飽受驚嚇的小狼跳下地後,似乎仍感到天旋地轉,才一小會兒就堅持不住了,乖乖側臥在不再晃動的草地上,四隻被磨爛的爪掌終於可以不接觸硬物了。小狼疲勞得幾乎再也抬不起頭。
陳陣用雙手抱住小狼的後腦勺,再用兩個大拇指,從小狼臉頰的兩旁頂進去,掐開小狼的嘴巴。他發現咽喉傷口的血已經減少,但是那顆壞牙的根上仍在滲血,便緊緊捧住小狼的頭,讓楊克摸摸狼牙,楊克捏住那顆黑牙晃了晃,說:牙根活動了,這顆牙好像廢了。陳陣聽了,比拔掉自己一顆好牙還心疼。兩天來,小狼一直在用血和命反抗牽引和囚禁,全身多處受傷,還居然不惜把自己的牙咬壞。陳陣鬆了手,小狼不停地舔自己的病牙,看樣子疼得不輕。楊克又小心地給小狼的四爪上了藥。
晚飯後,陳陣用剩麵條、碎肉和肉湯,給小狼做一大盆半流食,放涼了才端給小狼。小狼餓急了,轉眼間就吃得個盆底朝天。但是陳陣發覺,小狼的吞嚥不像從前那樣流暢,常常在咽喉那裡打呃,還老去舔自己那顆流血的牙。而且,吃完以後,小狼突然連續咳嗽,並從喉嚨裡噴出了一些帶血的食物殘渣。陳陣心裡一沉:小狼不僅牙壞了,連咽喉與食道也受了重傷,可是,有哪個獸醫願意來給狼看病呢?
楊克對陳陣說:「我現在明白了,狼之所以個個頑強,不屈不撓,不是因為狼群裡沒有『漢奸』和軟蛋,而是因為殘酷的草原環境,早把所有的孬種徹底淘汰了。」
陳陣難過地說:「可惜這條小狼,為自己的桀驁不馴付出的代價也太大了。人是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可狼是三個月看大,七個月看老啊。」
第二天早晨,陳陣照例給狼圈清掃衛生的時候,突然發現狼糞由原來的灰白色變成了黑色。陳陣嚇得趕緊掐開小狼的嘴巴看,見咽喉裡的傷口還在滲血。他急忙讓楊克掐開狼嘴,自己用筷子夾住一塊小氈子,再沾上白藥,伸進狼咽喉給牠上藥,可是咽喉深處的傷口實在是夠不著。兩個人使盡招數,土法搶救,把自己折騰得筋疲力盡,一個勁後悔怎麼沒早點兒自學獸醫。
第四天,狼糞的顏色漸漸變淡,小狼重又變得活躍起來,兩人才鬆了一口氣。
第三十四章
很長時期裡一切文明都沿著君主政體的路線,即君主專制政體的路線上生長和發展。從每一個君主和朝代,我們看到似乎有一個必然的過程,即從勵精圖治而走向浮華、怠惰和衰微,最後屈服於某個來自沙漠或草原的更有朝氣的家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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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看到所有的遊牧民都一樣,不論是諾迪克人、閃米特人,或是蒙古利亞人,他們的本性比起定居民族從個人角度來說更樂從和更剛毅。
──(英)赫‧喬‧韋爾斯《世界史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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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利格老人再也不被邀請到團部師部去開生產會議,陳陣經常見他閒在家裡,坐在蒙古包裡默默地做皮活。
經過夏秋的雨季,馬倌、牛倌和羊倌的馬籠頭、馬韁繩、馬嚼子和馬絆子,被雨水一遍遍地淋濕泡軟,都已嚴重脫硝,又被太陽一遍遍地曬乾、曬硬、曬裂,皮馬具的牢度大大降低。馬匹掙斷韁繩,掙脫馬絆子逃回馬群的事經常發生。
畢利格老人總算有時間為家人,為小組的馬倌和知青做皮活了。陳陣、楊克和高建中經常抽空到老人的蒙古包學做皮活。十幾天下來,他們三人都能做出像模像樣的馬籠頭、馬鞭子了。楊克還做出了難度最大的馬絆子。
老人寬大的蒙古包成了蒙古皮活作坊,堆滿了白生生的牛皮活計,瀰散著嗆鼻的皮硝氣味。所有的活計就差最後一道工序──給皮件上旱獺油。
旱獺油是草原上最高級最奇特的動物油。內蒙高原冬季奇寒,羊油黃油、柴油機油都會凝固,而唯獨旱獺油始終保持液態,即便在零下三十℃的隆冬,也能把稠黏的旱獺油從瓶子裡倒出來。
獺油是草原的特產,牧民家的寶貝,家家必備。在數九寒天的白毛風裡,馬倌羊倌只要在臉上抹上一層獺油,鼻子就不會凍掉,臉面也不會凍成死白肉。用獺油炸出來的蒙式麵果子,色澤又黃又亮,味道也最香。獺油果子往往只出現在婚禮的宴席和招待貴客的茶桌上。獺油還可以治燙傷,效果不比獾油差。
獺油和獺皮又是牧民的主要副業收入來源之一。每年秋季獺毛最厚、獺膘最肥的時候,牧民都會上山打獺子。獺肉自己吃,獺皮和獺油則送到收購站和供銷社換回磚茶、綢緞、電池、馬靴、糖果等日用品。一張大獺皮四塊錢,一斤獺油一塊多錢。旱獺皮是做女式皮裘的上等皮料,全部出口換匯。大獺子有一指厚的肥膘,可出兩斤獺油。牧民打一隻大獺子,除了肉以外可收入五六塊錢。一個秋季打上百隻旱獺就可收入五六百塊錢,比羊倌一年的工分收入還要多。在額侖草原,牧民半牧半獵,主業雖然是牧業,但許多人家的主收入卻來自獵業。光打旱獺一項就可超過放羊,如果加上打狼,打狐狸、沙狐、黃羊等等的收入就更多了。當時額侖牧民生活的富裕程度,超過北京城裡中等幹部的家庭,幾乎家家都有讓城裡人吃驚的存款。
但是,牧民的獵業收入並不穩定。草原的野生動物像內地的果樹一樣,也有大年和小年,由氣候、草勢、災害等因素決定。額侖草原的牧民懂得控制獵業的規模,沒有每年增長百分之幾的硬性規定指標。野物多了就多打,野物少了就少打,野物稀少了就不打。這樣打了千年萬年,幾乎年年都有得打。
牧民打旱獺子,獺皮基本都賣掉,但獺油大多捨不得賣。獺油用途廣,消耗量也大,用得最多的地方還是在皮活上。抹上獺油的皮活,呈深棕色,頓時變得漂亮柔韌起來。如果在雨季常常給皮馬具上獺油,就不容易脫硝,延長使用壽命,減少事故發生。獺油用量大,用途廣,因此,牧民家中的存貨往往就接不到來年的打獺季節。
老人望著滿滿一地氈的皮活,對陳陣說:「家裡就剩半瓶獺油,我也饞獺肉了,這會兒的獺子肉最好吃。從前的王爺到這季節就不吃羊肉啦──明天我帶你去打獺子。」
嘎斯邁說:「等我煉出獺油,你們幾個都上我這兒來喝茶吃獺油果子。」
陳陣說:「那太好了。今年我也得多存一些獺子油,不能老到你這兒大吃大喝。」
嘎斯邁笑道:「自打你養狼以後,都快把我給忘了。這幾個月,你上我家喝過幾回茶啊?」
陳陣說:「你是組長,我養狼給你添了那麼多麻煩,我是嚇得不敢見你了。」
嘎斯邁說:「要不是我護著你,你那條小狼早就讓別組的馬倌給打死了。」
陳陣問:「你是怎麼跟他們說的?」
嘎斯邁笑道:「我說,漢人都恨狼,還吃狼,只有陳陣楊克喜歡狼。那條小狼就像是他們倆抱養來的孩子吶。等他倆把狼的事情鬧明白了,就跟我們蒙古人一個樣啦。」
陳陣滿心感激,連連道謝。
嘎斯邁朗聲大笑:「怎麼謝?那就給我做一頓『館子』吧。我想吃你們漢人的大中──羊肉憲兵(大蔥羊肉餡餅)。」陳陣聽得直樂。嘎斯邁給陳陣使了個眼色,又悄悄指了指一直悶悶不樂的老人說:「你阿爸也喜歡吃漢人的『憲兵』。」
陳陣終於樂出聲來,立即說:「張繼原從場部買來好多大蔥,還有半捆呢。今天晚上我就把東西拿過來給你們做,讓阿爸、額吉和你們全家吃個痛快。」
老人臉上稍稍有了些笑容,說:「羊肉不用拿了,我這兒剛殺了羊。高建中做的餡餅,比旗裡館子做的還好吃。叫楊克,高建中一起來,我們喝酒。」
晚上,高建中教會嘎斯邁拌餡、包餡、桿餅和烙餅,大家又吃又喝又唱。老人突然放下了碗,問道:「兵團說為了減少牧民生病,減輕牧民放牧的辛苦,以後要讓牧民定居。你們看定居好不好?你們漢人不是喜歡定居住房子嗎?」
楊克說:「我們也不知道幾千年的遊牧生活能不能改成定居放牧。我看好像不成。草原的草皮太薄,怕踩。一個營盤,人畜頂多踩上一兩個月就得搬地方。要是定居下來,周圍的幾里地,用不了一年,都得踩成沙地,將來定居點再連成片,不就成大沙漠了嗎?再說,定居到底往哪兒選地方呢?也不好辦。」
老人點點頭說:「在蒙古草原搞定居真是瞎胡鬧。農區來的人不明白草原,自個兒喜歡定居,就非得讓別人也定居。誰不知道定居舒服啊,可是在蒙古草原,牧民世世代代都不定居,這是騰格里定下的規矩。就先說草場吧,四季草場各有各的用處。春季接羔草場的草好,可是草矮,要是一家人定居在那兒,冬天下大雪把矮草全蓋沒了,牲畜還能活嗎?冬季草場靠的就是草長得高,不怕大雪蓋住,要是一家人定在那裡,春夏秋三季都在那兒吃草,那到冬天,草還能有那麼高嗎?夏季草場非得靠水近,要不牲畜都得渴死。可是靠水近的地方都在山裡面,定在那兒,一到冬天冷得能把牲畜凍死。秋季草場靠的是草籽多,要是一家人的牲畜定在那裡,啃上一春一夏,到秋天還能打出草籽嗎?每季草場,都有幾個壞處,只有一個好處。遊牧遊牧,就是為了躲開每季草場的壞處,只挑那一個好處。要是定在一個地方,幾個壞處一上來,連那一個好處都沒了,還怎麼放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