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場的知青、年輕牧民,還有多數女人和孩子,都盼望兵團到來,能早日實現兵團幹部和包順貴描述的美好圖景。但是多數老牧民和壯年牧民卻默不作聲。陳陣去問畢利格老人,老人歎氣說:「牧民早就盼望孩子能有學校,看病也再不用牛車馬車拉到旗盟醫院,額侖沒有醫院,死了多少不該死的人吶。可是草原怎麼辦?草原太薄啊,現在的載畜量已經太重了。草原是木轂轆牛車,就能拉得動這點人畜,要是來那老些人和機器,草原就要翻車了。草原翻了個,你們漢人可以回老家,可牧民咋辦吶?」
陳陣最揪心的是草原狼怎麼辦?農區的人一來,天鵝大雁野鴨就被殺了吃肉,剩下的都飛走了。而草原狼不是候鳥,世世代代生活在額侖草原的狼群,難道也要被斬盡殺絕,或趕出國門趕出家園嗎?外蒙古高寒草疏人畜少,那裡的窮狼,要比額侖的富狼更兇猛。到了那裡,牠們就要變成了狼群中受氣挨欺的「外來戶」了。陳陣沒想到自己竟然這麼快地看到了草原狼末日的來臨,而他對草原狼群的考察和研究才剛剛開始──
時近傍晚,楊克把羊群趕到距營盤三里的地方,把羊群趕得對準了自家的蒙古包,便離開羊群回家喝水。快要搬家遷場了,可以讓羊群啃啃營盤附近剛剛長出來的一茬新草。
楊克灌了兩大碗涼茶,對陳陣說:「誰能想到兵團說來就來了?在和平時期,我最討厭軍事化生活,好不容易躲開了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沒想到又讓內蒙兵團給罩住了。額侖今後到底會怎麼樣,我心裡一點都不托底,咱們還真得快點兒把草原狼的一些事情弄明白──」
兩人正說著,一匹快馬沿著牛車車道飛奔而來,馬的身後騰起近一百米長的滾滾黃塵。陳陣和楊克一看就知道是張繼原倒班回家休息來了。張繼原已完全像個草原大馬倌,馬快馬多,騎馬囂張,不惜馬力,毫不掩飾那股炫耀的勁頭。高建中一臉壞笑地說:「噯,你們看,他把好幾個包的蒙古丫頭都招出家門了,那眼神兒就像小母馬追著他跑似的。」
張繼原一跳下馬,就說:「快,快來看,我給你們帶來什麼東西了?」
他從馬鞍上解下一個鼓鼓囊囊的大號帆布包,裡面好像是活物,還動了幾下。
楊克接過包,摸了摸,笑道:「難道你也抓著一條小狼崽,想給咱家的小狼配對?」
張繼原說:「這會兒的狼崽哪能這麼小,你好好看看,小心別讓牠跑了。」
楊克小心翼翼解開一個扣,先看到裡面的一對大耳朵,他伸手一把握住,便把那隻活物拽了出來。一隻草原大野兔在楊克手下亂蹬亂扭,黃灰色帶黑毛的秋裝發出油亮亮的光澤,個頭與一隻大家貓差不多,看樣子足有五六斤重。
張繼原一邊拴馬一邊說:「今天晚上咱們就吃紅燒兔肉,老吃羊肉都吃膩了。」
正說著,離著七八步遠的小狼突然野性大發,猛地向野兔撲過來。如果不是鐵鏈拴著牠,大兔肯定就被牠搶走了。小狼在半空中被鐵鏈拽住,噗地跌落在地。牠一個翻滾立即站起來,兩條前爪向前空抓,舌頭被項圈勒出半尺長,兩眼暴突,凶光殘忍,狠不得一口活吞了野兔。
家中的狗們都見識過這種跑跳極快,很難抓到手的東西。狗們都圍上來,好奇地聞著野兔,但誰也不敢搶。
楊克看看小狼貪婪的嘴臉,便拎起大兔朝小狼走了幾步,拿著兔子向小狼悠了悠。小狼的前爪一碰到兔腿,立刻變成了一條真正的野狼,滿臉殺氣,滿口嗜血欲,舌頭不斷舔嘴的外沿,一對毒針吹管似的黑瞳孔,嗖嗖地發射無形毒針,異常恐怖。當活兔又悠回楊克身邊的時候,小狼惡狠狠地望著所有人和狗,人狼之間頓時界限分明,幾個月的友誼和感情蕩然無存。在小狼的眼裡,陳陣、楊克和最愛護牠的二郎,頓時全都成了牠的死敵。
楊克嚇得下意識地連退三步,他定定神說:「我提個建議,小狼長這麼大了,還沒有親自殺吃過活物,咱們得滿足牠一點天性。我宣佈放棄吃紅燒兔肉,把野兔送給小狼吃,今天咱們看野狼殺吃野兔,可以近距離地感受感受活生生的狼性。」
陳陣大喜,馬上表示贊同說:「兔肉不好吃,要跟沙雞一塊燉才行。這一夏天小狼幫咱們下夜,一隻羊也沒被狼掏走,應該給牠獎勵。」
高建中點頭說:「小狼不光給羊群下夜,還給我的牛犢下了夜,我投贊成票。」
張繼原嚥下一口唾沫,勉強說:「那好吧,我也想看看咱家小狼還有沒有狼性。」
四個人頓時興奮起來。潛伏在人類內心深處的獸性、喜愛古羅馬鬥獸場野蠻血腥的殘忍性,以正當合理的借口暢通無阻地表現出來了。一隻活蹦亂跳的草原野兔,在凶狠的狼、鷹、狐、沙狐和獵狗等天敵殺手、圍剿追殺中艱難生存下來的草原生命,就這樣被四個北京知青輕易否決了。好在野兔有破壞草原的惡名,還有兔洞經常摔傷馬倌的罪行,判牠死刑在良心上沒有負擔。四人開始商量鬥獸規則。
草原上無遮無攔,沒有可借用的鬥獸場,大家都為不能看到野狼追野兔的場面而遺憾。最後四人決定把野兔的前腿和後腿分開拴緊,讓牠既能蹦跳,又不至於變成脫兔。
顯然這是一隻久經殘酷生存環境考驗的成年兔。楊克在給兔子綁腿的時候,冷不防被這個強壯有力的傢伙狠狠地蹬了一下。善刨洞的野兔長有小尖鏟似的利爪,把楊克的手背蹬出幾道深深的血口子,他疼得倒吸一口涼氣,說:「人說兔子急了也咬人,沒想到牠真會用爪子咬人。好厲害,你先別得意,待會兒我就讓小狼活剝了你!」陳陣急忙跑進包拿出雲南白藥和紗布,給他上藥包紮。
四個人一起動手,費了好大勁才把野兔的腿綁緊。野兔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但兩隻眼睛射出凶狠狡猾的光芒。張繼原掰開野兔的三瓣嘴,看了看兔牙說:「你們看,這是一隻老兔子,牙都發黃了。大車老闆都說,『人老奸,馬老滑,兔子老了鷹難拿。』老兔子可厲害呢,弄不好小狼會吃大虧的。」
陳陣扭頭問張繼原:「哎,為什麼說兔子老了鷹難拿?」
張繼原說:「老鷹抓兔子,從空中先俯衝下來,用左爪抓住兔子的屁股,兔子一疼就會轉身,身子就橫過來了。老鷹另一隻爪子正好得勁,再一把抓住兔背,這樣兔子就跑不了了。老鷹抓穩了兔子,就飛上天再鬆開爪子,把兔子扔下來摔死,然後才把兔子抓到山頂上去吃。可是,老兔子就不會讓老鷹輕易得手。一旦老兔被老鷹抓住了屁股,再疼也不回身,然後豁出命猛跑,往最近的草棵子紅柳地裡跑。我就親眼看見過,一隻老兔子楞是帶著老鷹一起衝進了紅柳地,密密麻麻的柳條,萬鞭齊抽,把老鷹的羽毛都抽下來了。老鷹都快被抽暈了,只好鬆開爪子把兔子放走。那隻老鷹垂頭喪氣,像隻鬥敗了的雞,在草叢裡歇了半天才飛走──」
楊克聽得兩眼發直,說:「咱們可得想好了。」
陳陣說:「還是把兔子扔給小狼吧。一邊是老奸巨猾的大兔,一邊是年幼無知,牙口不全的小狼;一邊拴著腿,一邊拴著鐵鏈,這場角鬥還算公平。」
楊克說:「咱們都看過小說《斯巴達克》,按照羅馬競技場的規則,老兔子如果勝了就應該獎給牠自由。」
三人都說:「成!」
楊克對野兔自言自語說:「誰讓你掏了那麼多的洞,毀了那麼多草皮,對不起啦。」又對小狼大喊:「小狼,小狼,開飯嘍!」說完一揚手把野兔扔進狼圈。野兔一落地,就一骨碌翻過身來,亂蹦亂跳。小狼衝過去,卻沒處下嘴,牠用前爪猛地撥拉一下野兔,兔子一下子倒在地上,縮成一團,像是嚇破了膽,胸部急促起伏,渾身亂顫。可是那雙圓圓的大眼睛卻異常冷靜地斜看著小狼的一舉一動。顯然,這隻野兔在狼爪鷹爪下不知逃脫過多少次了。
野兔在顫抖的掩護下,繼續收縮身體,越縮越緊,最後縮成一個極具爆發力的「拳頭」,然後收縮利爪,調整刀口的位置,猶如暗器在袖。
小狼有過吃大肥鼠的經歷,見到野兔就以為是一隻更大的野鼠。牠饞得口水一絲絲的掛下來,牠上前聞了聞。野兔還在顫動,小狼伸出前爪,想把牠按得像手把肉那樣「老實」。牠東按按,西聞聞,尋找下口之處。
野兔突然停止顫抖,此時小狼的腦袋正好移到了野兔的後腿處。「不好!」四人幾乎同時叫了起來,但已經來不及提醒小狼了。老野兔以最後一拼的力量,勾緊爪甲,像地雷爆炸一樣,照準小狼的腦袋蹬去,一爪正中狼頭。小狼嗷地一聲被蹬了一個後滾翻,好容易爬起來的時候,已是滿頭流血,狼耳被豁開一個大口子,頭皮幾處抓傷,右眼也差一點被蹬瞎。
陳陣和楊克心疼得變了臉色,兩人呼地站起來。楊克急忙掏出白藥瓶,打算給小狼上藥。陳陣狠了狠心,攔住楊克說:「草原上哪條狼不傷痕纍纍,也該讓小狼嘗嘗受傷的滋味了。」
小狼還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大的虧,牠躬起身,滿臉驚恐、憤怒,但又好奇地盯住野兔看。老兔得手後,開始拚命掙扎,翻過身,一瘸一拐,連蹦帶拱,向狼圈外挪動。幾條狗也生氣地站起來,衝著老兔狂吠。二郎實在看不過去,想衝進狼圈咬殺老兔,被陳陣一把抱住。
老兔慢慢拱向圈線,小狼慢慢跟在後面,保持一尺距離,只要老兔後腿稍有大一點的動作,小狼就像被毒蠍咬了一樣,噌地後跳。
楊克說:「這次角鬥應該判老兔贏。要是在野地裡,老兔剛才那一下就把小狼打懵了,老兔也早就趁機逃跑了。這傢伙二十分鐘內連傷一人一狼,好生了得。我看還是把牠放生吧,同樣是農耕食草動物,中國漢人要是能有草原老兔精神,哪能淪為半殖民地?」
陳陣心情矛盾地說:「再給小狼最後一次機會吧。如果老兔拱出圈子,就算老兔贏。如果出不了圈子,那還得比下去。」
楊克說:「好吧,就以圈線定勝負。」
老兔像是看到了一線生機,連滾帶拱往圈外挪。小狼也惱了,似乎覺得眼前這個本屬於牠圈子裡的東西,快要不屬於牠了。牠急得亂蹦亂跳,像對付一隻刺蝟一樣,不敢咬不敢抓。但是,一有機會就用前爪把老兔往圈裡撥拉一下,然後馬上跳開。而老兔一等小狼跳開,又會再次往圈外拱。拉鋸了幾個回合,獵性十足的小狼終於找到了老兔的弱點,牠避開老兔的後腿,而跑到兔頭前面,採用「執牛耳」戰術,看準機會一口叼住了老兔的長耳朵往裡拽。老兔一掙扎,小狼就鬆開嘴。小狼漸漸發現那隻厲害的後腿蹬不著牠了,就大膽咬住兔耳,一直把老兔拽到木樁旁邊。老兔眼露驚恐,連蹬帶踹一刻不停,像一條釣上岸的大鯉魚,蹦跳得讓狼無法下口。
陳陣決定給小狼一點提示,他突然大喊:「小狼,小狼,開飯嘍!」小狼猛然一怔,這聲叫喊,一下子喚醒了小狼的飢餓感,牠立即從一條鬥狼變成了一條餓狼。只見小狼猛地按住兔頭,再用後牙卡嚓一聲咬斷了老兔的一隻長耳朵,然後連皮帶毛吞進肚裡。兔血噴出,小狼見血眼開,狼性勃發。又凶狠地咬斷另一隻耳朵,吞下肚。失去耳朵的野兔,酷似一隻大旱獺子,亂蹬亂咬,拚死反抗。狼圈內,一條滿頭是血的小狼,與一隻滿頭湧血的老兔,攪作一團,打得你死我活。狼圈變成了真正充滿血腥味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