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陣又說:「你怎麼不去請道爾基,他可是全隊出名的打狼能手。」
包順貴說:「道爾基早就讓李副團長請走了。李副團長槍也打得準,一聽打獵就上癮。人家開一輛蘇聯「小嘎斯」卡車,又快又靈活,站在車上打狼比吉普車更得勁。」包順貴又看了看錶說:「別浪費時間了,趕緊走!」
陳陣見推不掉,就對楊克說:「那就你去吧。」
楊克說:「我真不如你明白狼,還是──還是你去吧。」
包順貴不耐煩地說:「我定了,小陳你去!你可別耍滑!你要是像畢利格老頭那樣放狼一碼,讓我們空手回來,我就斃了你這條小狼!別廢話,快走!」
陳陣臉色刷白,下意識地挪了一步,擋了擋小狼說:「我去,我去,我這就去。」
兩輛敞篷軍吉普,向西飛馳,車道上騰起兩條黃沙巨龍。
初秋的陽光刺得陳陣瞇起眼睛。他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猛烈的風吹得幾乎戴不住單帽。他即使騎上最快的馬,也跑不出如此令人窒息的迎面風來。兩輛吉普都是八成新的好車,噪音極小,轉向靈活,馬力強悍。兩位司機顯然都有很長的駕齡,並具有高超的軍事越野駕駛經驗,車開得又穩又快,在起伏的草原山道上如履平地。
陳陣已經有兩年多沒有乘坐吉普車了。如果他沒有迷上狼,如果他是個剛到草原的新手,如果他沒有接受兩年多草原和草原狼的教誨和輸血,他一定會為得到這樣難得的現代化獵狼機會而受寵若驚。坐在敞篷軍吉普裡,在綠色的大草原上,風馳電掣般地追殺草原蒙古狼,那該是多麼刺激和享受的一件事。這可能比英國貴族吹著號角騎馬率狗獵狐、比俄國貴族在森林雪地獵熊、比滿蒙皇室貴族萬騎木蘭圍獵,更令人神往陶醉。但此時陳陣卻從心底盼望吉普拋錨,他覺得自己像個叛徒帶著軍隊去抓捕自己的朋友。他對狼的態度,包順貴其實早已瞭如指掌。所以他真不知道今天如何才能既保住小狼,又不讓大狼們斃命
兵團的滅狼運動已在全師廣闊的草原上展開。內蒙大草原最後一批還帶有遠古建制的狼軍團,仍保留著在匈奴、突厥、鮮卑和成吉思汗蒙古時代的戰略戰術的活化石狼軍團,就要在現代化兵團的圍剿中全軍覆滅了。而且還是背著最惡毒的罵名和黑鍋,被徹底抹殺了其不可估量的影響和功績的狀態下,被深受其惠的中國人趕出國門,趕出歷史舞台。陳陣的悲哀只有草原上的畢利格阿爸,和那些崇拜狼圖騰的草原人能懂,也只有自己蒙古包的兩個夥伴能懂。陳陣的悲哀在於他太超前,又太遠古了。
額侖草原五里不同風、十里不同雨。軍吉普駛上了濕沙的土路,呼嘯的秋風將陳陣吹得格外清醒。他打算無論如何也要讓他們見著狼,但那地方又得便於狼隱蔽和逃脫。
陳陣側轉頭對後座上的包順貴說:「有狼的地方我知道,可是都是陡坡和葦地,吉普車使不上勁。」
包順貴瞪了一眼說:「你可別跟我耍心眼。現在就數葦地裡的蚊子多,狼哪能待在葦地裡,我打了大半年的狼,還不知道這個?」
陳陣只得改口:「我是說──不能進山進葦地,只能到蚊子少的沙崗和大緩坡去。」
包順貴緊逼陳陣:「沙崗那兒出了事以後,馬倌早就把狼給攆跑了。昨天我們在那兒轉了好幾圈,一條狼也沒見著。我看你今天不想拿出真本事來?你可聽好了,我說話一向算數!昨天一天沒打著狼,我們幾個都窩了一肚子火呢。」
包順貴吸了一口煙,直接噴到陳陣的後腦勺上。
陳陣明白自己很難糊弄這位從基層爬上來的人精,只好說:「我知道還有一片沙地,在查干窩拉的西北邊。那兒迎風,沙多草少,老鼠和大眼賊特別多,旱獺也不少,狼吃不著馬駒子,只好到獺子和老鼠多的地方去了。」
陳陣決定把他們帶到牧場最西北的一片半沙半草的貧瘠草場去,那裡雖然也是避蚊放馬的好地方,但是距邊境線比較近,馬倌從不敢把馬群放到那裡。陳陣希望到那裡讓他們見著狼,狼又可以及時逃過邊防公路。
包順貴想了想,露出笑容說:「沒錯,那真可能是個有狼的地方,我怎麼就沒想起來呢。老劉,往北邊那條路開,今兒哪兒也不去,就直接去那兒,再開快點!」
陳陣補充說:「打狼最好步行。吉普動靜太大,只怕狼一聽車響,就往草甸子跑,今年雨水大,草長得高,狼容易隱蔽。」
徐參謀說:「你只要讓我見著狼就行,剩下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陳陣感到自己可能犯了大錯。
軍吉普沿著牧民四季遷場的古老土路,向西北方向急馳。在春季被牲畜吃禿了的接羔草場,秋草已齊刷刷地長到二尺高,草株緊密,草浪起伏,秋菊搖曳,一股股優質牧草的濃郁香氣撲面而來。幾隻紫燕飛追吉普,搶吃被吉普驚起的飛蟲飛蛾。燕子很快被吉普甩到後面,前面又冒出幾隻,在車前車後的半空中劃出一道道紫色的弧線。
陳陣大口吸著秋草秋花的醉香。眼前可是來年春季接羔的地方,作為羊倌,他很關心這片草場的長勢。牧場每年百分之七十的收入要靠出售羊毛和活羊,接羔草場都是黃金寶地,是牧場的命根子。陳陣細細地一路看過去,草長得真好,簡直像有專人看管保護的大片麥田。自從大隊搬遷到夏季新草場之後,這裡再沒有紮過一個蒙古包。陳陣深深感謝狼群和馬倌,如果沒有狼群,這麼噴香誘人的草場,早就讓黃羊、野兔和草原鼠啃黃了。整整一個夏季,草原狼硬是沒讓那些搶草高手得逞。
在如此豐茂的草場上,陳陣每一眼看見的又是馬倌們的辛苦。是他們不分晝夜、不顧炎熱和蚊群,死死地攔住貪嘴快腿的馬群,把牠們圈到山地草場去吃那些二等的羊鬍子山草,或牛羊啃過的剩草,就是不讓馬群走近接羔草場。馬背上的民族都愛馬,視馬如命。但是,在放牧時,牧民卻把馬群當作盜賊和蝗蟲來提防。如果沒有馬倌,這片牧民的活命草場,只會剩下一堆堆消化不充分的馬糞、一叢叢被馬尿燒黃燒死的枯草。可是,農區來的兵團幹部,能懂得草原和牧業的奧妙嗎?
吉普飛馳,但已捲不起黃塵。經過一個夏季的休養,古老的土路上已長出一層細碎的青草。遊牧就是輪作,讓薄薄的草皮經受最輕的間歇傷害,再用牛羊尿糞加以補償。千百年來,草原民族又是用這種最原始但又可能是最科學的生產方法,才保住了蒙古草原。陳陣想了又想,忍不住對徐參謀說:「你看,這片草場保護得多好。今年春天全大隊人馬到這兒來準備接羔的時候,從外蒙衝過來幾萬隻黃羊,人用槍打都打不走,白天趕走了,晚上又回來了,跟下羔母羊搶草吃。後來虧得狼群過來了,沒幾天就把黃羊轟得乾乾淨淨。草原上要是沒有狼,母羊沒草吃,羊羔沒奶吃,成千上萬的羊羔都得餓死。牧業可不比農業,農業遇災,就頂多損失一年的收成,可牧業遇到災害,可能把十年八年,甚至牧民一輩子的收成全賠進去。」
徐參謀點點頭,用鷹一樣的眼睛繼續搜索前側方的草地。他停了一會說:「打黃羊哪能靠狼呢?太落後了。牧民的槍和槍法都不行,也沒有卡車,等明年春天你看我們的吧,咱們用汽車、衝鋒鎗和機關鎗打,再來幾萬隻黃羊也不怕。我在內蒙西邊打過黃羊,打黃羊最好在晚上開著大車燈打,黃羊怕黑,全都擠到車前面的燈光裡,一路開過去,一路掃射,一晚上就能幹掉幾百隻。這兒有黃羊,太好了!黃羊來得越多越好,那樣,師部和農業團就都有肉吃了。」
「看!」包順貴輕輕喊了一聲,指了指左側方。陳陣用望遠鏡看了看,趕緊說:「是條大狐狸,快追上去。」包順貴看了一會,失望地說:「是條狐狸,別追了。」對舉槍瞄準的徐參謀說:「別打別打!狼的耳朵賊尖,要是驚了狼,咱們就白來了。」
徐參謀坐下來,面露喜色說:「今天看來運氣不錯,能見著狐狸就能見到狼。」
越野吉普離沙地草場越近,草甸裡山坡上的野物就越多,而且都是帶「沙」字頭的:沙燕、沙雞、沙狐、沙鼠。褐紅色的沙雞最多,一飛一大群,羽翎發出鴿哨似的響聲。陳陣指了指遠處一道低緩的山梁說:「過了這道梁就快到沙地了。老牧民說,那片沙地原先是個大草場,還有個大泉眼。幾十年前,額侖遇上連年大旱,湖乾了,河斷了,井枯了,可就是這股泉眼有水。當時額侖草原的羊群牛群馬群,全趕到這兒來飲水,從早到晚,大批牲畜排隊等水喝,連啃帶踩,沒兩年,這片草場就踩成沙地了。幸虧泉眼沒瞎,這片草場才慢慢緩了過來,可是還得等上幾十年,才能恢復成原來的樣子。草原太脆弱,載畜量一超,草場就沙化。」
一群草原鼠吱吱叫著,從車輪前飛快掠過,四散開去。陳陣指著草原鼠說:「載畜量裡還包括載鼠量,草原上的老鼠比牲畜更毀草場,而狼群是減輕載畜量的主要功臣。待一會兒,你們要是打著狼,我就給你們解剖一條狼的肚子看看,這個季節狼肚子裡多半是黃鼠和草原田鼠。」
徐參謀說:「我還真沒聽說過狼會吃老鼠。狗拿耗子都是多管閒事,狼還會管那閒事?」
陳陣說:「我養的小狼就特別喜歡吃老鼠,牠連老鼠尾巴都吃下去。額侖草原從來沒發生過鼠害,就是因為牧民從不把狼打絕。你們要是把狼打沒了,黃鼠橫行,額侖草原真會發生鼠災的──」
包順貴打斷他說:「集中心思好好觀察!」
吉普漸漸接近山梁,徐參謀緊張起來,他看了看地形,果斷地讓車往西開,說:「要是沙地真有狼,就不能直接進去,先打外圍的游動哨。」
吉普開進一條東西向的緩坡山溝,溝中的牛車道更窄,左邊是山,右邊是沙崗。徐參謀用高倍軍事望遠鏡仔細搜索兩邊草地,突然低聲說:「左前方山坡上有兩條狼!」他立即回頭朝著後面的車,做了個手勢。陳陣也看見了兩條大狼,正慢慢向西小跑,大約有三四里遠。
徐參謀對老劉說:「別直接開過去,還是順著土路走,保持原速,爭取跟狼並排跑,打狼的側胸。」
老劉應了一聲說:「明白!便順著狼跑的方向開去,速度稍稍加快。」
陳陣突然意識到,這位特等射手具有高超的實戰經驗,吉普這種開法,既能縮短與狼的距離,又能給狼一個錯覺,使狼以為吉普只是過路車,不是專衝牠們去的。額侖草原邊防站的巡邏吉普有嚴格的紀律,非特殊情況禁止開槍,以保持邊防巡邏的隱蔽性和突然性,所以額侖草原狼對軍吉普早已習以為常。此時,土路上長著矮草,草下是濕沙,車開起來聲勢不大。兩條狼仍在不緊不慢地跑著,還不時停下來看幾眼汽車,然後繼續向西小跑。但是,狼的路線已漸漸變斜,從山腳挪向山腰方向。陳陣看清了狼的意圖:如果吉普是過路車,狼就繼續趕路或游動放哨;如果吉普衝牠們開過去,牠們就立即加速,翻過山梁,那吉普就再也甭想找到牠們了。
兩條大狼跑得有條不紊,額侖草原狼都知道獵手步槍的有效射程。只要在射程之外,狼就敢故意藐視你,甚至還想誘你追擊,把你引入容易車翻馬倒的危險之地。如果附近還有同家族的狼,那牠就更會把追敵誘向歧途,讓牠的狼家族脫險。陳陣見狼還不加速,心中暗暗揪心,預感到這回狼可能要吃大虧,這輛吉普可不是邊防巡邏車,而是專來打狼的獵車,車上還坐著額侖草原狼從未遇見過的兩位特等射手,他們可以在牧民射手的無效射程內,迅速作出有效射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