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小狼還是沒有掌握如何先咬死兔子,再從容吃肉的殺技。只是咬一口吃一口,生吞活剝、毫無章法地在老兔身上胡亂摸索獵殺方法。小狼的牙雖鈍,但具有老虎鉗般的力度,牠咬夾住兔皮便猛甩頭,將兔皮一條一條地撕下來。牠雖然不懂得一口咬斷野兔的咽喉致命處,但是牠卻本能地找到了野兔的另一處要害──肚子。可憐的老兔終於被小狼撕豁了肚皮,一嘟嚕內臟被小狼狠命拽出來,這些柔軟無毛帶血的東西是草原狼最愛吃的食物。小狼兩眼放光,把腸肚心肺肝腎統統吞到肚子裡,老兔一直戰鬥到失去了心臟才停止反抗。
陳陣總算給了小狼一次活得像條真狼的機會。小狼終於長大了,牠付出了臉耳破相的代價,從此有了草原狼的「標準狼耳」,而成為具有實戰記錄的草原狼。但陳陣的心裡卻好像高興不起來,小狼贏了,他反倒為老兔感到了惋惜與哀傷。那隻可憐的老兔拼盡了全力,死得可敬可佩。牠被同樣英勇頑強的小狼殺死吃掉了,但牠精神上並沒有被打敗。蒙古草原的一切生靈,除了綿羊以外,不論是食肉動物還是食草動物,都具有草原母親給予的勇猛頑強的精神,這就是遊牧精神。
羊群自己進了營盤。陳陣和楊克暫時中止了這天小狼的放風課程。小狼還沉浸在極度亢奮之中,對於每日傍晚的自由居然也忘得一乾二淨。
四人難得有機會聚在一起做飯吃飯,蒙古包裡的氣氛異常溫暖融洽。陳陣給張繼原倒了一碗茶,問道:「你還沒給我們講,你是怎麼抓到老兔子的?」
張繼原也像草原大馬倌那樣喜歡賣關子了,他停了停說:「嗨,這隻野兔還是狼送給我的呢。」
三個人一愣。張繼原又停了幾秒鐘才說:「今天中午,我和巴圖去找馬,半路上,剛翻過一個小坡,離老遠看到了一條狼,正撅著屁股尾巴刨土。我們倆正好都騎著快馬,一鞭子就衝了過去。狼馬上翻坡逃走了,我們衝到狼刨土的地方,一看是個小洞,外面有不少狼刨出的新土。這個洞很隱蔽,藏在草叢下面,要不是洞外有新土,很難發現。巴圖一看就說這是個兔洞,但不是兔子的窩,只是牠的臨時藏身洞。草原野兔除了狡兔三窟四窟以外,還在牠的活動範圍內挖了許多臨時藏身洞,一遇敵情,馬上就鑽進最近的一個臨時洞。馬倌最恨這種洞,常常傷人傷馬。去年,蘭木扎布的一匹最好的桿子馬,就是被這種洞別斷了前腿,廢了。這回我倆發現了這個兔洞,氣就不打一處來,兩人下了馬,非把牠掏出來打死不可。兔洞有一米多深,用套馬桿捅了捅,是軟的,裡面真有隻活兔。狼會刨洞,一會兒就能把野兔刨出來。可是狼跑了,我們拿什麼刨洞呢?巴圖說他有法子,他解下套馬桿的小桿,用刀子在小桿上劈開一個小口子,在口子裡塞上點粗草,做成了一個小叉子,把桿伸進洞,慢慢探到了兔子的身子,然後就用桿子頂尖上叉子夾兔子毛,夾住毛了以後,就開始擰兔毛,最後連毛帶皮全擰到桿子上了,一直擰到擰不動為止。再用桿子壓住兔子一點點兒往外拽,不一會兒,巴圖就把這隻大野兔擰了出來。牠剛一露頭,我就一把揪住了牠的耳朵。
三人連聲叫絕:「高!實在是高!」
高建中說:「上回我也發現一隻野兔鑽進洞,怎麼也弄不出來。今天我又學了一招。你們說的沒錯,牧民好像是比農民強悍聰明多了。真是什麼行業出什麼人啊,以前我一直都不明白咱中國人到底差在哪兒,窩裡鬥得比誰都狠,可跟外邊一打就敗。這麼大的一個中國,這麼多的人口,楞讓小日本佔了八年,要不是蘇聯出兵,美國扔原子彈,不知道還要佔多少個八年呢。可剛把小日本打敗沒多少年,聽外電說人家經濟上又成一流強國了,這小日本海盜,別說,那民族性格真是了不得。」
三人全笑了。張繼原對陳陣說:「真是近朱者赤啊,連高建中都同意你的觀點了。」
四人圍著炕桌吃小米撈飯,粉蘑燉羊肉和醃野韭菜花。
楊克對張繼原說:「你腿快,消息靈通,給我們說說兵團的事吧。」
張繼原說:「咱們的場部已經成為團部了,第一批幹部已經下來,一半蒙族一半漢族。建團後的第一件事可能就是滅狼。那些兵團幹部一看見狼群咬死那麼多馬駒子,全都氣壞了。他們說過去部隊一到草原先幫著牧民剿匪,現在第一件是就是要幫著牧民剿狼,調派精兵強將為民除害。人家好心好意,可蒙古老人有苦難說啊,跟那些農民出身的大兵講狼的好處,那不是對牛彈琴嗎?這會兒狼毛快長齊了,狼皮能賣錢了。兵團幹部工資也不高,參謀、幹事一個月也就六七十塊錢,可賣一條狼皮能得二十塊錢,還有獎勵,師部團部的兵團幹部積極性特高。」
楊克歎了一口氣說:「蒙古草原狼,英雄末路,大勢已去,趕緊往外蒙古逃吧。」
第三十一章
李淵出身貴族──母為鮮卑貴族獨孤信之女,與隋文帝皇后為從姐妹。
──張傳璽《中國古代史綱》下
若以女系母統言之,唐代創業及初期君主,如高祖(唐高祖李淵──引者註)之母為獨孤氏,太宗(唐太宗李世民──引者註)之母為竇氏,即紇豆陵氏,高宗(唐高宗李治──引者註)之母為長孫氏,皆是胡種,而非漢族。故李唐皇室之女系母統雜有胡族血胤,世所共知──
──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
※※※
清晨,兩輛敞篷軍吉普停在陳陣包前不遠處。小狼見到兩個龐然大物,又聞到一種從沒聞過的汽油味,嚇得嗖地鑽進狼洞。大狗小狗衝過去,圍住吉普狂吼不止。陳陣楊克急忙跑出包,喝住了狗,並把狗趕到一邊去。
車門打開,包順貴帶著四個精幹的軍人,下車徑直走向狼圈。陳陣、楊克和高建中不知會發生什麼事,慌忙跟了過去。陳陣定了定神,上前打招呼:「包主任,又領人來看小狼啦。」
包順貴微微一笑說:「來來,我先給你們介紹介紹。」他攤開手掌,指了指兩位三十多歲的軍官說:「這兩位是兵團來咱們大隊打前站的幹部,這位是徐參謀,這位是巴特爾,巴參謀。」又指了指兩位司機說:「這是老劉,這是小王。他們以後都要在草原上扎根了,等團部的新房子蓋好,他們還要把家屬接來呢。這次是團部派他們下隊幫助咱們打狼的。」
陳陣的心跳得像逃命的狼。他上前同幾位軍人握了握手,馬上以牧民的方式請客人進包喝茶。
包順貴說:「不啦,先看看小狼。快招呼小狼出來,兩位參謀是專門來看狼的。」
陳陣強笑道:「你們真對狼這麼有興趣?」
帶有陝西口音的徐參謀溫和地說:「這裡的狼太猖狂,師、團首長命令我們下來打狼,昨天李副團長親自下隊去了。可我們倆還沒有親眼見過草原上的狼呢,老包就領我們上這兒來看看。」
帶有東北口音的巴參謀說:「聽老包講,你們幾個對狼很有研究,打狼掏狼崽有兩下子。還專門養了一條狼,摸狼的脾氣,真是有膽有識啊。我們打狼還真得請你們協助呢。」
兩位參謀和藹可親,沒有一點架子。陳陣見他們不是來殺小狼的,便稍稍放心。又支吾地說:「狼──狼──的學問可大了,幾天幾夜也說不完,還是看小狼吧。待會兒,你們先往後面退幾步,千萬別進狼圈,小狼見生人會咬的,上次盟裡的一個幹部就差點讓小狼咬了一口。」
陳陣從包裡拿出兩塊手把肉,又拎起一塊舊案板,悄悄走到狼洞口,先把案板放在洞旁,然後大聲叫喊:「小狼,小狼,開飯嘍。」
小狼嗖地躥出洞,撲住手把肉。陳陣急忙將案板一推,蓋住了狼洞,又跳出狼圈。平時餵狼是在上午和下午,這麼一大早餵食還從來沒有過。小狼喜出望外,撲住骨頭肉就狼吞虎嚥起來。包順貴和幾位軍人立即退後了幾步。
陳陣打了個手勢,四五個人向前挪到狼圈外一米的地方,蹲在地上,圍成了小半個圈。突然來了這麼多穿綠軍裝的人,傳來這麼多陌生的氣息,小狼一反常態,不敢像以往那樣見到生人就撲咬,而是垂下尾巴,縮小身體,叼著肉塊跑到狼圈的最遠端,放下肉,又把第二塊肉也叼過來。小狼聳著狼鬃,抓緊時間搶吃,非常不滿意被那麼多人圍觀。牠剛啃上兩口,突然翻了臉,皺鼻張口露牙,猛地向幾個軍人撲去。動作之快,凶相之狠,大出幾個軍人的意外,四個人中有三個嚇得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小狼被鐵鏈拽住,血碗大口只離軍人不到一米遠。
巴參謀盤腿坐了起來,拍了拍手上的灰土說:「厲害,厲害!比軍區的狼狗還凶,要是沒有鏈子,非得讓牠撕下一塊肉去。」
徐參謀說:「當年出生的狼崽就這麼大了,跟成年狼狗差不多了。老包,今兒你帶我們來看狼還真對,我現在真有身臨戰場的感覺。」又對巴參謀說:「狼的動作要比狗突然和隱蔽,擊發的時候還得快!」
巴參謀連連點頭。小狼突然掉頭,躥到肉旁,一邊發出嘶嘶哈哈沙啞的威脅聲,一邊快速吞嚥。
兩位參謀還用手指遠遠地量了量狼頭和後半身的比例,又仔細看了看狼皮狼毛。一致認為打狼頭或從側面打前胸下部最好,一槍斃命又不傷皮子。
兩位參謀觀察得很專業。包順貴滿臉放光,說:「所有牧民和大多數知青都反對養狼,可我就批准他們養。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嘛。這個夏天,我已經帶了好幾撥幹部來看小狼了。越是漢人越想看,越怕狼的人也越想看,他們都說這要比動物園裡的狼好看,還說下到蒙古草原再這麼近看蒙古活狼,機會難得啊,全內蒙草原也沒有第二條。往後,兵團首長下連隊視察,我就先陪他們到這兒來見識見識大名鼎鼎的蒙古狼。」
兩位參謀都說,首長們要是聽說了肯定要來看的。徐參謀又叮囑陳陣道:「必須常常檢查鐵鏈和木樁。」
包順貴看了看手錶,對陳陣說:「說正事兒吧,今天一大早趕來,一是來看狼,二是讓你們倆出一個人帶我們去打狼。這兩位參謀都是騎兵出身,是軍區的特等射手。兵團首長專門為了除狼害才把他倆調過來的。昨天徐參謀在半路上還打下一隻老鷹,那老鷹飛得老高老高的,看上去才有綠豆那麼點大,徐參謀一發命中──哎,你們倆誰去啊?」
陳陣的心猛地一抽:「額侖草原狼這下真要遇到剋星了。軍吉普再加上騎兵出身的特等射手,隨著農耕人口的急劇膨脹,終於一直推進到邊境線來了。」陳陣苦著臉說:「馬倌比我們倆更知道狼的習性,也知道狼在哪兒,你們應該找他們當嚮導。」
包順貴說:「老馬倌請不動,小馬倌又不中用,有經驗的幾個馬倌都跟著馬群進山了,馬群離不開人。今天你們倆必須去一個,兩位參謀來一趟不容易,下次就不讓你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