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陣問:「你打老鷹幹什麼?」
少年說:「玩唄。」
「你是個中學生難道不知道保護野生動物?」
「老鷹叼羊羔,怎麼不可以打?額侖的老鼠太多,打死幾隻老鷹,外蒙的老鷹馬上又會飛過來的。」
楊克問了巴圖和嘎斯邁家的地點。少年指了指北邊說,過了邊防公路,最北邊的,最大的一個石圈就是他們家。說完,急轉一百八十度,頭也不回地朝著老鷹盤旋的山頭衝去了。
楊克和陳陣忽然感到自己好像變成了額侖草原的客人和外人,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感越來越強地排斥他倆的到來。楊克說:「咱們誰家也別去,先直奔巴圖家。只有見到嘎斯邁他們,咱倆才不是外人。」
吉普加快車速,沿著他倆熟悉的草原遷場古道朝邊防公路飛馳。陳陣開始尋找山包上的旱獺,微微突起的古老獺洞平台依然散佈在山包上,獺洞旁邊的草也比較高。然而,跑了幾十里,卻一隻獺子也沒有發現。楊克說:「連小孩都有了小口徑步槍,你還能找到獺子嗎?」陳陣只好收回目光。
吉普路過幾家有人住的房子,但是,衝出來的狗卻又少又小,一般只有兩三條,而狗的體格竟比北京別墅區裡的「黑背」狼狗還要小。從前吉普路過蒙古包,被七八條十幾條毛茸茸巨狗包圍追咬的嚇人場面見不到了,狗的吼聲再也沒有了以前能嚇住草原狼的那種凶狠氣概。楊克說:「狼沒了以後就是狗,狗沒了以後就是戰鬥,戰鬥沒了以後就只剩下懶散和萎靡了──草原狗可能比北京城裡的狗更早成為人們的寵物。」
陳陣歎道:「我真想二郎啊,要是牠還活著,這些苗條的狗還能叫做狗嗎?」
楊克說:「草原沒了狼,其他各個環節全鬆扣了。沒有狼,猛狗變成了寵物,戰馬變成了旅遊腳力和留影道具。」
陳陣揉了揉吹進眼裡的沙子,說:「漢人對草原一無所知,現在的政策對草原功能的定位還是沒定準,重經濟,輕生態。內蒙草原是華夏的生態和生命的屏障,應該把內蒙草原定為生態特區,給予生態財政補貼,實行特別通行證制度,嚴禁農業、工業和流民進入草原。」
吉普進入原來二隊的黃金寶地──春季接羔草場,可眼前一片斑駁。禿地與沙草一色,硝粉與黃塵齊飛。陳陣滿目乾澀,望著草甸東北邊遠遠的黑石山,他真想讓楊克把車直接開到那裡的山腳下。
楊克說:「我在電視裡看了二十年的《動物世界》,越看我就越想罵你和罵我自己。要不是你,我也不會欠草原那麼重的債。內蒙草原腹地七條最棒的小狼崽,個個都是珍稀品種,全死在你的手裡了。我成為你的最大幫兇。現在我兒子一提起這件事,就罵我愚昧!農民!殘忍!唉,從現代法律上講,我的法律責任也不小,是我支持你去掏狼窩的。要是我不去,你肯定不敢一個人半夜上狼山的。上海知青在雲南的孽債,還可挽回,補救,而且還能重新找回那麼可愛的女兒,讓我好生羨慕。可你我的孽債,真是無可挽回了──還是女兒好啊。我那個兒子,在家裡是條狼,可一出門連隻山羊都不如。被同學一連搶走三個錢包,都不敢吭一聲。」
陳陣默然。楊克又問:「你這二十年,國內國外,模型體制,經濟政治,農村城市研究了一大圈,為什麼最後又轉回到國民性的課題上來?」
陳陣反問道:「難道你認為這個問題不解決,其他的問題能得到最終解決嗎?」
楊克想了想說道:「那倒也是。自從魯迅先生提出國民性的問題以後,這個問題還是沒有得到解決。中國人好像始終就除不掉那個病根──改革二十年了,進步不小,可走起來還是病病秧秧的,你就找個時間先給我開個講座吧。」
吉普一過高坡上的邊防公路,可以俯看漫長的邊境線,兩人都驚大了眼睛。原先二十多里寬的軍事禁區和無人區,終於被人畜的增長壓力所突破,如今成了人畜興旺的牧場。這裡竟是行駛一千多公里以後所見的唯一還能叫作草原的草場。草場的草雖然比過去矮了一大半,但仍是一片深綠,被軍事禁區保護了幾十年的草地還沒有明顯地出現沙化的跡象。大概也受到邊境那邊原始草原的濕氣侵漫,這片草場竟顯出一些被霧露滋潤的嫩青色。一路上所見的乾黃蕭條印象頓時為之一掃。草場上紅磚瓦房,石圈石棚像一座座散佈在邊境線上的明碉暗堡,每座房子大多建在地勢較高的地方,是一片片個人承包草場的中心。眼前的邊境線草場散佈著數十群牛羊,使兩人吃驚的是羊群,每群羊龐大無比,大多超過三千隻,有的甚至多達四千隻。遊牧已變成定居定牧。
楊克掏出精緻的高倍望遠鏡,仔細地看了看說:「這裡的羊群也太大了,咱倆可從來沒有放過這麼大的羊群,比咱倆放的羊群大一倍,羊倌還不得累死啊?」
陳陣說:「原來的羊群是集體的,要是歸私人所有,再大的羊群也能管得過來。個人管不了,可以僱人管啊,還可以提供就業崗位,利益刺激勞動積極性嘛。」
陳陣面對如此興旺的定居牧場,卻感到腳下發虛。從前在夏季新草場集中紮營,集中放牧,人們都不用擔心,牧草啃矮了,還有三季保存完好的草場可用。但是,定居定牧的畜群除了「草庫侖」裡的草以外,再沒有其他草場了。兩人都急於想知道牧民以後怎麼辦?陳陣覺得這也許是內蒙草原最後的一線虛假繁榮了。
兩輛摩托和一匹快馬向「切諾基」衝來。陳陣終於看見了久違的草原騎手。摩托還是比馬先衝到吉普跟前,一個身著藍色蒙古單袍的壯漢剎住了車。陳陣和楊克幾乎同時高喊:「巴雅!巴雅!」兩人跳下吉普,高大的巴雅爾像熊一樣地抱住陳陣,氣吁吁地說:「陳陳(陣)!陳陳(陣)!阿一看到車就知道你來了,她讓我來接你回家。」說完又狠狠抱了抱陳陣,然後又去抱楊克,又說:「阿知道陳陳來你也一定來,都住我家去吧。」
兩個小青年也跳下馬,跳下車。一個十六七歲,一個十四五歲。巴雅爾說:「趕緊叫爺爺,這是陳爺爺,這是楊爺爺。」兩個孩子叫過以後,便圍著「切諾基」轉著看。巴雅爾又說:「這兩個孩子放暑假,剛從盟裡回來。我想往後讓他倆到北京上大學,這兩個孩子就可以交給你們倆了。快上車吧!阿爸聽張繼原說你們倆要來,都快想出病來了。」
吉普跟著摩托和快馬朝最遠處的炊煙處衝去。巴圖和嘎斯邁兩位白髮蒼蒼的老人互相攙扶著迎出了兩里地,陳陣跳下車,大喊:「阿爸!阿爸!巴圖!」和兩位老人熱淚擁抱,嘎斯邁的淚水滴在陳陣的肩膀上。她雙拳敲砸陳陣的肩頭,生氣地說:「你二十年也不回來!別的知青都回來過兩三次了,你再不來我就死啦!」陳陣說:「你可不能死,是我該死,讓我先死好了!」嘎斯邁用粗糙的手掌擦乾陳陣的眼淚,說:「我知道你一讀進書裡面,就連你自個兒的親阿爸親額吉都忘啦,哪還能想起草原上的家。」陳陣說:「這些年我天天都在想草原,我在寫草原的書,還寫阿爸你們一家呢,我哪能忘掉草原上的家呢?這些年我一直活在草原上,和你們在一起。」陳陣急忙扶兩位老人上車,將車開到家。
這個家有一個巨大的石圈,要比從前牧業隊的石圈大兩倍。車過石圈,在圈牆的西面是一排寬大的新瓦房,帶有電視天線和風力發電機。房子的西窗下還停著一輛帆布篷已經褪色的老式北京吉普。房子和石圈周圍方圓一里都是沙地,稀稀落落長著半人高的灰灰菜。陳陣在房前停下了車。他離開額侖草原二十年,再回來時卻跨不進老阿爸住過的蒙古包了,心裡頓感失望。
陳陣和楊克從車上卸下好煙好酒、罐頭飲料、果凍奶糖、披肩護膝、皮帶打火機、「敵殺死」等等禮物,抱進蒙古式的客廳。客廳有四十多平米,沙發茶几,電視錄像,酒櫃酒具一應俱全。一幅淡黃色的成吉思汗半身像大掛毯,掛在牆壁正中,圓眼吊睛和藹地望著他的蒙古子孫和客人。陳陣恭敬地站在像前看了一會兒。
嘎斯邁說:「這是阿爸的一個親戚,從外蒙回額侖老家探親的時候帶來的。那個親戚還說,這邊真富啊,道路特別好,就是教育和草場不如那邊──」
一家人坐下來喝奶茶,吃新鮮奶食。
嘎斯邁已經不愛吃大白兔奶糖了,但是她卻很領這份情。她微笑道:「你還真沒有忘記我,那時候你給狗吃都不給我吃。」嘎斯邁很快就對她從未見過的果凍讚不絕口,學著陳陣的動作,往嘴裡擠了一個又一個。她笑道:「你怎麼知道我的牙掉沒了?帶來這老些不用牙的好吃東西。」
陳陣摸了摸鬢角說:「連我都老了,白頭髮都有了,牙也掉了幾顆,我哪能忘記你。我在北京跟好多人講過你敢一個人抓蒙古大狼的尾巴,還把尾巴骨頭掰斷。好多人都想到草原來旅遊,還想見見您吶。」
嘎斯邁連忙擺手道:「不見!不見!外蒙的親戚講,他們那兒有專門保護狼的地盤,不讓打狼了。這會兒咱們電視裡也講不讓打狼了,你怎麼盡跟人家講我的壞事兒呢?」
天色已暗,房外傳來熟悉的羊蹄聲。陳陣和楊克急忙出包,羊群像洪水般地漫過來。一個漢裝打扮的羊倌,騎著馬轟趕著羊群。陳陣猜想這可能就是額侖草原上新出現的雇工。兩人上前幫著慢慢趕羊入圈。巴圖微笑道:「你們兩個羊倌的老本行還真沒忘,二十多年了,還知道吃飽的羊群不能快趕。」
陳陣笑道:「草原的事,我一點都忘不了的」。又問:「這群羊真夠大的,有多少隻?」
巴圖說:「三千八百多隻吧。」
楊克噓了一聲說:「大大小小這些羊,就算平均一隻羊一百五十─一百七十元,那你的家產,光羊群就價值六七十萬了。再加上牛群、房子、汽車、摩托,你已經是個百萬富翁啦。」
巴圖說:「沙地上的財產靠不住啊。要是這片草場往後也跟外來戶的草場那樣沙化了,我家就又成貧下中牧了。」
楊克問:「分給你家的草場能養多少羊啊?」
巴圖將圈門關好,說:「要是雨水足,我的草場可以養二千多隻羊;要是天旱,就只能養一千隻。這些年連著旱,四五年沒下過透雨了,這會兒能養一千隻都難啊。」
陳陣聽得嚇了一跳,忙問:「那你怎麼敢養這麼多的羊呢?」
巴圖說:「你準是要說我不管載畜量了吧。住在這片草場的都是原來嘎斯邁牧業組的牧民,都是你阿爸帶出來的兵,都懂載畜量,知道愛惜草場。我養這麼多的羊,有一半只養半年,到下雪前我就要賣掉二千隻,把當年的一千四百多隻大羔子,還有幾百隻羯羊、老母羊全賣掉。草場剩下的草差不多就夠羊群過大半個冬天了。我再把賣羊得的錢,拿出一小半買一大圈青乾草,整群羊就能過冬了。夏末秋初,我也把羊群趕到深山的荒草場去,這些年天旱,蚊子都乾死了,羊群在深山裡也能抓上點膘──」
回到客廳,巴圖繼續說:「我們小組的人家還是用草原蒙古人的老法子,草好就多養羊,草賴就少養羊。養羊跟著騰格里走,跟著草走,不跟人的貪心走。可是那些外來戶哪懂草原老規矩,自個兒草場的草啃沒了,就常常趕羊過來偷吃草,真讓人生氣。還有一些本地蒙古的酒鬼二流子也討厭,把分到的羊全換酒喝了,老婆跑了,孩子野了,現在就靠出租自個兒的草場活命,一年收一兩萬租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