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陣問:「誰來租草場?」
巴圖憤憤地說:「一些從半農半牧區新來的外來戶,這幫人根本不顧載畜量,只能養五百隻羊的草場,他們就敢養二千隻、三千隻,狠狠啃上幾年,把草場啃成沙地了,就退了租,賣光了羊,帶著錢回老家做買賣去了。」
楊克對陳陣說:「沒想到外來的『過江龍』越鬧越成勢了,草原早晚都得毀在他們的手裡。」
陳陣對巴圖和嘎斯邁的草場和家業有了點兒信心,說:「看到咱們家的日子過得這麼好我真高興啊。」
嘎斯邁搖搖頭說:「大草場壞了,我家的小草場也保不住啊。草原乾了,騰格里就不下雨,我們這些家的草場也一年不如一年了。我要供四個孩子上學,還要留出錢給孩子結婚蓋房子,還要看病,還要存一大筆錢防大災──現在的孩子都只顧眼前,看什麼就想買什麼──剛才他們看見你們的高級車了,一個勁兒想讓巴雅買你們這樣的車。我怕草原上的老人都走了以後,年輕人就不懂草原的老規矩了,拚命多養羊,用羊來換好車,好房子,好衣服──」
楊克說:「怪不得我一下車這小哥倆就纏著我問這車多少錢。」
嘎斯邁說:「蒙古人也應該搞計劃生育,孩子多了,草原養不起他們啊。這兩個男孩子要是考不上大學,再回到草原放羊,往後結婚分家,羊群也要分家。羊群一分家,就顯小了,他們就更想多養了,可草場就這麼大。這小片草場要是再蓋幾個房子,草場就要被壓死了──」
巴雅爾一直在屋外殺羊,過了一會兒,他的妻子,一個同樣結實的蒙古女人,端進來滿滿一大盆手把肉。陳陣和楊克也拿出各式罐頭和真空包裝食品。天尚未暗下來,客廳裡的電燈卻突然亮了。
陳陣對巴圖說:「嘿!真亮堂!牧民終於不用點羊油燈了。那時候我湊近油燈看書,常常把頭髮燒焦。」
楊克問:「風力發電機發出的電能用多長時間?」
巴圖笑著回答道:「有風的時候,風力發電機轉一天,把電存到蓄電池裡,這些電可以用兩個小時,要是不夠用,我還有小型柴油發電機呢。」
不一會兒房外響起一片喇叭聲,整個嘎斯邁「部落」的人幾乎都開著吉普和騎著摩托來了,把寬大的客廳擠成了罐頭。草原老朋友相見,情感分外火辣,陳陣和楊克挨了一拳又一拳,又被灌得東倒西歪,胡言亂語。蘭木扎布仍然瞪著狼眼,梗著牛脖子,這會兒又擼著山羊鬍子,衝著楊克大叫:「你為啥不娶薩仁其其格?把她帶到北京去!罰──罰──罰酒!」
楊克醉醺醺地大言不慚:「你說吧!百靈鳥雙雙飛,一個翅膀掛幾杯?」
老友們驚愕!酒量已不如當年的蘭木扎布忙改口道:「不──不對!不──不罰酒!罰你把你的高級車借──借我開一天。我要過──過過好車癮!」
楊克說:「是你說,我這個「羊羔」配不上額侖最漂亮的「小母狼」的,我哪敢娶她啊,全怪你!借車好辦,可明天你開車不能喝一滴酒!」
蘭木扎布一人把著一瓶瀘州老窖,狠狠地灌了一口說:「我──我沒眼力啊!你沒娶薩仁其其格倒也沒啥。可我為啥就沒把我的小妹妹烏蘭嫁給你,要不,草原上打官司就有北京的大律師上陣啦。這些年破壞草場的人太多,還到處挖大坑找礦石,找不著,也不把坑埋上──北京少給我們草原一點錢都不要緊,最要緊的是給草原法律和律師!」他又灌了一口酒高叫:「說好了!明天我就來開你的車!你先把鑰匙給我!」
接著,沙茨楞、桑傑等各位老友都來借車。
楊克已醉得大方之極,連說:「成!成!成!往後你們打官司也找我吧。」說完便把車鑰匙扔給了蘭木扎布。
眾人狂笑。接著便是全部落的豪飲高歌、男女大合唱。唱到最後,大夥兒都選擇了蒙古最著名的歌手騰格爾的歌。歌聲高亢蒼涼,狼聲歐音悠長,如簫如簧:「──這──就歐──是──蒙古歐──人──熱──愛──故歐──鄉的人──」
酒歌通宵達旦,眾友淚水漣漣。
酒宴上,陳陣和楊克像北京「二鍋頭」一般,被好客又好酒的各家定了單,一天兩家,家家酒宴,頓頓歌會。那輛藍色「切諾基」成了好友們的試用車、過癮車和買酒運酒的專用車,並用它接來其他小組的老友們。巴圖家門口成了停車場,第二天下午幾乎半個大隊的吉普和摩托都停在這裡,騎馬來的卻很少。牧民說,要不是冬天雪大,騎摩托放不了羊還得騎馬,可能蒙古馬早就沒人養了。原來二大隊的四群馬,現在就剩一群,還沒有原來的半群大。巴圖說:「狼沒了,草少了,馬懶了,跑不快了,個兒頭也沒從前大了,額侖馬沒人要嘍。」陳陣還發現,畢利格那一代的老人都不在了。楊克教的那些小學生已經成為額侖牧業的主力軍。
三天之內兩人喝得血壓升高,心動過速。不過,草原上的漢家菜園子已成規模,酒桌上天天頓頓都能吃到大盆的生蔬菜蘸醬,要不然,他倆的血脂膽固醇也要升高。連日的酒宴,小組的牧業也癱了一半,全靠外來雇工支撐。陳陣問過雇工,他們每月的工資是二百元加兩隻大羊,同時管吃管住,幹得好年終還有獎勵。有一位雇工說,他是額侖西南邊四百里一個蘇木(鄉)的牧民,前幾年他家也有一千七百多隻羊,日子不比額侖的牧民差多少,他家也雇了一個牧工。可是草場一年不如一年,前年一場大旱,沙起了,草焦了,羊渴死餓死一大半,他只好出來打工。可是一年下來掙到的二三十隻大羊也不能運回老家,老家沒草,活羊沒用了,只好賣掉,換成錢帶回家──
兩人在各自的老房東家睡了整整一天才緩過神來。第四天,陳陣又和嘎斯邁一家人聊了大半夜。
第五天清早,陳陣和楊克駕車開往黑石山方向。
關於狼圖騰的講座與對話之一
吉普一過邊防公路,就可以隱約看見東南遠處的黑石山。楊克駕著車在草原土路緩緩行駛。
陳陣歎道:「草原狼的存在是草原存在的生態指標,狼沒了,草原也就沒了魂。現在的草原生活已經變質,我真懷念從前碧綠的原始大草原。作為現代人,在中原漢地最忌懷舊,一懷舊就懷到農耕、封建、專制和『大鍋飯』那裡去了。可是對草原,懷舊卻是所有現代人的最現代的情感。」
楊克用一隻手揉著太陽穴說:「我也懷舊,一到草原,我滿腦子裡湧出來的都是原始遊牧的場景。二三十年前的事,就像昨天發生的一樣。」
楊克又說:「從草原回城後,咱倆各忙各的,你苦幹了那麼多年,這次也該把你研究的東西好好跟我講講了吧。」
陳陣說:「這些年我有了一個全新的角度和立場,可以重新認識華夏的農耕文化和華夏民族的國民性,可以重新認識遊牧民族對中華文明的救命性的貢獻,這樣也就可以基本弄清『中國病』的病根。『中國病』就是『羊病』,屬於『家畜病』的範疇。」
楊克說:「咱們那段經歷,還有草原遊牧精神,真值得好好挖掘。」
陳陣馬上進入主題,他加重了語氣說道:「中國病的病根就在於農耕和農耕性格。過去知識界也有不少人認為中國病的病根是在這裡,但是就是批判得不深不透,還遭遇強烈的抵抗和反批判。我認為,這場關係到中國命運的思想鬥爭,之所以持續了近一個世紀還沒有結束,不僅是因為中國農耕性格的勢力太深厚,還因為批判陣營沒有找到有力的批判武器。對於中國農耕意識的深厚傳統的批判,零敲碎打不行,必須進行歷史的、系統的分析、批判和清算,最關鍵的是必須使用比農耕歷史更悠久、更有生命力、更有戰鬥力的遊牧精神武器。
「我所說的遊牧精神,是一種大遊牧精神,不僅包括草原遊牧精神,包括海洋『遊牧』精神,而且還包括太空『遊牧』精神。這是一種在世界歷史上從古至今不停奮進,並仍在現代世界高歌猛進的開拓進取精神。在歷史上,這種大遊牧精神不僅摧毀了野蠻的羅馬奴隸制度和中世紀黑暗專制的封建制度,開拓了巨大的海外市場和『牧場』,而且在當前還正在向宇宙奮勇進取,去開拓更巨大更富饒的『太空牧場』,為人類爭取更遼闊的生存空間,而這種遊牧精神是以強悍的遊牧性格、特別是狼性格為基礎的。草原的『飛狼』最終還是要飛向騰格里、飛向太空的啊。」
楊克讚道:「開篇不錯。一下子就點到我最感興趣的興奮點上。」
陳陣從挎包裡掏出文件夾,裡面是電腦列印稿。他清了清嗓子說:「我的講座比較長,我沒有帶書稿,只帶了一份提綱和一些卡片。這回和你一起來草原,我也想跟你講講,再聽聽你的意見。今天我只能簡要地講,還希望你參與和補充。」
楊克說:「那沒問題。」
陳陣平穩地說:「我覺得,華夏農耕文明的致命缺陷就在於,這種文明內部沒有比階級鬥爭更深層更廣泛的殘酷激烈的生存競爭。」
楊克點頭道:「可是遊牧文明恰恰相反,遊牧生活內部的生存競爭太殘酷,也太普遍。農耕社會哪有草原這樣不間斷的激烈生存競爭。嚴師出高徒,嚴酷的競爭出強悍的狼群、戰馬和民族。兩種生存環境一對比,兩個民族的性格差異就對比出來了。真有狼羊之別啊。難怪草原民族一直把自己比作狼,把農耕民族比作羊。那幾年蘭木扎布就不叫我楊克,他在我的名字後面加了一個『奧』,管我叫『羊羔』。可我就是摔不過他,干沒轍。那年集體勞動,人特多。休息的時候,蘭木扎布真跟狼摔羊羔似的,一口氣把我摔了六七個跟頭,那些漂亮的蒙古丫頭看得都衝他笑。蘭木扎布還指著薩仁其其格說,額侖最漂亮的小母狼哪能嫁給羊羔呢,她要是忍不住把你給吃了,咋辦?一圈人都笑了,連我也笑了,笑得苦膽汁都倒流到嘴裡面。這次喝酒他又提起這件事。」
陳陣苦笑道:「那時候咱們還真是不行,到草原已經摔打了幾年都摘不掉『羊』的帽子,那麼億萬漢民族呢?剛到草原的時候,讓我感觸最深的是,牧民總是說蒙古人是狼,漢人是羊。這對我當時的大漢族主義思想衝擊不小,可能正是因為這種精神衝擊,才促使我下狠心去研究狼和羊,研究兩個民族的精神和性格的──」
吉普路過當年畢利格老人指揮打圍的獵場。楊克感慨道:「那次打圍的場面至今歷歷在目。咱倆總算親眼見到過草原騎兵的驍勇善戰。那還是一場普通的打圍呢。咱們中學時下鄉勞動也參加過農民的打場,真是一點意思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