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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陣鐵青著臉衝著他大聲吼道:「小狼不是你親手養大的,你不懂!自謀生路?這不是讓牠去送死嗎!我一定要養小狼!我非得把牠養成一條大狼!讓牠活下去!」說完,陳陣心一橫,呼地跳起來,大步跑到裝雜物和乾牛糞的牛車旁,氣呼呼地解開了牛頭繩,把牛車牽到車隊後面,一狠心,解開拴車繩,猛地掀掉柳條車筐,把大半車乾牛糞呼地全部卸到了車道旁邊。他已鐵定主意,要把牛車上騰空的糞筐改造成一個囚車廂,一個臨時囚籠,強行搬運小狼。

  張繼原沒攔住,氣得大叫:「你瘋啦!長途搬家,一路上吃飯燒茶全靠這半車乾糞。要是半道下雨,咱們四個連飯也吃不上了。就是到了新地方,還得靠這些乾糞堅持幾天呢。你,你你竟然敢卸糞運狼,非被牧民罵死不可!高建中非跟你急了不行!」

  陳陣迅速地卸車裝車,咬著牙狠狠說道:「到今天過夜的地方,我去跟嘎斯邁借牛糞,一到新營盤我馬上就去撿糞,耽誤不了你們喝茶吃飯!」

  小狼剛剛從死亡的邊緣緩過來,不顧四爪的疼痛,頑強地站在沙地上,四條腿疼得不停地發抖,口中仍然滴著血,卻又梗起脖子,繼續作著撐地的姿勢,提防牛車突然啟動。牠瞪大了狼眼,擺出一副戰鬥到死的架勢,哪怕被牛車磨禿了四爪四腿,磨出骨茬,也在所不惜。陳陣心頭發酸,他跪下身,一把摟過小狼,把牠平平地放倒在地,他再也捨不得讓小狼四爪著地了。然後急忙打開櫃子車,取出雲南白藥,給小狼的四爪和後脖頸上藥。小狼口中還在滴血,他又拿出兩塊紡錘形的光滑的熟犍子肉,在肉表面塗抹了一層白藥。一遞給小狼,牠就囫圇吞了下去。陳陣但願白藥能止住小狼咽喉傷口上的血。

  陳陣把糞筐車重新拴緊,碼好雜物,又用舊案板舊木板,隔出大半個車位的囚籠,再墊了一張生羊皮,還拿出了半張大氈子做筐蓋,一切就緒,估計囚籠勉強可裝下小狼。可怎樣把小狼裝進筐裡去呢?陳陣又犯難了。小狼已經領教了牛車的厲害,牠再也不敢靠近牛車,一直繃緊鐵鏈離牛車遠遠的。陳陣從牛車上解下鐵鏈,挽起袖子抱住小狼,準備把小狼抱進囚籠裡。可是,剛向牛車走了一步,小狼就發瘋咆哮掙扎,陳陣想猛跑幾步,將小狼扔進車筐裡,但是,未等他跑近車筐,小狼張開狼嘴,猛地低頭朝陳陣的手臂狠狠地就是一口,咬住就不撒口。陳陣哎約大叫了一聲,嚇出一身冷汗。小狼直到落到地上才鬆了口,陳陣疼得連連甩胳膊。他低頭看傷,手臂上沒有出血,可是留下了四個紫血包,像是摔倒在足球場上,被一隻足球釘鞋狠狠地踩了一腳。

  張繼原嚇白了臉,說道:「幸虧你把小狼的牙尖夾掉了,要不然,非咬透你的手臂不可。我看還是別養了,以後等牠完全長成大狼,這副鈍牙也能咬斷你的胳膊的。」

  陳陣惱怒地說:「快別提夾狼牙的事了,要是不夾掉牙尖,沒準我早就把小狼放回草原了。現在牠成了殘疾狼,牠這副牙口連我胳膊上的肉都咬不透,放歸草原可怎麼活啊?是我把牠弄殘的,我得給牠養老送終。現在兵團來了,不是說要建定居點嗎,定居以後我給牠砌個石圈,就不用鐵鏈了──」

  張繼原說:「行了行了,再攔你,你該跟我拚命了,還是想法子趕緊上路吧。可是──怎麼把牠弄到牛車上去?你傷了,讓我來試試吧。」

  陳陣說:「還是我來抱。小狼不認你,牠要是咬你就不會這麼客氣了,沒準,牠一抬頭一口把你的鼻子咬下來。這樣吧,你拿著氈子在一邊等著,只要我把小狼一扔進筐裡,你就趕緊蓋上。」

  張繼原叫道:「你真不要命啦!你要是再抱牠,牠非得把你往死裡咬,狼這東西翻臉不認人,鬧不好牠真會把你的喉嚨咬斷!」

  陳陣想了想說:「咬我也得抱!現在只能犧牲一件雨衣了。」他跑到櫃車旁邊,拿出了自己的一件一面綠帆布、一面黑膠布的軍用雨衣。又給了小狼兩塊肉,把小狼哄得失去警惕。陳陣定了定心,控制了自己微微發抖的手,趁小狼低頭吃肉的時候,猛然張開雨衣蒙住了小狼,迅速裹緊。趁著小狼一時發懵、黑燈瞎火什麼也看不清,不知道該往哪兒咬的幾秒鐘,陳陣像抱著炸藥包一樣,抱著裹在雨衣裡瘋狂掙扎的小狼,衝到了牛車旁,連狼帶雨衣一起扔進車筐。張繼原撲上前,將半塊大氈罩住車筐。等小狼從撕開口的黑色雨衣中爬出來的時候,牠已經成為囚車裡的囚犯了,兩人已經用馬鬃長繩綁緊了氈蓋,與囚車牢牢地綁在一起。陳陣大口喘氣,渾身冒虛汗,癱坐在地上,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小狼在囚車裡轉了一圈,陳陣馬上又跳了起來,準備防止牠再瘋狂撕咬氈子,拚死衝撞牢籠。

  牛車車隊就要啟動,但陳陣覺得這樣單薄的柳條車筐,根本無法囚住這頭強壯瘋狂的猛獸。他趕緊連哄帶賞,送進囚車幾大塊手把肉。又柔聲細語地安慰小狼,再把所有大狗小狗都叫到車隊後面陪伴小狼。張繼原坐到頭車上,敲打頭牛,快速趕路。他又從車上找來一根粗木棒,準備隨時敲打筐壁,以防小狼兇猛反抗。他騎馬緊緊跟在車後,不敢離開半步,生怕小狼故意迷惑自己,等他一離開就拚死造反,咬碎拆散車筐,衝出牢籠。連鐵鏈都不能忍受的小狼哪能忍受牢籠?陳陣提心吊膽地跟在小狼的後面。

  但是接下來的情況完全出乎陳陣的預料:車隊開始行進,小狼在囚車裡並沒有折騰個天翻地覆,小狼一反常態,眼裡露出了陳陣從未見過的恐慌的神色。牠嚇得不敢趴下,低著頭,弓著背,夾著尾巴,戰戰兢兢地站在車裡,往車後看陳陣。陳陣從柳條筐縫緊緊地盯著牠,見牠異常驚恐地站在不斷搖晃的牛車上,越來越害怕,嚇得幾乎把自己縮成一個刺蝟球。小狼不吃不喝,不叫不鬧,不撕不咬,竟像一個暈船的囚徒那樣,忽然喪失了一切反抗力。

  陳陣深感意外,他緊緊地貼近車,握緊木棒,跟著牛車翻過山梁。他透過車筐後面的縫隙,看見小狼仍然一動不動地站著,兩眼驚恐,後身半蹲,夾著尾巴,用陳陣從來沒有見過的緊張陌生的眼光,可憐巴巴地看著陳陣。小狼早已筋疲力竭,爪上還有傷,嘴裡仍在流血,牠的眼神和頭腦似乎依然清醒,可牠就是不敢臥下來休息。狼對牛車的晃動顛簸,對離開草原地面好像有著天然本能的恐懼。半年多來,對小狼一次又一次謎一樣的反常行為,陳陣總是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該如何解釋。

  犍牛們拚命追趕牛群,車隊平穩快速行進。陳陣騎在馬上也有了思考時間,他又陷入沉思:剛才還那麼暴烈兇猛的小狼,怎麼一下子卻變得如此恐懼和軟弱,這太不符合草原狼的性格了。難道天底下真的沒有完美的英雄,世上的英雄都有其致命的弱點?即使一直被陳陣認為進化得最完美的草原狼也有性格上的缺陷?

  陳陣看著小狼,想得腦袋發疼,總覺得小狼像一個什麼人,又好像是別的什麼東西。想著看著,忽然腦中靈光一閃,他立刻想起希臘神話中的蓋世英雄安泰。難道草原狼也有安泰的那個致命弱點麼?在希臘神話中,安泰雖然英勇無敵,舉世無雙,但是他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就是他一旦脫離了生他養他的大地母親蓋婭,他的身體就失去了一切的力量。他的敵人蓋爾枯裡斯發現了這個弱點,就設法把安泰舉到半空,然後在空中把他扼死。莫非草原狼也是這樣,一離開草原地面,脫離了生牠養牠的草原母親,牠就會神功盡棄、變得軟弱無力?難道草原狼對草原母親真有那麼深重的依賴和依戀?難道草原狼的強悍和勇猛真是草原母親給予的?

  陳陣又突然猛醒,莫非英雄安泰和大地母親蓋婭的神話故事,就來源於狼?非常可能的是:具有遊牧血統的雅利安希臘人,在早期遊牧生活中也曾經養過小狼。他們在搬運小狼的時候,發現了小狼的這個令人不可思議和發人深省的弱點,從中得到了啟發,因而創作了那個偉大的神話故事。而安泰和蓋婭的神話故事的哲理,曾影響了多少東西方人的精神和信念啊,甚至聯共(布)黨史都把這個故事和哲理作為全書的結束語,以告誡全世界的共產黨人不要脫離大地母親──人民,否則,再強大無敵的黨,也會被敵人掐死在半空。陳陣對聯共黨史那最後兩頁中的那個神話的教誨,早已熟記在心。

  然而,陳陣沒有想到在蒙古草原上,他似乎碰見了這個偉大神話的源頭和原型。希臘神話的誕生雖然過去了兩千多年,但是草原狼卻仍然保持著幾千年前的個性和弱點。草原狼這種古老的活化石,對現代人探尋人類先進民族的精神起源和發展具有太重要的價值。陳陣又想起了羅馬城徽上那位偉大的狼母親和牠奶養的兩個狼孩──那兩個後來創造了羅馬城的兄弟──狼對東西方人的精神影響真是無窮無盡,直到如今,狼精神的哲理仍然在指導著先進民族。然而,現實生活中的狼,卻正在被愚昧的人群無情斬殺──

  陳陣胳膊上的傷,又開始鑽心地疼起來。但他不僅絲毫沒有怪罪小狼,反而感謝小狼隨時隨地對他的啟迪。他無論如何也要把小狼養成一條真正的大狼,並一定要留下牠的後代。

  哲理太深太遠,陳陣不得不回到眼前──現實的問題是,以後到秋季冬季頻繁搬家怎麼辦?尤其到小狼完全長成大狼,誰還敢把牠抱進車筐?車筐再也裝不下牠了,總不能騰出一輛車專門用來搬狼吧?到了冬季還得專門用一輛牛車裝肉食,車就更不夠用了。沒有搬家用的牛糞,怎麼取暖煮茶做飯?總不能老向嘎斯邁借吧?陳陣一路上心悸不安,亂無頭緒。

  一下坡,車隊的六條大犍牛聞到了牛群的氣味,開始大步快走,拚命向遠處一串串芝麻大小的搬家車隊追去。

  牛車隊快走出夏季新草場的山口時,一輛「嘎斯」輕型卡車,捲著滾滾沙塵迎面開來。還未等牛車讓道,「嘎斯」便騎著道沿開了過去。在會車時,陳陣看見車上有兩個持槍的軍人,幾個場部職工,和一個穿著蒙古單袍的牧民,牧民向他招招手,陳陣一看竟是道爾基。看見打狼能手道爾基和這輛在牧場打狼打出了名的小「嘎斯」,陳陣的心又懸到嗓子眼。他跑到車隊前問張繼原:「是不是道爾基又帶人去打狼了?」

  張繼原說:「那邊全是山地,中間是大泡子和小河,卡車使不上勁,哪能去打狼呢?大概去幫庫房搬家吧。」

  剛走到草甸,從小組車隊方向跑來一匹快馬。馬到近處,兩人都認出是畢利格阿爸。老人氣喘吁吁,鐵青著臉問道:「你們剛才看見那輛汽車上有沒有道爾基?」

  兩人都說看見了。老人對陳陣說:「你跟我上舊營盤去一趟。」又對張繼原說:「你一人趕車先走吧,一會兒我們就回來。」

  陳陣對張繼原小聲說:「你要多回頭照看小狼,照看後面的車。要是小狼亂折騰,車壞了就別動,等我回來再說。」說完就跟老人順原路疾跑。老人說:「道爾基準是帶人去打狼了,這些日子,道爾基打狼的本事可派上大用場。他漢話好,當上了團部的打狼參謀,牛群交給了他弟弟去放,自己成天帶著炮手們開著小車卡車打狼。他跟大官小官可熱乎啦,前幾天還帶師裡的大官打了幾條大狼,現在人家是全師的打狼英雄了。」

  陳陣問:「可是那兒全是山和河,怎麼打?我還不明白。」

  老人說:「有一個馬倌跑來告訴我,說道爾基帶人帶車去舊營盤了,我一猜就知道他幹啥去了。」

  陳陣問:「他去幹啥?」

  老人說:「去各家各戶的舊營盤下毒、下夾子。額侖草原的老狼、瘸狼、病狼可憐吶,自個兒打不著食,只能靠撿大狼群吃剩的骨頭活命。牠們平常也去撿人和狗吃剩下的東西,饑一頓,飽一頓。每次人畜一搬家,牠們就跑到舊營盤的灰堆、垃圾堆撿東西吃。什麼臭羊皮、臭骨頭、大棒骨、羊頭骨、剩飯剩奶渣,還把人家埋的死狗、病羊、病牛犢刨出來吃。額侖的老牧民都知道這些事。有時候牧民搬家,把一些東西忘在舊營盤,等回到舊營盤去找,常常能看見狼來過的動靜。牧民信喇嘛,心善,都知道來舊營盤找食的那些老狼病狼可憐,沒幾個人會在那兒下毒下夾子,有些老人搬家的時候還會有意丟下些吃食,留給老狼。」

  老人歎了口氣說:「可自打一些外來戶來了以後,時間長了,他們也看出了門道。道爾基一家從他爹起,就喜歡在搬家的時候給狼留下死羊,塞上毒藥和下夾子,過一兩天再回來殺狼剝狼皮。他家賣的狼皮為啥比誰家的都多?就是他家不信喇嘛,不敬狼,什麼毒招都敢使,殺那些老狼瘸狼也真下得了手。你說,狼心哪有人心毒啊──」

  老人滿目淒涼,鬍鬚顫抖地說:「這些日子,他們打死了多少狼啊。打得好狼東躲西藏,都不敢出來找東西吃了。我估摸大隊一走,連好狼都得上舊營盤找東西吃。道爾基比狼還賊吶──再這麼打下去,額侖草原的人就上不了騰格里,額侖草原也快完了。」

  陳陣無法平復這位末代遊牧老人的傷痛。誰也阻止不了惡性膨脹的農耕人口,阻止不了農耕對草原的掠奪。陳陣無法安慰老阿爸,只好說:「看我的,今天我要把他們下的夾子統統打翻!」

  兩人翻過山梁,向最近一個舊營盤跑去。離營盤不遠處,果然看見留下的汽車車輪印。汽車的動作很快,已經轉過坡去了。兩人走近營盤,再不敢貿然前行,生怕鋼夾打斷馬蹄腕。兩人下了馬,老人看了一會兒,指指爐灰坑說:「道爾基下的夾子很在行,你看那片爐灰,看上去好像是風吹的,其實是人撒的,那爐灰底下就是夾子,旁邊還故意放了兩根瘦羊蹄。要是放兩塊羊肉,狼倒會疑心。瘦羊蹄本來就是垃圾堆裡的東西,狼容易上當。我估摸他下夾子的時候,手上也是沾著爐灰幹的,人味就全讓爐灰給蓋住了。只有鼻子最靈的老狼能聞出來。可是狼太老了,鼻子也老了,就聞不出來──」

  陳陣一時驚愕而氣憤得說不出話來。

  老人又指了指一片牛犢糞旁邊的半隻病羊說:「你看那羊身上準保下了藥。聽說,他們從北京弄來高級毒藥,這兒的狼聞不出來,狼吃下去,一袋煙的工夫準死。」

  陳陣說:「那我把羊都拖到廢井裡去。」

  老人說:「你一個人拖得完嗎?那麼多營盤吶。」

  兩人騎上馬又陸陸續續看了四五個營盤,發現道爾基並沒有在每一個營盤上做手腳。有的下毒,有的下夾子,有的雙管齊下,還有的什麼也不下。整個佈局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而且總是隔一個營盤做一次手腳,兩個做了局的營盤之間往往隔著一個小坡。如果一處營盤夾著狼或毒死狼,並不妨礙另一處的狼繼續中計。

  兩人還發現,道爾基下毒多,下夾子少。而下夾子又利用灰坑,不用再費力挖新坑。因而,道爾基行動神速,整個大隊的營盤以他們佈局的速度,用不了大半天就能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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