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陣說:「你還不去看看小狼,這小兔崽子挺知道好歹的,鑽進煙裡睡覺去了。」
楊克疑惑地問:「狼不是最怕煙怕火嗎?」
陳陣笑道:「可狼更怕蚊子,牠一看狗來搶牠的煙,就不幹了,馬上就明白煙是好東西。我樂得肚子都疼了,真可惜你沒看到這場好戲。」
楊克連忙跑向狼圈,小狼側躺在地,懶懶地伸長四腿,正安穩地睡大覺呢。聽到兩位大朋友的腳步聲,小狼只是微顫眼皮,向他倆瞟了一眼。
整整一夜,陳陣都在伺弄煙盆。每隔半個多小時,就要添加乾糞。只要藥煙一弱,又要添加艾草。如果風向變了,就得把煙盆端到上風頭。有時還要趕走擠進羊群來蹭煙的牛,牛皮雖厚,但牛鼻、眼皮和耳朵仍然怕叮刺。陳陣為了不讓牛給羊群添亂,只好再點一盆煙放到牛群的上風頭。為了保證艾煙始終籠罩牛羊和小狼,陳陣幾乎一夜未曾合眼。三條大狗始終未忘自己的職責,牠們跑到羊群上風頭的煙陣邊緣,躲在煙霧裡,分散把守要津。
煙陣外密集飢餓的蚊群氣得發狂發抖,噪音囂張,但就是不敢衝進煙陣。戰鬥了大半夜的陳陣望著被擊敗的強敵,心中湧出勝者的喜悅。
這一夜,全大隊的各個營盤全都擺開煙陣,上百個煙盆煙堆,同時湧煙。月光下,上百股濃煙越飄越粗,宛如百條白色巨龍翻滾飛舞;又好像原始草原突然進入了工業時代,草原上出現了一大片林立的工廠煙筒,白煙滾滾,陣勢浩大,蔚為壯觀。不僅完全擋住了狂蚊,也對草原蚊災下飢餓的狼群起到巨大的震懾作用。
陳陣望著月色下白煙茫茫的草原,眼前猶如出現了太平洋大海戰的壯闊海景:由千百艘美國航母、巡洋艦、驅逐艦以及各種艦艇,組成的世界上最龐大的艦隊,形成最具威力的獵圈陣形,冒出滾滾濃煙,昂起萬千巨炮,向日本海破浪挺進。那是現代化的西方海狼對東方倭寇海狼的一次現代級別的打圍。人類歷史發展至今,衝在世界最前列的,大多是用狼精神武裝起來的民族。在世界殘酷競爭的舞台上,羊欲靜,而狼不休。強狼尚且有被更強的狼吃掉的可能,那就更不要提弱羊病羊了。華夏民族要想自強於群狼逐鹿的世界之林,最根本的是必須徹底清除農耕民族性格中的羊性和家畜性,把自己變成強悍的狼。至少也應該有敬崇狼精神狼圖騰的願望──
遼闊的草原也具有軟化濃煙的功能。全隊的白煙飄到盆地中央上空,已經變為一片茫茫雲海。雲海罩蓋了蚊群肆孽的河湖,平托起四周清涼的群山和一輪圓月,「軍工煙筒」消失了,草原又完全回到了寧靜美麗的原始狀態。
陳陣不由吟誦起李白的著名詩句:「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陳陣從小學起就一直酷愛李白,這位生於西域,並深受西域突厥民風影響的浪漫詩人,曾無數次激起他自由狂放的狼血衝動。在原始草原的月夜吟誦李白的詩,與在北京學堂裡誦頌的感覺迥然不同。陳陣的胸中忽然湧起李白式的豪放,又想起了一個困擾他很久的問題:中國詩家都仰慕李白,但卻不主張去學李白,說李白恃才傲上,桀驁不馴,無人學得了。陳陣此刻頓悟,李白豪放的詩風之所以難學,難就難在他深受崇拜狼圖騰的突厥民風影響的性格,以及群狼奔騰草原般遼闊的胸懷。李白詩歌豪情沖天,而且一衝就衝上了中國古典詩歌的頂峰。哪個漢儒能夠一句飛萬里,一字上九天:「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哪個漢儒敢狂言嘲笑孔聖人?哪個漢儒敢接受御手調羹的伺候?哪個漢儒敢當著大唐皇帝的面,讓楊貴妃捧硯,讓高力士脫靴?噫吁,危乎高哉!李白之難難於上青天。爾來四萬八千歲,文壇「詩仙」僅一人。
陳陣長歎:草原狼的性格再加上華夏文明的精粹,竟能攀至如此令人眩暈的高度──
到下半夜,陳陣隱約看到遠處幾家營盤已經不冒煙了,隨後就聽到下夜的女人和知青趕打羊群的吆喝聲、羊群的騷動聲。顯然,那裡的艾草已經用完,或者主人捨不得再添加寶貴的乾牛糞。
蚊群越來越密,越來越躁急,半空中的噪聲也越來越響。小半個大隊的營盤失去了安寧,人叫狗吼,此起彼落。手電的光柱也多了起來。忽然,陳陣聽到最北面的營盤方向,隱約傳來劇烈的狗叫聲和人喊聲。不知哪家的羊群衝破人的阻攔,頂風開跑了。只有備足了乾糞艾草和下夜人狗警惕守夜的人家,還是靜悄悄的。陳陣望著不遠處畢利格老人的營盤,那裡沒有人聲,沒有狗叫,沒有手電光。隱約可見幾處火點忽明忽暗,嘎斯邁可能正在侍候煙堆。她採用的是「固定火點,機動點煙」的方法。羊群的三面都有火點,哪邊來風就點哪邊的火堆。火堆比破臉盆通風,燃火燒煙的效果更好,只是比較費乾糞。但嘎斯邁最勤快,為了絕對保證羊群的安全,她是從不惜力的。
突然,最北邊的營盤方向傳來兩聲槍響。陳陣心裡一沉,狼群終於又抓住一次戰機,這是牠們在忍受難以想像的蚊群叮刺之後,鑽到的一個空子。陳陣長歎一口氣,不知這次災禍落在哪個人的頭上。他也暗自慶幸,深感迷狼的好處:對草原狼瞭解得越透,就越不會大意失荊州。
不久草原重又恢復平靜。接近凌晨,露霧降臨,蚊群被露水打濕翅膀,終於飛不動了。煙火漸漸熄滅,但大狗們仍未放鬆警惕,開始在羊群西北方向巡邏。陳陣估計,快到女人們擠奶的時候,狼群肯定撤兵了。陳陣將二茬毛薄皮袍側蒙住頭,安心地睡過去了。這是他一天一夜中唯一完整的睡眠時間,大約有四個多小時。
第二天陳陣在山裡受了一天的苦刑,到傍晚,趕羊回家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家像是在迎接貴客:蒙古包頂上攤晾著剛剝出來的兩張大羊皮。小狼和所有的狗都興致勃勃地啃咬著自己的一大份羊骨羊肉。進到包裡,碗架上,哈那牆上的繩子上也涼滿了羊肉條,爐子上正煮著滿滿一大鍋手把肉。
楊克對陳陣說:「昨天夜裡最北邊額爾敦家的羊群出事了。」額爾敦家跟道爾基家一樣,都是早些年遷來的外來戶,東北蒙族。他們家剛從半農半牧區的老家娶來一個新媳婦,她還保留著一覺睡到大天亮的習慣。夜裡點了幾堆火,守了小半夜就在羊群旁邊睡著了。煙滅了,羊群頂風跑了,被幾條狼一口氣咬死一百八十多隻,咬傷的羊倒不太多。幸虧狗大叫又撓門,叫醒包裡的主人,男人們騎馬帶槍追了過去,開槍趕跑了狼。要是再晚一點,大狼群聞風趕到,這群羊就剩不下多少了。
高建中說:「今天包順貴和畢利格忙了一整天,他倆組織所有在家的人力,把死羊全都剝了皮,淨了膛。一百八十多隻死羊,一半被卡車運到場部廉價處理給幹部職工,剩下的死羊傷羊留給大隊,每家分了幾隻,不要錢,只交羊皮。咱們家拉回來兩隻大羊,一隻死的,一隻傷的。天這麼熱,一下子來了這麼多的肉,咱們怎麼吃得完?」
陳陣高興得合不上嘴,說:「養狼的人家還會嫌肉多?」又問:「包順貴打算怎麼處理那家外來戶?」
高建中說:「賠唄。月月扣全家勞力的半個月工分,扣夠為止。」嘎斯邁和全隊的婦女都罵那個二流子新郎和新媳婦的公婆,這麼大的蚊災,哪能讓剛過門的農家媳婦下夜呢──咱們剛到草原的時候,嘎斯邁她們還帶著知青下了兩個月的夜,才敢讓咱們單獨下夜的。包順貴把額爾敦兩口子狠狠地訓了一通,說他們真給東北蒙族的外來戶丟臉。可是他對自己老家來的那幫民工趁機給好處,把隊裡三分之一的處理羊都白送給了老王頭,他們可樂壞了。
陳陣說:「這幫傢伙還是佔了狼的便宜。」
高建中打開一瓶草原白酒,說:「白吃狼食,酒興最高。來來來,咱們哥仨,大盅喝酒,大塊吃肉。」
楊克也來了酒癮,笑道:「喝!我要喝個夠!養了一條小狼,人家盡等著看咱們的笑話了,結果怎麼樣?咱們倒看了人家的笑話。他們不知道,狼能教人偷了雞,還能賺回一把米來。」
三人大笑。
煙陣裡,撐得走不動的小狼,趴在食盆旁邊,像一條吃飽肚子的野狼,捨不得離開自己的獵物那樣,死死地守著盆裡的剩肉。牠哪裡知道,這是狼爸狼叔們送給牠的救災糧。
第二十九章
在我們的血液裡,特別是在君主和貴族的血液裡,潛伏著遊牧精神,無疑它在傳授給後代的氣質中佔著很大的部分,我們必須把那種不斷地急於向廣闊地域擴張的精神也歸根於這部分氣質,它驅使每個國家一有可能就擴大它的疆域,並把它的利益伸展到天涯海角。
──(英)赫‧喬‧韋爾斯《世界史綱》
※※※
巴圖和張繼原一連換了四次馬,用了兩天一夜的時間,才順著風將馬群抽趕到新草場西北邊的山頭。山頭的風還不小,他倆總算不必擔心馬群再掉頭頂風狂奔。兩人累得腿胯已僵在馬鞍上了,幾乎下不了馬,喘了好幾口氣才滾鞍落地,癱倒在草坡上,鬆開領扣,讓山風灌滿單袍,吹吹汗水濕透的背心。
西北是山風吹來的方向,東南是大盆地中央的湖水,整群馬散在渾圓的山頭上。全身叮滿黃蚊的馬群,既想頂風驅蚊又想飲水,焦躁不安,猶豫不決。馬群痛苦疲憊地在坡頂轉了兩三圈以後,幾匹最大家族的兒馬子長嘶了幾聲,還是放棄了風,選擇了水。馬群無奈地朝野鴨湖奔去,千百隻馬蹄攪起草叢中的蚊群,瘋狂飢餓的新蚊順風急飛,撲向汗淋淋的馬群,又見縫插針地擠進一層。群馬被扎刺得又踢又咬,又驚又乍,跑得七倒八歪,全像得了小兒麻痺症。
巴圖和張繼原見馬群衝下山,不等繫上領扣便睡死過去。蚊群撲向兩人的脖子,但此時,蚊子即便有錐子那樣大的嘴針,也扎不醒他們了。兩人自從蚊災降臨,七天七夜沒有連續睡過三小時。蚊災下的馬群早已成了野馬、病馬和瘋馬,不聽吆喝,不怕鞭子,不怕套馬桿,甚至連狼群也不怕。無風時整群馬集體亂抽風,有風時,便頂風狂奔。前幾天,馬群差點叛逃越境,要不是風向突變,他倆可能這會兒還在邊防站請求國際交涉呢。有一天夜裡,兩人費盡心力剛把馬群趕到自己的草場,蚊群一攻,馬群大亂,竟然分群分族分頭突圍出去。兩人又花了一天一夜的時間,才將十幾個大小家族圈攏到一起,但是數了數兒馬子,發現還是丟了一個小家族共二十多匹馬。巴圖讓張繼原獨守馬群,自己換了一匹快馬,又用了整整一天的功夫,才在八十多里以外的沙地裡找到馬群。可是這群馬中的馬駒子已經一匹不剩,狼群也已被蚊群逼瘋了,拚命殺馬,補充失血,巴圖連馬駒子的馬蹄和馬鬃都沒有找到。
馬群裹攜著沙塵般的蚊群衝向野鴨湖。被蚊群幾乎抽乾了血,渴得幾乎再也流不出汗的馬群,撲通撲通躍入水中。牠們沒有急於低頭飲水,而是先借水驅蚊──馬群爭先恐後往深水裡衝,水沒小腿,小腿不疼了;水淹大腿,大腿上的吸血鬼見鬼去了;水浸馬肚,馬肚上來不及拔出針頭的血蚊被淹成了孑孓。馬群繼續猛衝,被馬蹄攪混了的湖水終於淹沒了馬背。湖水清涼,殺蚊又剎癢,群馬興奮長嘶,在湖水中拚命抖動身體,湖面上漂起一層糠膚一樣的死蚊。
馬群終於吐出一口惡氣,紛紛開始喝水,一直喝到喝不動為止。然後藉著全身的泥漿保護層,走回到水觸肚皮的地方,站在水裡昏昏欲睡,沒有一點聲音,連個響鼻也懶得打。湖面上的馬群集體低頭靜默,像是在開追悼會,悼念那些被蚊狼合夥殺掉的家族成員。山頭上的馬倌和湖裡的馬群都一同死睡過去。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人馬幾乎同時被餓醒。人和馬已經幾天幾夜沒吃什麼東西了。巴圖和張繼原掙扎起來跑到一個最近的蒙古包,灌飽了涼茶和酸奶湯,吃飽了手把肉,又睡死過去。馬群被餓得上岸吃草,強烈的陽光很快曬裂了馬身上的泥殼保護層,蚊群又見縫插針。湖邊的牧草早已被牛羊啃薄,為了不被餓死,積攢體力與狼拚命,馬群只好重返茂密的草坡,一邊吃草一邊繼續忍受蚊群的轟炸。
全隊的幹部都在畢利格家裡開會。老人說:「天上的雲不厚也不薄,雨還是下不來,夜裡更悶,這幾天蚊子真要吃馬群了。隊裡各個畜群的人手都不夠,羊群剛剛出了事,實在無法抽調人力把馬倌換下來休息。」包順貴和畢利格老人決定,抽調場部的幹部來放羊,替換出的羊倌和隊裡半脫產的幹部,再到馬群去替換小馬倌和知青馬倌,一定要頂過蚊災狼災最重的這段災期。
已經睏乏虛弱之極的張繼原,卻像一頭拉不回頭的強牛,無論如何不肯下火線。他明白,只要能頂過這場大災,他從此就是一個在蒙古草原上可以獨當一面的合格馬倌了。陳陣和楊克都給他鼓勁,他倆也希望在養狼的知青蒙古包裡能出一個優秀的馬倌。
下午,天氣越來越悶,大雨下不來,小雨也沒希望。草原盼雨又怕雨,大雨一下,打得蚊子飛不動,但是雨後又會催生更多的蚊群。吸過狼血的蚊子越來越多,牠們產下的後代更具有狼性和攻擊性。額侖草原已變成人間地獄,張繼原抱定了下地獄的橫心,和草原大馬倌們一起衝進草甸。
畢利格老人帶著巴圖和張繼原,將馬群趕向西南六七十里的沙地,那裡草疏水少,蚊群相對少一些。馬群距邊境有近百里的緩衝地段,大隊其他三群馬也按照畢利格的指揮調度,分頭從原駐地向西南沙地快速轉移。
老人對張繼原說:「西南沙地原來是額侖草原上好的牧場,那時候那兒有小河,有水泡子,牧草也壯,養分大,牲畜最愛吃。牛羊不用把肚皮吃成大水桶,也能噌噌地上膘。」老人仰天長歎:「才多少年啊,就成這副模樣了,小河連條乾溝也沒剩下,全讓沙子給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