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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接過槍,仔細端詳,還看了看子彈。

  為了讓老人見識見識這種槍的好處,巴參謀下了車,又拿過槍,四處望了望,見到二十多米外山坡上,有一隻大鼠站在洞外的草堆旁吱吱地叫著。巴參謀略略地一瞄,叭地一槍,便把老鼠的腦袋打飛了,鼠身倒在洞外,老人渾身哆嗦了一下。

  徐參謀笑道:「狼全跑到外蒙古去了。今天道爾基領著我們兜了大半天,一條狼也沒瞅見。幸虧帶了這桿鳥槍,打了不少獺子。這兒的獺子真傻,人走到離洞口十來步也不進洞,就等著挨槍子兒呢。」

  道爾基用炫耀的口氣說:「兩位炮手在五十米外就能打中獺子的腦袋,我們一路上見一隻就打一隻,可比下套快多了。」

  巴參謀說:「待會兒路過您家,我給您留下兩隻大獺子,您老就回去吧。」

  老人還沒有從這種新式武器的威力中回過神來,吉普就一溜煙地開走了。畢利格老人神情呆滯,好像還停留在他習慣中的秋季草原裡。老人也可能還在回想那支便捷輕巧的長管槍,短短的一個多月,這麼多可怕的新人新武器新事物新手段湧進草原,老人已經完全懵了。吉普車的煙塵散去,老人轉過身一言不發,鬆鬆地握著馬嚼子,信馬由韁地往家走。陳陣緩緩地跟在老人的身旁,他想,都說末代皇帝最痛苦,然而,末代遊牧老人更痛苦,萬年原始草原的沒落,要比千年百年王朝的覆滅更加令人難以接受。老人全身的血氣彷彿突然被小小的筷子子彈頭穿空,身子頓時佝僂縮小了一半,渾濁的淚水順著憔悴蒼老的皺紋流向兩邊,灑在大片大片白藍色的野菊花上。

  陳陣不知道怎麼才能幫幫老人,驅散他心裡的哀傷。默默走了一會,結結巴巴說:「阿爸,今年秋草長得真好──額侖草原真美──等明年也許──」

  老人木木地說:「明年?明年還不知道會冒出什麼別的怪事呢──從前,就是瞎眼的老人,也能看到草原的美景──如今草原不美了,我要是變成一個瞎子就好了,就看不見草原被糟蹋成啥樣兒了──」

  老人搖搖晃晃地騎在馬上,任由大馬步履沉重地朝前走。他閉上了眼睛,喉嚨裡發出含混而蒼老的哼哼聲,散發著青草和老菊的氣息,在陳陣聽來,歌詞有如簡潔優美的童謠:

  百靈唱了,春天來了。

  獺子叫了,蘭花開了。

  灰鶴叫了,雨就到了。

  小狼嗥了,月亮升了。

  ────

  老人哼唱了一遍又一遍,童謠的曲調越來越低沉,歌詞也越來越模糊了。就像一條從遠方來的小河,從廣袤的草原上千折百回地流過,即將消失在漫漶的草甸裡。陳陣想,或許犬戎、匈奴、鮮卑、突厥、契丹的孩子們,還有成吉思汗蒙古的孩子們,都唱過這首童謠?可是,以後草原上的孩子們還能聽得懂這首歌嗎?那時他們也許會問:什麼是百靈?什麼是獺子?灰鶴?野狼?大雁?什麼是蘭花?菊花?

  衰黃而蒼茫的原野上,幾隻百靈鳥從草叢裡垂直飛起,搧動著翅膀停在半空,仍然清脆地歡叫──

第三十五章

  炎帝姓姜──姜姓是西戎羌族的一支,自西方遊牧先入中部。

  ──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第一編》

  西羌──以戰死為吉利,病終為不祥。耐寒苦同之禽獸,雖婦人產子,亦不避風雪。性堅剛勇猛,得西方金行之氣焉。

  ──《後漢書‧西羌列傳》

  ※※※

  這年初冬的第一場新雪,很快就化成了空氣中的濕潤,原野變得寒冷而清新。一離開夏季新草場,喧鬧的營地已成往事,每個小組又相隔幾十里,連狗叫聲也聽不見了。冬草茂密的曠野,一片衰黃,荒涼得宛如同寸草不生的大漠高原。只有草原的天空仍像深秋時那樣湛藍,天高雲淡,純淨如湖。草原鵰飛得更高,變得比鏡面上的銹斑還要小。牠們抓不到已經封洞的旱獺和草原鼠,只好往雲端上飛,以便在更大視野裡去搜尋野兔,而會變色的蒙古野兔躲藏在高高的冬草裡,連狐狸都很難找到牠們。老人說過,每年冬季,會餓死許多老鷹。

  陳陣從團部供銷社買回一捆粗鐵絲,補好了被小狼咬破抓破的柳條車筐。又花了一天的時間,在車筐裡面貼著筐壁密密地擰編了一層鐵絲格網,還編了一個網蓋。鐵絲很粗,比筷子細不了多少,用老虎鉗得兩隻手使勁才能夾斷鐵絲。他估計小狼就是再咬壞一顆狼牙,也不可能咬開這個新囚籠,反正粗鐵絲有的是,可以隨破隨補。在冬季,大雪將蓋住大半截的牧草,牲畜能吃到的草大大減少。所以,冬季遊牧就得一個月搬一次家,當牛羊把一片草場吃成了白色,就要遷場,把畜群趕往黃色雪原,而把封藏在舊草場雪底下的剩草,留給會用大馬蹄刨雪的馬群吃。冬季遊牧每次搬家,距離都不遠,只要移出上一次羊群吃草的範圍便可,一般只有半天左右的路程。小狼再能折騰,要想在半天之內咬破牢籠,幾乎不可能。陳陣舒了一口氣,他苦思苦想了半個月,總算為小狼在冬季必須頻頻搬家,這件生死攸關的大事想出了辦法。

  遊牧的確能逼出人的智慧。陳陣和楊克也想出了請狼入籠的法子:先在地上用加蓋的車筐扣住小狼,然後再把牛車的車轅抬起來,把車尾塞到車筐底部,再把車筐連同小狼斜推上車,最後把車放平,再把車筐緊緊拴在車上。這樣就可以讓小狼安全上車,既傷不了人,也傷不了牠自己。搬到新營盤下車時,就按相反的順序做一遍即可。兩人希望能用這種方法堅持到定居,到那時就給小狼建一個堅固的石圈,就可以一勞永逸,朝夕相守了。然後把小母狗和牠放在一起養,牠們本來就是一對青梅竹馬耳鬢廝磨的小夥伴,以後天長日久肯定能創造感情的結晶──一窩又一窩狼狗崽。那可是真正的草原野狼的後代。

  陳陣和楊克經常坐在小狼的旁邊,一邊撫摸著小狼,倆人一邊聊天。這時小狼就會把牠的脖頸架在他或他的腿上,豎起狼耳,好奇地聽他倆的聲音。聽累了,牠就搖著頭,轉著脖子在人的腿上蹭癢癢。或者仰面朝天,後仰脖子,讓他倆給牠抓耳撓腮。兩人憧憬著他們和小狼的未來,楊克抱著小狼,慢慢給牠梳理狼毛,說:「如果將來小狼有了自己的小狼狗,牠就肯定不會逃跑了,狼是最顧家的動物,所有公狼都是模範大丈夫,不是小丈夫,只要沒有野狼來招引牠,咱們就是不拴鏈子,讓牠在草原上玩兒,牠自個兒也會回窩的。」

  陳陣搖頭說:「如果那樣,小狼就不是狼了,我可不想把牠留在這兒──我一直夢想著有一條真正的野狼朋友。假如我騎馬跑到西北邊防公路旁邊的高坡上,朝路那邊的深山高聲呼叫:小狼、小狼、開飯嘍!牠就會帶著全家,一群真正的草原狼家族,撒著歡兒朝我跑過來,牠們的脖子上都沒有鎖鏈,牠們牙齒鋒利,體魄強健,可牠們會跟我在草地上打滾兒,舔我的下巴,叼住我的胳膊,卻不使勁兒真咬我──可是自從小狼沒了鋒利的狼牙,我的幻想真就成了夢想了──」

  陳陣輕輕地歎氣道:「唉,我真是不死心啊。這些日子我又產生了新的幻想,我幻想自己成了一個牙科醫生,重新給小狼鑲上了四根鋒利的鋼牙,然後到明年開春,小狼完全長成大狼以後,就悄悄把牠帶到邊防公路,把牠放到外蒙的大山裡去。那裡有狼群,沒準牠的狼爹白狼王,已經殺出一條血路,開闢了新的根據地。聰明的小狼一定能找到牠的父王的,只要近距離接觸,白狼王就能從小狼身上嗅出自己家族的血緣氣味,接納咱們的小狼。小狼有了四根鋒利鋼牙的武裝,肯定能在那邊的草原打遍天下無敵手。說不定過幾年白狼王會把王位交給咱們的小狼。這條小狼絕對是額侖草原最優秀的狼種,個性倔強又絕頂聰明,本來牠就應該是下一代狼王的。如果小狼殺回蒙古本土,那裡地廣人稀,才只有二百萬人口,是真正崇拜狼圖騰的精神樂土,而且又沒有恨狼滅狼的農耕勢力,那裡遼闊廣袤的大草原才真是咱們小狼的英雄用武之地──我真是罪過啊,毀了這麼出色的小狼的錦繡前程──」

  楊克癡癡地望著邊境北方的遠山,目光漸漸黯淡下去。歎了口氣說道:「你的前一個夢想,你要是再早十年來草原的話,還真沒準能夠實現。可是後一個夢想,看來是實現不了啦。你上哪兒去搬來一套貴重的牙醫設備,連旗裡醫院都沒有。老牧民鑲牙還得上八百里遠的盟醫院呢。你敢抱著一條狼,上盟醫院嗎?別再幻想下去了,再這麼下去,你就要成為蒙古草原的祥林嫂了,嘮叨的原因都是狼,可你的立場全在狼這邊了──唉,咱倆還是面對現實吧。」

  回到現實中,陳陣和楊克最牽掛的還是小狼的傷,牠的四隻爪掌的傷口已經痊癒,而那顆烏黑的壞牙越發鬆動,牙齦也越來越紅腫。小狼已不敢像從前那樣拚命撕扯食物,有時牠貪吃忘了牙疼,猛地撕扯,會一下子疼得鬆開食物,張大嘴倒吸涼氣,並不斷舔吮傷牙,直到疼勁兒過去,才敢用另一側的牙慢慢撕咬。

  更讓陳陣感到不安的是,小狼咽喉內部的傷口,也一直沒有癒合。他連續在肉食上塗抹雲南白藥,讓小狼吞下,傷口倒是不再流血,但小狼進食時吞嚥依然困難,而且經常咳嗽。陳陣不敢請獸醫,只好借了幾本獸醫書,獨自慢慢琢磨。

  作為過冬肉食的牛羊已經殺完凍好。陳陣的蒙古包四個人,按照牧場的規定,整個冬季每人定量是六隻大羊,共二十四隻,四個人還分給了一頭大牛。知青的糧食定量仍沒有減下來,還是每人每月三十斤。而牧民的肉食定量與知青相同,但糧食只有十九斤。這樣,陳陣包的肉食,就足夠人吃、狗吃和狼吃的了。而且,在冬季,羊群中時常會有凍死病死的羊,人不吃,就都可以用來餵狗和餵狼。陳陣再也不用為小狼的食物操心了。陳陣和高建中把大部分凍好的肉食儲存到小組的庫房裡,庫房是三間土房,建在小組的春季草場,是到團部去的必經之路。蒙古包只留下一筐車的肉食,吃完了再到庫房裡去取。

  草原冬季日短,每天放羊只有六七個小時,僅是夏季放牧時間的一半多一點,除了刮白毛風那種惡劣天氣之外,冬季卻是羊倌牛倌們休養生息的好日子。陳陣打算陪伴著小狼,好好讀書和整理筆記。他等著欣賞小狼在漫天大雪中不斷上演新的精彩好戲。陳陣相信狼的桀驁、智慧和神秘是草原戲劇的噴湧源泉,小狼一定不會讓他這個最癡迷的狼戲戲迷失望的。

  在漫長寒冷的冬季,逃出境外的野狼們將面臨嚴酷幾倍的生存環境,可他的小狼卻生活在肉食可以敞開供應的遊牧營地旁。小狼的冬毛已經長齊,好像猛地又長大了一圈,完全像條大狼了。陳陣把手掌插進小狼厚密的狼絨裡,不見五指,還能感到狼身上小火爐似的體溫,比戴什麼手套都暖和。小狼還是不願接受「大狼」的名字,叫牠「大狼」牠就裝著沒聽見,叫牠小狼,牠就笑呵呵地跑來蹭你的腿和膝蓋。小母狗經常跑進狼圈和小狼一起玩,小狼也不再把牠的「童養媳」咬疼了,還常常把小母狗騎在胯下,練習本能動作,親暱而又粗暴。楊克笑瞇瞇地說:看來明年有門兒了──

  第三場大雪終於站住。陽光下的額侖草原黃白相間,站起來看,是一片黃白色的雪原,坐下來看,卻是一片金色的牧場。嘎斯邁牧業小組將像一個原始草原部落,逐漸往遼闊而蠻荒的草原深處遷徙。陳陣又要帶著小狼搬家了,去往另一處沒有外人干擾、與世隔絕的冬季針茅草場。

  陳陣和高建中帶上兩把鏟雪的木掀,裝了滿滿一車乾牛糞,和兩車搭羊圈用的活動柵欄和大圍氈,趕著牛車先去新營盤打前站,鏟羊圈。兩人用了大半天時間,堆出四大堆雪,鏟清了羊圈、牛圈、狼圈和蒙古包地基,又卸了車。下午趕著三輛空牛車往回走的時候,陳陣心情很愉快,這樣一來,順便就把裝運小狼的空車也騰出來了。

  第二天早晨,三個人拆卸了蒙古包,裝車拴車,最後又順利地把小狼扣進囚籠,推上囚車,綁好拴緊。小狼憤怒地咬了幾口鐵絲壁網,牙疼得使牠不敢再咬。牛車一動,小狼又驚恐地低著頭,縮著脖,半蹲著後半身,夾著尾巴,一動不動地在牛車上站了半天,一直站到新營盤。

  陳陣把小狼安頓好了以後,給小狼一頓美餐──大半個煮熟的肥羊尾,讓牠體內多積累一些禦寒的脂肪。陳陣還用刀子把羊尾切成條,使牠更容易吞嚥。套著鎖鏈的小狼始終頑固堅守著兩條狼性原則:一是,進食時絕對不准任何人畜靠近。小狼在吃東西的時候依然六親不認,對陳陣和楊克也不例外;二是,放風時絕對不讓人牽著走,否則就一拼到死。陳陣盡一切可能尊重小狼的這兩條原則。在天寒地凍,白雪皚皚的冬季,小狼對食物的渴望和珍惜更加超過春夏秋三季。每次餵食,小狼總是齜牙咆哮,兩眼噴射「毒針」,非把陳陣撲退到離狼圈外沿一步的地方,才稍稍放心地回到食物旁邊吃食,而且還像野狼一樣不時向陳陣發出咆哮威脅聲。小狼雖然有傷,卻依然強壯,牠用加倍的食量來抵抗傷口的失血。

  小狼的牙齒和咽喉的傷,還是影響了牠的狼性氣概,原先三口兩口就能吞下的肥羊尾,現在卻需要七口八口才能吞進肚。陳陣心裡總有一種隱隱的擔憂,不知道小狼的傷能不能徹底痊癒。

  人跡罕至的邊境冬季草原,瀰散著遠比深秋更沉重的淒涼,露出雪面的每一根飄搖的草尖上,都透出蒼老衰敗的氣息。短暫的綠季走了,槍下殘存的候鳥們飛走了,曾經勇猛喧囂,神出鬼沒的狼群已一去不再復返,淒清寂靜單調的草原更加了無生氣。陳陣心中一次次湧出茫無邊際的悲涼,他不知道蘇武當年在北海草原,究竟是怎麼熬過那樣漫長的歲月?他更不知道,在如此荒無人煙的高寒雪原,如果沒有小狼和那些從北京帶來的書籍,他會不會發瘋發狂或是發癡發呆發麻發木?楊克曾說,他父親年輕時在英國留學時發現,那些接近北極圈的歐洲居民的自殺率相當高。而那片俄羅斯草原和西伯利亞荒原上,許多個世紀來流行的斯拉夫憂鬱症,也與茫茫雪原上黑暗漫長的冬季連在一起。但是為什麼人口稀少的蒙古草原人,卻精神健全地在蒙古草原和黑夜漫長的雪原上生活了幾千年呢?他們一定是靠著同草原狼緊張、激盪和殘酷的戰爭,才獲得了代代強健的體魄與精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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