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陣揉了揉吹進眼裡的沙子,說:「漢人對草原一無所知,現在的政策對草原功能的定位還是沒定準,重經濟,輕生態。內蒙草原是華夏的生態和生命的屏障,應該把內蒙草原定為生態特區,給予生態財政補貼,實行特別通行證制度,嚴禁農業、工業和流民進入草原。」
吉普進入原來二隊的黃金寶地──春季接羔草場,可眼前一片斑駁。禿地與沙草一色,硝粉與黃塵齊飛。陳陣滿目乾澀,望著草甸東北邊遠遠的黑石山,他真想讓楊克把車直接開到那裡的山腳下。
楊克說:「我在電視裡看了二十年的《動物世界》,越看我就越想罵你和罵我自己。要不是你,我也不會欠草原那麼重的債。內蒙草原腹地七條最棒的小狼崽,個個都是珍稀品種,全死在你的手裡了。我成為你的最大幫兇。現在我兒子一提起這件事,就罵我愚昧!農民!殘忍!唉,從現代法律上講,我的法律責任也不小,是我支持你去掏狼窩的。要是我不去,你肯定不敢一個人半夜上狼山的。上海知青在雲南的孽債,還可挽回,補救,而且還能重新找回那麼可愛的女兒,讓我好生羨慕。可你我的孽債,真是無可挽回了──還是女兒好啊。我那個兒子,在家裡是條狼,可一出門連隻山羊都不如。被同學一連搶走三個錢包,都不敢吭一聲。」
陳陣默然。楊克又問:「你這二十年,國內國外,模型體制,經濟政治,農村城市研究了一大圈,為什麼最後又轉回到國民性的課題上來?」
陳陣反問道:「難道你認為這個問題不解決,其他的問題能得到最終解決嗎?」
楊克想了想說道:「那倒也是。自從魯迅先生提出國民性的問題以後,這個問題還是沒有得到解決。中國人好像始終就除不掉那個病根──改革二十年了,進步不小,可走起來還是病病秧秧的,你就找個時間先給我開個講座吧。」
吉普一過高坡上的邊防公路,可以俯看漫長的邊境線,兩人都驚大了眼睛。原先二十多里寬的軍事禁區和無人區,終於被人畜的增長壓力所突破,如今成了人畜興旺的牧場。這裡竟是行駛一千多公里以後所見的唯一還能叫作草原的草場。草場的草雖然比過去矮了一大半,但仍是一片深綠,被軍事禁區保護了幾十年的草地還沒有明顯地出現沙化的跡象。大概也受到邊境那邊原始草原的濕氣侵漫,這片草場竟顯出一些被霧露滋潤的嫩青色。一路上所見的乾黃蕭條印象頓時為之一掃。草場上紅磚瓦房,石圈石棚像一座座散佈在邊境線上的明碉暗堡,每座房子大多建在地勢較高的地方,是一片片個人承包草場的中心。眼前的邊境線草場散佈著數十群牛羊,使兩人吃驚的是羊群,每群羊龐大無比,大多超過三千隻,有的甚至多達四千隻。遊牧已變成定居定牧。
楊克掏出精緻的高倍望遠鏡,仔細地看了看說:「這裡的羊群也太大了,咱倆可從來沒有放過這麼大的羊群,比咱倆放的羊群大一倍,羊倌還不得累死啊?」
陳陣說:「原來的羊群是集體的,要是歸私人所有,再大的羊群也能管得過來。個人管不了,可以僱人管啊,還可以提供就業崗位,利益刺激勞動積極性嘛。」
陳陣面對如此興旺的定居牧場,卻感到腳下發虛。從前在夏季新草場集中紮營,集中放牧,人們都不用擔心,牧草啃矮了,還有三季保存完好的草場可用。但是,定居定牧的畜群除了「草庫侖」裡的草以外,再沒有其他草場了。兩人都急於想知道牧民以後怎麼辦?陳陣覺得這也許是內蒙草原最後的一線虛假繁榮了。
兩輛摩托和一匹快馬向「切諾基」衝來。陳陣終於看見了久違的草原騎手。摩托還是比馬先衝到吉普跟前,一個身著藍色蒙古單袍的壯漢剎住了車。陳陣和楊克幾乎同時高喊:「巴雅!巴雅!」兩人跳下吉普,高大的巴雅爾像熊一樣地抱住陳陣,氣吁吁地說:「陳陳(陣)!陳陳(陣)!阿一看到車就知道你來了,她讓我來接你回家。」說完又狠狠抱了抱陳陣,然後又去抱楊克,又說:「阿知道陳陳來你也一定來,都住我家去吧。」
兩個小青年也跳下馬,跳下車。一個十六七歲,一個十四五歲。巴雅爾說:「趕緊叫爺爺,這是陳爺爺,這是楊爺爺。」兩個孩子叫過以後,便圍著「切諾基」轉著看。巴雅爾又說:「這兩個孩子放暑假,剛從盟裡回來。我想往後讓他倆到北京上大學,這兩個孩子就可以交給你們倆了。快上車吧!阿爸聽張繼原說你們倆要來,都快想出病來了。」
吉普跟著摩托和快馬朝最遠處的炊煙處衝去。巴圖和嘎斯邁兩位白髮蒼蒼的老人互相攙扶著迎出了兩里地,陳陣跳下車,大喊:「阿爸!阿爸!巴圖!」和兩位老人熱淚擁抱,嘎斯邁的淚水滴在陳陣的肩膀上。她雙拳敲砸陳陣的肩頭,生氣地說:「你二十年也不回來!別的知青都回來過兩三次了,你再不來我就死啦!」陳陣說:「你可不能死,是我該死,讓我先死好了!」嘎斯邁用粗糙的手掌擦乾陳陣的眼淚,說:「我知道你一讀進書裡面,就連你自個兒的親阿爸親額吉都忘啦,哪還能想起草原上的家。」陳陣說:「這些年我天天都在想草原,我在寫草原的書,還寫阿爸你們一家呢,我哪能忘掉草原上的家呢?這些年我一直活在草原上,和你們在一起。」陳陣急忙扶兩位老人上車,將車開到家。
這個家有一個巨大的石圈,要比從前牧業隊的石圈大兩倍。車過石圈,在圈牆的西面是一排寬大的新瓦房,帶有電視天線和風力發電機。房子的西窗下還停著一輛帆布篷已經褪色的老式北京吉普。房子和石圈周圍方圓一里都是沙地,稀稀落落長著半人高的灰灰菜。陳陣在房前停下了車。他離開額侖草原二十年,再回來時卻跨不進老阿爸住過的蒙古包了,心裡頓感失望。
陳陣和楊克從車上卸下好煙好酒、罐頭飲料、果凍奶糖、披肩護膝、皮帶打火機、「敵殺死」等等禮物,抱進蒙古式的客廳。客廳有四十多平米,沙發茶几,電視錄像,酒櫃酒具一應俱全。一幅淡黃色的成吉思汗半身像大掛毯,掛在牆壁正中,圓眼吊睛和藹地望著他的蒙古子孫和客人。陳陣恭敬地站在像前看了一會兒。
嘎斯邁說:「這是阿爸的一個親戚,從外蒙回額侖老家探親的時候帶來的。那個親戚還說,這邊真富啊,道路特別好,就是教育和草場不如那邊──」
一家人坐下來喝奶茶,吃新鮮奶食。
嘎斯邁已經不愛吃大白兔奶糖了,但是她卻很領這份情。她微笑道:「你還真沒有忘記我,那時候你給狗吃都不給我吃。」嘎斯邁很快就對她從未見過的果凍讚不絕口,學著陳陣的動作,往嘴裡擠了一個又一個。她笑道:「你怎麼知道我的牙掉沒了?帶來這老些不用牙的好吃東西。」
陳陣摸了摸鬢角說:「連我都老了,白頭髮都有了,牙也掉了幾顆,我哪能忘記你。我在北京跟好多人講過你敢一個人抓蒙古大狼的尾巴,還把尾巴骨頭掰斷。好多人都想到草原來旅遊,還想見見您吶。」
嘎斯邁連忙擺手道:「不見!不見!外蒙的親戚講,他們那兒有專門保護狼的地盤,不讓打狼了。這會兒咱們電視裡也講不讓打狼了,你怎麼盡跟人家講我的壞事兒呢?」
天色已暗,房外傳來熟悉的羊蹄聲。陳陣和楊克急忙出包,羊群像洪水般地漫過來。一個漢裝打扮的羊倌,騎著馬轟趕著羊群。陳陣猜想這可能就是額侖草原上新出現的雇工。兩人上前幫著慢慢趕羊入圈。巴圖微笑道:「你們兩個羊倌的老本行還真沒忘,二十多年了,還知道吃飽的羊群不能快趕。」
陳陣笑道:「草原的事,我一點都忘不了的」。又問:「這群羊真夠大的,有多少隻?」
巴圖說:「三千八百多隻吧。」
楊克噓了一聲說:「大大小小這些羊,就算平均一隻羊一百五十─一百七十元,那你的家產,光羊群就價值六七十萬了。再加上牛群、房子、汽車、摩托,你已經是個百萬富翁啦。」
巴圖說:「沙地上的財產靠不住啊。要是這片草場往後也跟外來戶的草場那樣沙化了,我家就又成貧下中牧了。」
楊克問:「分給你家的草場能養多少羊啊?」
巴圖將圈門關好,說:「要是雨水足,我的草場可以養二千多隻羊;要是天旱,就只能養一千隻。這些年連著旱,四五年沒下過透雨了,這會兒能養一千隻都難啊。」
陳陣聽得嚇了一跳,忙問:「那你怎麼敢養這麼多的羊呢?」
巴圖說:「你準是要說我不管載畜量了吧。住在這片草場的都是原來嘎斯邁牧業組的牧民,都是你阿爸帶出來的兵,都懂載畜量,知道愛惜草場。我養這麼多的羊,有一半只養半年,到下雪前我就要賣掉二千隻,把當年的一千四百多隻大羔子,還有幾百隻羯羊、老母羊全賣掉。草場剩下的草差不多就夠羊群過大半個冬天了。我再把賣羊得的錢,拿出一小半買一大圈青乾草,整群羊就能過冬了。夏末秋初,我也把羊群趕到深山的荒草場去,這些年天旱,蚊子都乾死了,羊群在深山裡也能抓上點膘──」
回到客廳,巴圖繼續說:「我們小組的人家還是用草原蒙古人的老法子,草好就多養羊,草賴就少養羊。養羊跟著騰格里走,跟著草走,不跟人的貪心走。可是那些外來戶哪懂草原老規矩,自個兒草場的草啃沒了,就常常趕羊過來偷吃草,真讓人生氣。還有一些本地蒙古的酒鬼二流子也討厭,把分到的羊全換酒喝了,老婆跑了,孩子野了,現在就靠出租自個兒的草場活命,一年收一兩萬租金。」
陳陣問:「誰來租草場?」
巴圖憤憤地說:「一些從半農半牧區新來的外來戶,這幫人根本不顧載畜量,只能養五百隻羊的草場,他們就敢養二千隻、三千隻,狠狠啃上幾年,把草場啃成沙地了,就退了租,賣光了羊,帶著錢回老家做買賣去了。」
楊克對陳陣說:「沒想到外來的『過江龍』越鬧越成勢了,草原早晚都得毀在他們的手裡。」
陳陣對巴圖和嘎斯邁的草場和家業有了點兒信心,說:「看到咱們家的日子過得這麼好我真高興啊。」
嘎斯邁搖搖頭說:「大草場壞了,我家的小草場也保不住啊。草原乾了,騰格里就不下雨,我們這些家的草場也一年不如一年了。我要供四個孩子上學,還要留出錢給孩子結婚蓋房子,還要看病,還要存一大筆錢防大災──現在的孩子都只顧眼前,看什麼就想買什麼──剛才他們看見你們的高級車了,一個勁兒想讓巴雅買你們這樣的車。我怕草原上的老人都走了以後,年輕人就不懂草原的老規矩了,拚命多養羊,用羊來換好車,好房子,好衣服──」
楊克說:「怪不得我一下車這小哥倆就纏著我問這車多少錢。」
嘎斯邁說:「蒙古人也應該搞計劃生育,孩子多了,草原養不起他們啊。這兩個男孩子要是考不上大學,再回到草原放羊,往後結婚分家,羊群也要分家。羊群一分家,就顯小了,他們就更想多養了,可草場就這麼大。這小片草場要是再蓋幾個房子,草場就要被壓死了──」
巴雅爾一直在屋外殺羊,過了一會兒,他的妻子,一個同樣結實的蒙古女人,端進來滿滿一大盆手把肉。陳陣和楊克也拿出各式罐頭和真空包裝食品。天尚未暗下來,客廳裡的電燈卻突然亮了。
陳陣對巴圖說:「嘿!真亮堂!牧民終於不用點羊油燈了。那時候我湊近油燈看書,常常把頭髮燒焦。」
楊克問:「風力發電機發出的電能用多長時間?」
巴圖笑著回答道:「有風的時候,風力發電機轉一天,把電存到蓄電池裡,這些電可以用兩個小時,要是不夠用,我還有小型柴油發電機呢。」
不一會兒房外響起一片喇叭聲,整個嘎斯邁「部落」的人幾乎都開著吉普和騎著摩托來了,把寬大的客廳擠成了罐頭。草原老朋友相見,情感分外火辣,陳陣和楊克挨了一拳又一拳,又被灌得東倒西歪,胡言亂語。蘭木扎布仍然瞪著狼眼,梗著牛脖子,這會兒又擼著山羊鬍子,衝著楊克大叫:「你為啥不娶薩仁其其格?把她帶到北京去!罰──罰──罰酒!」
楊克醉醺醺地大言不慚:「你說吧!百靈鳥雙雙飛,一個翅膀掛幾杯?」
老友們驚愕!酒量已不如當年的蘭木扎布忙改口道:「不──不對!不──不罰酒!罰你把你的高級車借──借我開一天。我要過──過過好車癮!」
楊克說:「是你說,我這個「羊羔」配不上額侖最漂亮的「小母狼」的,我哪敢娶她啊,全怪你!借車好辦,可明天你開車不能喝一滴酒!」
蘭木扎布一人把著一瓶瀘州老窖,狠狠地灌了一口說:「我──我沒眼力啊!你沒娶薩仁其其格倒也沒啥。可我為啥就沒把我的小妹妹烏蘭嫁給你,要不,草原上打官司就有北京的大律師上陣啦。這些年破壞草場的人太多,還到處挖大坑找礦石,找不著,也不把坑埋上──北京少給我們草原一點錢都不要緊,最要緊的是給草原法律和律師!」他又灌了一口酒高叫:「說好了!明天我就來開你的車!你先把鑰匙給我!」
接著,沙茨楞、桑傑等各位老友都來借車。
楊克已醉得大方之極,連說:「成!成!成!往後你們打官司也找我吧。」說完便把車鑰匙扔給了蘭木扎布。
眾人狂笑。接著便是全部落的豪飲高歌、男女大合唱。唱到最後,大夥兒都選擇了蒙古最著名的歌手騰格爾的歌。歌聲高亢蒼涼,狼聲歐音悠長,如簫如簧:「──這──就歐──是──蒙古歐──人──熱──愛──故歐──鄉的人──」
酒歌通宵達旦,眾友淚水漣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