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斯邁說:「要不是我護著你,你那條小狼早就讓別組的馬倌給打死了。」
陳陣問:「你是怎麼跟他們說的?」
嘎斯邁笑道:「我說,漢人都恨狼,還吃狼,只有陳陣楊克喜歡狼。那條小狼就像是他們倆抱養來的孩子吶。等他倆把狼的事情鬧明白了,就跟我們蒙古人一個樣啦。」
陳陣滿心感激,連連道謝。
嘎斯邁朗聲大笑:「怎麼謝?那就給我做一頓『館子』吧。我想吃你們漢人的大中──羊肉憲兵(大蔥羊肉餡餅)。」陳陣聽得直樂。嘎斯邁給陳陣使了個眼色,又悄悄指了指一直悶悶不樂的老人說:「你阿爸也喜歡吃漢人的『憲兵』。」
陳陣終於樂出聲來,立即說:「張繼原從場部買來好多大蔥,還有半捆呢。今天晚上我就把東西拿過來給你們做,讓阿爸、額吉和你們全家吃個痛快。」
老人臉上稍稍有了些笑容,說:「羊肉不用拿了,我這兒剛殺了羊。高建中做的餡餅,比旗裡館子做的還好吃。叫楊克,高建中一起來,我們喝酒。」
晚上,高建中教會嘎斯邁拌餡、包餡、桿餅和烙餅,大家又吃又喝又唱。老人突然放下了碗,問道:「兵團說為了減少牧民生病,減輕牧民放牧的辛苦,以後要讓牧民定居。你們看定居好不好?你們漢人不是喜歡定居住房子嗎?」
楊克說:「我們也不知道幾千年的遊牧生活能不能改成定居放牧。我看好像不成。草原的草皮太薄,怕踩。一個營盤,人畜頂多踩上一兩個月就得搬地方。要是定居下來,周圍的幾里地,用不了一年,都得踩成沙地,將來定居點再連成片,不就成大沙漠了嗎?再說,定居到底往哪兒選地方呢?也不好辦。」
老人點點頭說:「在蒙古草原搞定居真是瞎胡鬧。農區來的人不明白草原,自個兒喜歡定居,就非得讓別人也定居。誰不知道定居舒服啊,可是在蒙古草原,牧民世世代代都不定居,這是騰格里定下的規矩。就先說草場吧,四季草場各有各的用處。春季接羔草場的草好,可是草矮,要是一家人定居在那兒,冬天下大雪把矮草全蓋沒了,牲畜還能活嗎?冬季草場靠的就是草長得高,不怕大雪蓋住,要是一家人定在那裡,春夏秋三季都在那兒吃草,那到冬天,草還能有那麼高嗎?夏季草場非得靠水近,要不牲畜都得渴死。可是靠水近的地方都在山裡面,定在那兒,一到冬天冷得能把牲畜凍死。秋季草場靠的是草籽多,要是一家人的牲畜定在那裡,啃上一春一夏,到秋天還能打出草籽嗎?每季草場,都有幾個壞處,只有一個好處。遊牧遊牧,就是為了躲開每季草場的壞處,只挑那一個好處。要是定在一個地方,幾個壞處一上來,連那一個好處都沒了,還怎麼放牧?」
陳陣、楊克、高建中都點頭表示贊同。陳陣覺得定居只有一個好處,就是利於養狼,但是他沒敢說出來。
老人喝了不少酒,還吃了四張大蔥羊肉餡餅,但是他的心情似乎變得更糟。
第二天早晨,陳陣和楊克調換了班,跟畢利格老人進山套獺子。老人的馬鞍後面拴著一個麻袋,裡面裝著幾十副套子。獺套結構很簡單,一根半尺多長的木楔子,上面拴著一根用八根細鐵絲擰成的鐵絲繩,再用鐵絲繩做一個絞索套。下套時,把木楔子釘在旱獺的洞旁邊,把套放在獺洞的洞口。但是套索不能貼地,必須離地二指,這樣旱獺出洞的時候才可能被套住脖子或後胯。陳陣套過旱獺,但是收穫甚少,而且儘是些小獺子。他這次也想跟老人學點絕活。
兩匹馬向東北方向急行。秋草已經黃了半截,但下半截還有一尺多高的草莖草葉是綠的。旱獺此時頻繁出窩,抓緊時間爭取再上最後一層膘。牠們要冬眠七個月,沒有足夠的脂肪是活不到來年開春的。所以此時也是旱獺最肥的時候。陳陣問:「我上回用的套子就是從您那兒借的,可為什麼總是套不住大獺子?」
老人嘿嘿一笑說:「我還沒有告訴你下套的竅門呢。額侖草原獵人的技術是不肯傳給外鄉人的,就怕他們把野物打盡。孩子啊,你阿爸老了,就把下套的竅門傳給你吧。外來戶下的套都是死套,大獺子賊精,牠會縮緊身子從套子裡鑽出來。我下的套子是有彈性的,只要輕輕一碰,套子就收緊,不是勒住脖子就勒住後胯,再也跑不掉啦。下套的時候,要先把套圈勒小一點,再張大,一鬆手,套子不就彈回去了嗎?」
陳陣問:「那怎麼固定呢?」
老人說:「在鐵絲上彎一個小小的鼓包,再把套頭拉到鼓包後面輕輕扣住,輕了不行,風一吹,套子收了,就白瞎了;重了也不行,套子收不住,也套不住獺子。非得不鬆不緊,活套才能固定。旱獺鑽了一半,總要碰到鐵絲,一碰上,套子就刷地脫扣勒緊了,用這個法子,下十套能套住六七隻大獺子。」
陳陣一拍腦門說:「絕了!太絕了!怪不得我下的套,套不住獺子,原來,我的套是死的,獺子可以隨便進出。」
老人說:「待會兒,我做給你看看,不容易做好,還要看洞的大小,獺子爪印的大小。做的時候還有更要緊的竅門,我一邊做一邊教你,做好了,你一看就明白。不過,這些竅門你自個兒知道就行了,不要再告訴外人。」
陳陣說:「我保證。」
老人又說:「孩子啊,你還得記住一條,打獺子只能打大公獺和沒崽的母獺子,假如套住了帶崽的母獺和小獺子,都得放掉。我們蒙古人打了幾百年旱獺,到這會兒還有獺肉吃,有獺皮子賣,有獺油用,就是因為草原蒙古人,個個都不敢壞了祖宗的規矩。旱獺子毀草原,可也給蒙古人那麼多的好處。從前,草原上的窮牧民也是靠打獺子過冬,旱獺救了多少蒙古窮人,你們漢人哪知道啊。」
兩匹馬在茂密的秋草中急行。馬蹄踢起許多粉色、橘色、白色和藍色的飛蛾,還有綠色、黃色和雜色的蚱螞和秋蟲。三四隻紫燕環繞著他倆,飛舞尖唱,時而掠過馬腰,時而鑽上天空,享受著人馬賜給牠們的飛蟲盛宴。兩匹馬急行了幾十里,這些燕子也伴飛了幾十里,當吃飽的燕子飛走,又會有新的燕子加入這伴歌繞舞的行列。
畢利格老人用馬棒指了指前面的幾個大山包說:「這就是額侖草原的大獺山,這裡的獺子多,個頭大,油膘厚,皮毛也好,是咱們大隊的寶山吶。南面和北面還有兩片小獺山,獺子也不少。過幾天各家都要來這兒了,今年的獺子容易打。」
陳陣問:「為什麼?」
老人目光黯淡,發出一聲長歎:「狼少了,獺子就容易上套了。秋天的狼是靠吃肥獺子上膘的,狼沒膘也過不了冬。狼打獺子也專打大的不打小的,所以狼也年年有獺子吃。在草原,只有蒙古牧民和蒙古狼明白騰格里定下的草原規矩。」
兩人漸漸接近大獺山。突然,兩人發現那裡的山窪處紮了兩頂帆布帳篷,帳外炊煙升起,還有一掛大車和木桶水車,一副臨時工棚的景象。
「糟了!他們又搶先了一步。」畢利格老人臉色陡變,氣得兩眼冒火,朝帳篷衝去。
兩匹馬還沒有跑近帳篷,就聞到香噴噴的獺肉和獺油的氣味。兩人在帳篷前急忙下馬,看到帳外地灶上有一口巨鍋,大半鍋棕色旱獺油,正咕嘟咕嘟冒著油泡;幾隻熬乾了油膘,只剩下肉身的大獺子在鍋裡翻滾,獺肉已炸得焦黃酥脆。一個年輕民工剛剛撈出一隻炸透的獺子,又準備再往鍋裡下一隻剝了皮、淨了膛,滿身肥膘的獺子。老王頭和一個民工坐在一隻破木箱旁,破木箱上放著一碗黃醬,一碟椒鹽和一盤生蔥。兩人一邊對著酒瓶嘴喝酒,一邊大嚼著油炸獺子,快活之極。
大鍋旁邊一個大號鐵皮洗衣盆裡,盛滿著剝了皮的獺子,其中大部分是僅有尺把長的小獺子。草地上,放著幾塊大門板和十幾張飯桌大小的柳條編,上面鋪滿了大大小小的獺皮,足有一兩百張。陳陣跟老人走進帳篷,帳篷地下摞著幾摞半人多高已經曬乾的獺皮,大約也有一百多張。帳篷中央放著一個一米多高的汽油筒,筒裡已裝半筒獺子油,地上還散放著一些小號的油壺油桶。
老人又衝出帳篷外,走到鐵皮盆前,用馬棒撥拉開表面的幾隻小獺子,發現底下還有幾隻油膘很薄的母獺子。
老人氣得用馬棒猛敲鐵皮盆,對老王大吼:「誰讓你們把母獺子和小獺子都打了?這是大隊的財產,這是額侖世世代代的牧民,費老了勁才留下來的獺子,你們膽子也太大了,不經過大隊的同意就敢殺掉這麼多的獺子!」
老王頭醉醺醺地繼續喝酒吃肉,不緊不慢地說:「我哪敢在您老的地盤上打獺子啊,可這還是您老的地盤嗎?連你們大隊都歸了兵團了。告訴您吧,是團部派我們來打的。孫參謀長說啦,旱獺毀草場,旱獺還是狼群過冬前的主食,滅了旱獺,狼群不就過不了冬了嗎?團部下令,滅狼大會戰必須把旱獺一塊堆消滅。師部醫院的大夫說,旱獺會傳鼠疫,這會兒那麼多的人進了這塊地界,要是得了傳染病你負責啊?」
畢利格老人憋了半天又吼道:「就是團部下令也不成!你們把獺子打光了,牧民拿什麼來做皮活?要是籠頭韁繩斷了,馬驚了,人傷了,誰負責?你們是破壞生產!」
老王頭噴了一口酒氣說:「上頭讓我們打的,自然有人負責唄,您老有本事就去找上頭去說啊,衝我們幹力氣活的人嚷嚷有啥用?。老王頭又瞧了一眼老人馬鞍上的麻袋說:您老不也是來打獺子的嗎?許你打,為啥就不許我打?野物也不是你們家養的,誰打著就歸誰。」
老人氣得鬍鬚亂顫,說:「你等著,我一會兒就回去叫馬倌來,這些皮子和油,都得給我送到大隊去!」
老王說:「這些獺肉獺油,都是團部食堂定的,明兒就得給他們送去。你要是叫人來搶,儘管搶,到時候可有人跟你算賬!這些皮子也早就有大官定好了,連包主任都得親自給他送貨去。」
老人垂著手,被噎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陳陣冷冷地說道:「你們本事真不小啊,一氣打了這麼多旱獺!大獺小獺連窩端,看你們明年還打什麼!」
老王頭說:「你們不是管我們叫盲流嗎,盲流盲流,『盲目流動』,還管什麼明年,哪兒有吃的就往那兒流,過一年就算一年唄。你們替獺子操心,可誰替盲流操心了?」
陳陣知道,同這些痞子盲流根本無理可講。他只想知道他們是用什麼絕招打了這麼多的旱獺,難道他們也會下有彈性的活套?陳陣轉了口氣問:「你們用的什麼法子?打了這麼多的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