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輛吉普終於把狼趕到了一面長長的大平坡上。這裡沒有山溝,沒有山頂,沒有坑窪,沒有一切狼可利用的地形地貌。兩輛吉普同時按喇叭,驚天動地,刺耳欲聾。巨狼跑得四肢痙攣,靈魂出竅。可憐的巨狼終於跑不快了,速度明顯下降,跑得連白沫也吐不出來。兩位司機無論怎樣按喇叭,也嚇不出狼的速度來了。
包順貴抓過徐參謀的槍,對準狼身的上方半尺,啪啪開了兩槍,子彈幾乎燎著狼毛。這種狼最畏懼的聲音,把巨狼骨髓裡的最後一點氣力嚇了出來。巨狼狂衝了半里路,跑得幾乎喘破了肺泡。牠突然停下,用最後的一絲力氣,扭轉身蹲坐下來,擺出最後一個姿態。
兩輛吉普剎在離巨狼三四米的地方。包順貴抓著槍跳下車,站了幾秒鐘,見狼不動,便大著膽子,上了刺刀,端起槍慢慢朝狼走去。巨狼全身痙攣,目光散亂,瞳孔放大。包順貴走近狼,狼竟然不動。他用槍口刺刀捅了捅狼嘴,狼還是不動。包順貴大笑說:「咱們已經把這條狼追傻了。」說完伸出手掌,像摸狗一樣地摸了摸巨狼的腦袋。這可能是千萬年來蒙古草原上第一個在野外敢摸蹲坐姿態的活狼腦袋的人。巨狼仍是沒有任何反應,當包順貴再去摸狼耳朵的時候,巨狼像一尊千年石獸轟然倒地──
陳陣如同罪人一樣地回到家。他簡直不敢跨進草原上的蒙古包。他猶豫了一會兒,但還是進了自己的家門。
張繼原正在跟楊克和高建中講全師滅狼大會戰,張繼原越說越生氣:「現在全師上下,打狼剝皮都紅了眼。卡車小車、射手民兵一起上,汽油子彈充足供應。連各團的醫生都上了陣,他們從北京弄到無色無味的劇毒藥,用針管注射進死羊的骨髓裡,再扔到野地,毒死了不知多少狼。更厲害的是跟著兵團進來的民工修路隊,十八般武器全都上了陣,還發明了炸狼術,把炸山取石的雷管塞到羊棒骨的骨管裡,再糊上羊油,放到狼群出沒的地方,狼只要一咬骨頭,就被炸飛半個腦袋。民工們到處布撒羊骨炸彈,還把牧民的狗炸死不少。草原狼陷入了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到處都在唱:祖祖孫孫打下去,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場。聽說,牧民已經到軍區去告狀了──」
高建中說:「咱們隊的民工這幾天也來了勁,一下子打了五六條大狼。這批從牧民變成農民的人,打狼技術更高。我花了兩瓶白酒的代價才弄清楚他們是怎麼打著狼的。他們也是用狼夾子打,可就是比這兒的牧民狡猾多了。這兒的獵手總是在死羊旁邊下夾子,時間長了,狼也摸到規律了,牠們一見野地裡的死羊,就特別警惕,不敢輕易去碰,往往要等鼻子最靈的頭狼聞出夾子,把夾子刨出來,才下嘴吃羊。這幫民工就不用這種辦法,他們專在狼多的地方下夾子,旁邊既沒有什麼死羊,也沒有骨頭,地上平平的。你們猜他們用什麼做誘餌?打死你,你也猜不出來──他們把馬糞泡在化開的羊油裡,再撈出來晾乾,然後把羊油味十足的馬糞搓碎,撒到下好狼夾子的地方,一撒好幾溜,每一溜都連到下夾子的地方,這就是誘餌。當狼路過這地方的時候,會聞見羊油味兒,因為沒有死羊也沒有肉骨頭,狼就容易放鬆警惕,東聞聞,西聞聞。聞來聞去就被夾子夾住了。你們說這招毒不毒?偷雞連把米都不用出。老王頭說,他們就是用這種法子,把老家的狼害給滅了──」
陳陣聽不下去了。他推開門走向狼圈,輕輕叫著小狼小狼。一整天沒見,小狼也想他了,小狼早已親親熱熱地站在狼圈最邊緣,翹著尾巴盼著他進狼圈。陳陣蹲下身,緊緊抱著小狼,把臉貼在小狼的腦袋上,久久不願鬆開。草原秋夜,霜月淒冷,空曠的新草場,草原狼顫抖悠長的哭嗥聲已十分遙遠──陳陣倒是不用再擔心母狼們來拼搶小狼了,然而,此刻他卻特別盼望母狼們能把小狼領走,再帶到邊境北邊去──
有腳步聲在陳陣的身後停住,傳來楊克的聲音:「聽蘭木扎布說,他看見白狼王帶著一群狼衝過邊防公路了,團部的那輛小『嘎斯』沒追上。我想,白狼王是不會再回到額侖草原來了。」
陳陣一夜輾轉無眠。
第三十三章
對基督教世界來說,從十三世紀初到十五世紀末的三個世紀是一個衰退時期。這幾個世紀是蒙古諸族的時代。從中亞來的遊牧生活支配著當時已知的世界。在這時期的頂峰,統治著中國、印度、波斯、埃及、北非、巴爾幹半島、匈牙利和俄羅斯的是蒙古人或同種的突厥族源的土耳其人和他們的傳統。
──(英)赫‧喬‧韋爾斯《世界史綱》
※※※
熊可牽,虎可牽,獅可牽,大象也可牽。蒙古草原狼,不可牽。
小狼寧可被勒死,也不肯被搬家的牛車牽上路。
全大隊的牛群羊群,天剛亮就已提前出發,浩浩蕩蕩的搬家車隊也已經翻過西邊的山梁,分組遷往大隊的秋季草場。可是二組的知青包六輛重載的牛車還沒有啟動,畢利格老人和嘎斯邁已經派人來催了兩次。
張繼原這幾天專門回來幫著搬家。然而,面對死強暴烈的小狼,陳陣與張繼原一籌莫展。陳陣沒有想到,養狼近半年了,一次次大風大浪都僥倖闖了過來,最後竟會卡在小狼的搬家上。
從春季草場搬過來的時候,小狼還是個剛剛斷奶的小崽子,只有一尺多長,搬家時候,把牠放在裝乾牛糞的木頭箱子裡就帶過來了。經過小半個春季和整整一個夏季的猛吃海塞,到秋初,小狼已長成了一條體型中等的大狼。家裡沒有可以裝下牠的鐵箱和鐵籠,即便能裝下牠,陳陣也絕無辦法把牠弄進去。而且,他也沒有空餘的車位來運小狼,知青的牛車本來就不夠用,他和楊克的幾大箱書又額外佔了大半車。六輛牛車全部嚴重超載,長途遷場弄不好就會翻車,或者壞車拋錨。草原遷場的日子取決於天氣,為了避開下雨,全大隊的搬家突然提前,陳陣一時手足無措。
張繼原急得一頭汗,嚷嚷道:「你早幹什麼來了?早就應該訓練牽著小狼走。」
陳陣沒好氣兒地說:「我怎麼沒訓?小時候牠份量輕,還能拽得動牠,可到了後來,誰還能拽得動?一個夏天,從來都是牠拽我走,從來就不讓我牽,拽狠了,牠就咬人。狼不是狗,你打死牠,牠也不聽你的。狼不是老虎獅子,你見過大馬戲團有狼表演嗎?再厲害的馴獸員也馴不服狼,你就是把蘇聯馴虎女郎請來也沒用。你見狼見得比我多,難道你還不知道狼?」
張繼原咬咬牙說:「我再牽牠一次試試,再不行我就玩兒狠的了!」他拿了一根馬棒,走到小狼跟前,從陳陣手裡接過鐵環,開始拽狼。小狼立即衝著他齜牙咧嘴,凶狠咆哮,身子的重心後移,四爪朝前撐地,梗著脖子,狼勁十足,寸步不讓。張繼原像拔河一樣,使足了全身力氣,也拽不動狼。他顧不了許多,又轉過身,把鐵鏈扛在肩膀上像長江縴夫那樣伏下身拚命拉。這回小狼被拉動了,四隻撐地的爪子扒出了兩道沙槽,推出了兩小堆土。小狼被拉得急了眼,突然重心前移準備撲咬。牠剛一鬆勁,張繼原一頭栽到地上,撲了一頭一臉的土,也把小狼拽得一溜滾,人與狼纏在一起,狼口離張繼原的咽喉只有半尺。陳陣嚇得衝上去摟住小狼,用胳膊緊緊夾住牠的脖子。小狼被夾在陳陣的胳肢窩裡還朝張繼原張牙舞爪,恨不得衝上去狠狠咬他一口。
兩人臉色發白發黑,大口喘氣。張繼原說:「這下可真麻煩了,這次搬家要走兩三天呢。要是一天的路程,咱們還可以把小狼先放在這裡,第二天再趕輛空車回來想辦法。可是兩三天的路程,來回就得四五天。羊毛庫房的管理員和那幫民工還沒搬走呢,一條狼單獨拴在這裡,不被他們弄死,也得被團部的打狼隊打死。我看,咱們無論如何也得把小狼弄走,對了,要不就用牛車來拽吧。」
陳陣說:「牛車?我前幾天就試過了,沒用,還差點沒把牠勒死。我可知道了什麼叫桀驁不馴,什麼叫寧死不屈。狼就是被勒死也不肯就範,我算是沒轍了。」
張繼原說:「那我也得親眼看看。你再牽一條小母狗在旁邊,給牠作個示範吧?」
陳陣搖頭:「我也試過了,沒用。」
張繼原不信:「那就再試一次。」說完就牽過來一輛滿載重物的牛車,將一根繩子拴在小母狗的脖子上,然後又把繩子的另一端拴在牛車尾部的橫木上。張繼原牽著牛車圍著小狼轉,小母狗鬆著皮繩乖乖地跟著牛車後面走。張繼原一邊走,一邊輕聲細語地哄著小狼說:「咱們要到好地方去了,就這樣,跟著牛車走,學學看,很簡單很容易的,你比狗聰明多了,怎麼連走路都學不會啊,來來來,好好看看──」
小狼很不理解地看著小母狗,昂著頭,一副不屑的樣子。陳陣連哄帶騙,拽著小狼跟著小母狗走。小狼勉強走了幾步,實際上仍然是小狼拽著陳陣在走。牠之所以跟著小母狗走,只是因為牠喜歡小母狗,並沒有真想走的意思。又走了一圈,陳陣就把鐵鏈套扣在牛車橫木上,希望小狼能跟著牛車開路。鐵鏈一跟牛車相連,小狼馬上就開始狠命拽鏈子,比平時拽木樁還用力,把沉重的牛車拽得光光響。
陳陣望著面前空曠的草場,已經沒有一個蒙古包、沒有一隻羊了,急得嘴角起泡。再不上路,到天黑也趕不到臨時駐地,那麼多岔道,那麼多小組,萬一走迷了路,楊克的羊群,高建中的牛群怎麼紮營?他們倆上哪兒去喝茶吃飯?更危險的是,到晚上人都累了,下夜沒有狗怎麼辦?如果羊群出了事,最後查原因查到養狼誤了事,陳陣又該挨批,小狼又該面臨挨槍子的危險。
陳陣急得發了狠心,說:「如果放掉牠,牠是死;拖牠走,牠也是死,就讓牠死裡求生吧。走!就拖著牠走!你去趕車,把你的馬給我騎,我押車,照看小狼。」
張繼原長歎一口氣說:「看來遊牧條件下真養不成狼啊。」
陳陣將拴著小母狗和小狼的牛車,調到車隊的最後。他把最後一頭牛的牛頭繩,拴在第五輛牛車的後橫木上,然後大喊一聲:「出發!」
張繼原不敢坐在頭車上趕車,他牽著頭牛慢慢走。牛車一輛跟著一輛啟動了,當最後一輛車動起來的時候,小母狗馬上跟著動,可是小狼一直等到近三米長的鐵鏈快拽直了還不動。這次搬家的六條大犍牛,都是高建中挑選出來的最壯最快的牛,為了搬家,還按照草原規矩把牛少吃多喝地拴了三天,吊空了龐大的肚皮,此時正是犍牛憋足勁拉車的好時候。六頭牛大步流星地走起來,狼哪裡強得過牛,小狼連撐地的準備動作還沒有做好,就一下子被牛車呼地拽了一個大跟頭。
小狼又驚又怒,拚命掙扎,四爪亂抓,扒住地猛地一翻身,急忙爬起來,跑了幾步,迅速做好了四爪撐地的抵抗動作。牛車上了車道,加快了速度。小狼梗著脖子,踉踉蹌蹌地撐了十幾米,又被牛車拽翻。繩子像拖死狗一樣地拖著小狼,草根茬刮下一層狼毛。當小狼被拖倒在地,牠的後脖子就使不上勁,而吃勁的地方卻是致命的咽喉。皮項圈越勒越緊,勒得牠伸長了舌頭,翻著白眼。小狼張大嘴,拚命喘氣掙扎,四爪亂蹬,陳陣嚇得幾乎就要喊停車了。就在這時,小狼忽然發狂地拱動身體,連蹬帶踹,後腿終於踹著了路埂,又奇蹟般地向前一竄,一轂轆翻過身爬了起來。小狼生怕鐵鏈拉直,又向前快跑了幾步。陳陣發現這次小狼比上次多跑了兩步,牠明顯是為了多搶出點時間,以便再做更有效的抵抗動作。小狼搶在鐵鏈拽直以前,極力把身體大幅度地後仰,身體的重心比前一次更加靠後半尺。鐵鏈一拉直,小狼居然沒被拽倒,牠強強地梗著脖子,死死地撐地,四隻狼爪像摟草機一般摟起路梗上的一堆秋草。草越積越多,成了滑行障礙,呼地一下,小狼又被牛車拽了一個大跟頭。急忙跑了兩步,再撐地。
小母狗側頭同情地看看小狼,發出哼哼的聲音,還向牠伸了一下爪子,那意思像是說,快像我這樣走,要不然會被拖死的。可是小狼對小母狗連理也不理,根本不屑與狗為伍,繼續用自己的方式頑抗。拽倒了,拱動身體踹蹬路埂,掙扎著爬起來,衝前幾步,擺好姿勢,梗著脖子,被繃直的絞索勒緊;然後再一次被拽倒,再拚命翻過身──陳陣發現,小狼不是不會跟著牛車跑和走,不是學不會小狗的跟車步伐,但是,牠寧可忍受與死亡絞索搏鬥的疼痛,就是不肯像狗那樣被牽著走。被牽與拒牽──絕對是狼與狗、狼與獅虎熊象、狼與大部分人的根本界限。草原上沒有一條狼會越出這道界限,向人投降。拒絕服從,拒絕被牽,是作為一條真正的蒙古草原狼做狼的絕對準則,即便是這條從未受過狼群教導的小狼也是如此。
小狼仍在死抗,堅硬的沙路像粗砂紙,磨著小狼爪,鮮血淋漓。陳陣胸口一陣猛烈地心絞痛。草原狼,萬年來倔強草原民族的精神圖騰,牠具有太多讓人感到羞愧和敬仰的精神力量。沒有多少人能夠像草原狼那樣不屈不撓地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甚至不惜以生命為代價,來抗擊幾乎不可抗拒的外來力量。
陳陣由此覺得自己對草原狼的認識還是太膚淺了。很長時間來,他一直認為狼以食為天、狼以殺為天。顯然都不是,那種認識是以人之心,度狼之腹。草原狼無論食與殺,都不是目的,而是為了自己神聖不可侵犯的自由、獨立和尊嚴。神聖得使一切真正崇拜牠的牧人,都心甘情願地被送入神秘的天葬場,期盼自己的靈魂也能像草原狼的靈魂那樣自由飛翔──
倔強的小狼被拖了四五里,牠後脖子的毛已被磨掉一半,肉皮滲出了血,四個爪子上厚韌的爪掌,被車道堅硬的沙地磨出了血肉。當小狼再一次被牛車拽倒之後,耗盡了體力的小狼翻不過身來了,像圍場上被快馬和套馬桿拖著走的垂死的狼,掙扎不動,只能大口喘氣。繼而,一大片紅霧血珠突然從小狼的口中噴出,小狼終於被項圈勒破了喉嚨。陳陣嚇得大喊停車,迅速跳下馬,抱著全身痙攣的小狼向前走了一米多,鬆了鐵鏈。小狼拚命喘息補氣,大口的狼血噴在陳陣的手掌上,他的手臂上也印上了小狼後脖子洇出的血。小狼氣息奄奄,嘴裡不停地噴血,疼得牠用血爪撓陳陣的手,但狼爪甲早已磨禿,爪掌也已成為血嫩嫩的新肉掌。陳陣鼻子一酸,淚水撲撲地滴在狼血裡。
張繼原跑來,一見幾處出血的小狼,驚得瞪大了眼。他圍著小狼轉了幾圈,急得手足無措,說:「這傢伙怎麼這麼倔啊?這不是找死嘛,這可怎麼辦呢?」
陳陣緊緊抱著小狼,也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小狼疼痛的顫抖使他的心更加疼痛和顫慄。
張繼原擦了擦滿頭的汗,又想了想說:「才半歲大,拖都拖不走,就算把牠弄到了秋草場,往後就該一個月搬一次家了,牠要是完全長成大狼,咱們怎麼搬動牠?我看──我看──咱們還不如就在這兒──把牠放了算了,讓牠自謀出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