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陣問道:「你考慮過沒有,為什麼周秦漢唐時期華夏中原民族也曾把犬戎、山戎、匈奴和突厥打得落花流水?到漢唐時期打了幾百年的惡仗,還滅掉或驅逐了強大的北匈奴和西突厥。那是中國古代最輝煌的時期。在文化上也是高峰林立,群星燦爛,為什麼那段時期的華夏民族就那麼厲害?具有氣吞山河的陽剛雄健進取的民族性格?」
楊克不假思索地說:「我想那時候華夏族正處在上升階段。上升階段總是衝勁十足。」
陳陣說:「我認為,因為那個時期華夏民族的血管裡『狼血』成份很濃,『羊血』倒不太多。人類脫胎於野獸,遠古時期人類的獸性狼性極強,這是人類在幾十萬年殘酷競爭中賴以生存下來的基本條件。沒有這種兇猛的性格,人類早就被凶殘的自然環境和獸群淘汰了。但是獸性狼性對人類文明的發展危害也極大,如果一個國家裡的人群全像狼群一樣,這個國家的人群就會在互相廝殺中同歸於盡、徹底毀滅。人類的文明就是在不斷抑制和駕馭人類自身的獸性和狼性才逐步發展起來的。這是古今中外的聖賢、思想家和政治家們所思考的根本問題之一。但是,如果完全或大部消滅了人性中的獸性和狼性,甚至用溫和的羊性和家畜性來替代它,那麼,人類就又會失去生存的基本條件,被殘酷的競爭所淘汰,人類的文明也無從談起。
「因此,沒有人類的半野蠻,就沒有人類持續燦爛,不斷躍進的文明。西方民族走的就是一條保留人性半野蠻的文明發展道路,而華夏民族力圖走一條人性『無野蠻』的農耕式文明發展道路。形象地說,西方走的是一條『文明狼』的道路,而華夏走的是一條『文明羊』的道路。人家順利地從『古代野蠻狼』走到『古代文明狼』,再一直走到『現代文明狼』,現在正朝著未來真正大寫的『文明人』演進。而咱們落下了不知道多少個階段,而且還是南轅北轍。
「華夏先聖,懷著善良樸素的願望,受到歷史發展階段的限制,力圖實現克己復禮,天下為公的大同理想,以為只要剷除人性中的狼性就能逐步實現這一理想。因此,在性格教化方面,儒家孔學千年淳淳教導:『其為人也,溫柔敦厚』,然而,普天之下牛羊的性格最『溫柔敦厚』,儒家教義具有鮮明崇羊滅狼的農耕性質。到後來的宋明理學那就更極端了,大力鼓吹『存天理,滅人欲』,連正常的人欲都要滅,就不要說消滅人性中存留的獸性狼性了。在農耕民族存在的基礎上,經過千年的教化馴牧,華夏的知識層充滿溫柔敦厚的謙謙君子,華夏下層佈滿了軟弱可欺的良民順民,羊性幾乎成了華夏的國民性。這條道路走得太極端,後來敦厚的羊群一旦遇上了凶悍的草原狼群,其結果,二十四史早已記錄得血流成河。再後來,世界變小,敦厚的華夏『文明羊』遇上了凶悍的西方『文明狼』,兩種文明相撞,撞翻的當然是羊。所以,古老的華夏道路必然被西方道路打垮,最後打成了西方的殖民地和半殖民地。」
楊克的談興也濃了起來,問道:「我真不明白,古代中國怎麼就走到這麼一條絕路上去了呢?在周秦漢唐時期華夏族不是走得好好的嗎?」
陳陣開始侃侃而談:「民族最初的道路主要是由客觀環境所決定的。華夏族生活在世界上最適合農業發展的、最大的『兩河流域』,也就是長江黃河流域。這個流域要比埃及尼羅河流域,巴比倫兩河流域,印度河恆河流域大得多。因此,華夏族就不得不受世界上最大規模的農耕生活擺佈,這就是華夏民族的民族存在。民族性格也不得不被農耕性質的民族存在所改造,所決定。
「而西方民族,人口少,靠海近,牧地多,農業不佔絕對優勢。狩獵業、牧業、農業、商業、貿易、航海業齊頭並進;草原狼、森林狼、高山狼、陸狼、海狼一直自由生活。西方民族強悍的遊牧遺風和性格頑強存留下來,而且在千年的商戰、海戰和貿易戰中得到不斷加強,後來又進入到現代工業殘酷的生存競爭之中,狼性越發驃悍,所以西方民族強悍進取的性格從來沒有削弱過。民族存在決定民族性格,而民族性格又決定民族命運。這種性格是西方後來居上並衝到世界最前列的主觀原因。
「世界上從古到今大致有狩獵、遊牧、農耕、商業、航海、工業這六種行業和六種民族。其中,農耕最特殊,因為只有農耕可以自給自足,自我封閉,自花授粉,自行退化,基本上可以不需要競爭、交換和雜交。除了農耕以外,其他五種行業都不是『和平』的行業,不能自給自足,必須競爭交換搏殺才能生存發展。這五種行業都是競爭激烈,風險巨大,環境險惡,你死我活的行業。如果這五種民族沒有像狼一樣凶悍頑強進取的性格,就不能生存。因此,這六大行業中產生出來的六種民族,除了農耕民族以外,狩獵民族、遊牧民族、經商民族、航海民族和工業民族這五個民族,都是世界上強悍進取的民族。
「而且這五種行業和民族有著繼承關係,從狩獵遊牧發展到經商航海,從經商航海又發展到近現代工業。這五種強悍行業是為強悍民族準備的,也只有強民族才敢幹強行業。從低級強行業一直幹到高級強行業,這就是世界歷史發展的主航線。西方世界基本上就是由狩獵遊牧,發展到經商航海,再發展到現代工業時代的。
「古代農耕民族的歷史是一個閉門造車,自給自足的歷史支流,他們創造了燦爛的古代文明。但遊牧民族及其後代衝進他們的流域,搶走了他們的創造發明,並把他們滅了國,滅了族,或當作附庸,便繼續在驚濤駭浪中揚帆遠航,去創造發明更先進的文明了。華夏民族一起步就踏上農田,走進農耕民族發展的歷史支流,越走越弱,當然在民族性格上就要大大吃虧。
「華夏先民的性格絕對不比西方民族弱,同樣勇敢智慧,強悍進取,狼心勃勃。可是一落到華夏這片世界最大的溫良敦厚肥沃的農田裡,再凶悍的狼性也悍不起來了。古代中國廣闊深厚的農田,是軟化馴化草原狼和狼性的溫柔之鄉。」
吉普進入邊防公路以南的草場,草已矮得貼了地皮,像一大片光禿禿的練車場。楊克將車開出土路徑直向黑石山駛去。
陳陣略略翻了翻列印稿,繼續說:「黃河流域並不是中國古代文化的唯一發祥地,西北草原,尤其是內蒙草原,更是中國古代文化的發祥地之一。據《內蒙古歷史地理》一書介紹,考古發掘證明,早在舊石器時代內蒙古就有人類活動。著名的「大窯文化」的歷史久遠性令世人吃驚。大窯遺址在內蒙呼和浩特市東北郊保合少鄉大窯村,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大窯遺址有一個遠古人類的石器製造廠,時間跨度從舊石器時代的早期、中期、一直到晚期,前後長達幾十萬年。遺跡最早的年代距今約七十萬年,比北京猿人的遺跡還早十─五十萬年。到新石器時代,內蒙的古人類活動的範圍更廣。距今為止,在內蒙發現的新石器時代遺址約有一百多處,而從這些遺址出土的器物形狀和彩陶風格,與中原的仰韶文化和龍山文化有區別。
「還有,在西北陝西發現的藍田人距今約八十─六十萬年,也比北京猿人的歷史久遠。即便是北京猿人,也不屬於黃河流域的中原人,而是遠古北方人。在遠古時期,北方和西北的高原和草原水草豐茂,氣候濕潤,適於人類生活。草原的遠古人類過著狩獵、遊牧和採集的生活,而大禹治水以前的黃河中下游的中原,還是定期和不定期的『黃泛區』,許多地方都不適合人類居住。中原是黃土高原水土流失、並由黃河輸送泥沙而堆積形成的平原,因此,西北高原和草原是中原之父,黃河是中原之母。西北草原的人類史自然也就比中原的人類史更久遠,中原的原始先民來自於西北高原和草原。
「中國草原先民必定以他們強悍進取的遊牧精神和性格,以及流動擴張的特性,慢慢進入和開發中原,並持續深刻地影響了中原部族和華夏文明的形成和發展。
「中華民族的人文始祖炎帝和黃帝就是出身於西北遊牧族,據傳說,炎黃二帝都出自於遠古少典部族。范文瀾綜合了史書記載的傳說後認為:『炎帝姓姜──姜姓是西戎羌族的一支,自西方遊牧先入中部』,慢慢開始農耕。古羌族屬於典型的遊牧民族,是華夏漢人的祖族之一。西羌族性格剛烈勇猛,這就不是傳說了,而是事實。《後漢書‧西羌傳》記載:『西羌──以戰死為吉利,病終為不祥。耐寒苦同之禽獸,雖婦人產子,亦不避風雪。性堅剛勇猛,得西方金行之氣焉。』這幾句評語真是太精彩了,簡直就是在說狼,也是對草原狼和遊牧民族性格的高度概括。因為只有草原狼和遊牧民族才寧肯戰死,不願病終。這段記載和評語極為準確生動地抓住了西羌族和中國遊牧民族的共同本質性格特徵──狼性性格;也敏銳地指出了西北遊牧民族的性格的來源──『同之禽獸』,也就是同之於猛禽猛獸、同之於草原雄鷹和草原狼;而且又指出了中華民族的金行之骨氣志氣的產地──西方和西北方的遊牧區。我真為漢人的先祖有這樣『堅剛勇猛』的性格而感到自豪和振奮。
「羌族是中國的一個了不起的古老民族和華夏民族的主要祖族之一,她不僅孕育了包括『犬戎』、『白狗』、『白狼』等大部分西戎族,還孕育了漢族、黨項、土蕃、藏族等民族,而且古羌族流入蒙古草原的分支部族還參與了蒙古草原民族的形成。據有的專家研究,單音節有聲調的漢藏語系就發源於單音節的古羌語。直到現在,許多漢字還帶有華夏祖先羌人的遊牧血統的胎記,例如,現在用得最濫的「美」字就是這樣,美字由『羊』字和『大』字組合而成。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說:『美──從羊,從大羊。』徐鉉註釋道:『羊大則美,故從大。』可見華夏先祖的審美觀是遊牧人的審美觀。咱們倆都當過羊倌,能夠體會這種美感。羊肉是牧人的主食,把一群羊羔養成一群大羊,那心裡是多美啊。『羊大』也是草原狼的審美觀,當一條大狼獵到了一隻大羊的時候,那牠就美得亂哼哼了。如果漢人的先祖是農民,那美字就不是『大羊』而可能是『大米』了。遠古選美選大羊,現代選美選美人,但是美字本身依然是『大羊』。
「羌族的偉大在於她的剛強性格和超人的智慧,與古羌族同時存在的古匈奴等遊牧民族早已消亡,而她卻一直頑強生存延續至今,她的兒孫子族的數量已達到令世界震驚的十幾億之巨──
「咱們還是回到炎黃時期,在炎帝進入中原之後,傳說中的南方『獸身人言』的九黎族蚩尤也北上中原,與炎帝族發生激烈衝突,開始務農的炎帝族被凶悍的蚩尤九黎族不斷進逼,『九黎族驅逐炎帝族,直到涿鹿』。炎帝便聯合更加強悍的黃帝族共同作戰,在涿鹿大敗九黎族,並把九黎驅出中原。黃帝族後來又打敗炎帝族,並把炎帝族擠到長江流域,才正式進入中原定居。再往後黃帝族又與炎帝族聯合,共同抗擊南方蠻族。
「我認為黃帝族之所以能夠戰勝蚩尤九黎族是有其民族性格根源的。這是因為當時黃帝族仍是遊牧族。《史記‧三皇本紀》的註釋說:『炎帝黃帝皆少典之子,其母又皆有媧氏之女──姜姬二帝同出少典氏,黃帝之母又是神農母。』因此,黃帝族與炎帝族同屬一族。既然炎帝族起源於西戎羌族,那麼黃帝族也起源於西羌和西北高原。史書記載,傳說中的黃帝族發源於西北遊牧區,活動範圍在西北,主要功跡和事跡也發生在西北。莊子說:『崑崙之虛,黃帝之所休。』《山海經》說:『海內崑崙之虛,在西北,帝之下都。』《史記‧五帝本紀》又說:黃帝族『遷徙往來無常處,以師兵為營衛。』而且,黃帝『有土德之瑞,故號黃帝。』《史記》的註釋解釋道:『有土德之瑞,土色黃,故稱黃帝。』而黃色之土,乃遊牧之地西北黃土高原也。范文瀾認為:『黃帝族原先居住在西北方,據傳說,黃帝曾居住在涿鹿地方的山灣裡,過著往來不定遷徙無常的遊牧生活。』
「在傳說中,黃帝與炎帝打敗蚩尤九黎,發生在涿鹿;黃帝與炎帝三次大戰發生在阪泉,而阪泉在河北懷來,古稱懷戎,是遊牧區,就在涿鹿東邊幾十里的地方。涿鹿在華北的西北部,是內蒙草原的延伸地,在上古時期是典型的遊牧區。上古時期涿鹿、懷來、媯河和燕山地區是遊牧民族的地盤。後來,黃帝又定都於涿鹿。最後,黃帝葉落歸根,『黃帝崩,葬橋山』,而橋山更是地處西北,人所皆知。炎黃二帝起源於西北遊牧族和遊牧區,因此必定崇拜天,也就是崇拜草原和遊牧民族的『騰格里』。《史記》說,軒轅黃帝擒殺蚩尤以後,『諸侯咸尊軒轅為天子』。」
陳陣從文件夾中抽出一張卡片說:「中國西北的遊牧族世代崇拜騰格里,這是經過考證的。你聽聽《草原帝國》的作者、法國研究亞洲史的泰斗勒尼‧格魯塞是怎麼說的。他說,『匈奴人於公元第三世紀後半期時組成了一個統一的和強有力的民族。他們的首領被稱作單于,這稱號的全文譯音為撐梨孤塗單于,漢文內譯作「天子」,我們辨別出撐梨為突厥──蒙古語字根,它顯明的是突厥字與蒙古字「騰格里」(天)的譯音。』你看,從匈奴到突厥,再到蒙古,全都崇拜騰格里。而匈奴是極為古老的民族,古稱葷粥,在夏朝稱為『淳維』,在殷商時期稱為『鬼方』,到漢朝才稱為匈奴。《史記》的註釋說:葷粥乃『匈奴別名也』。在黃帝時期,黃帝就曾與葷粥打過交道,《史記‧五帝本記》說:『黃帝──北逐葷粥』。由此推斷,在黃帝時期的西北遊牧族就崇拜騰格里,要不當時的各部族就不會把黃帝尊為天子了。騰格里崇拜和天子這一稱號都來自上古時期的西北遊牧族。
「由於黃帝族是遊牧族,因此也必定具有狼一樣的猛獸性格,《五帝本紀》說:黃帝『教熊羆貔貅虎,以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傳說中,黃帝的軍隊就是這樣一支兇猛可怕的猛獸之師,帶有鮮明的遊牧軍隊特性。要注意的是,在上述六種猛獸中卻沒有狼,這是因為在猛獸中狼是不可被馴教的,連半人半神的黃帝也不能駕馭狼,而且崇拜草原狼的遊牧族是絕對不會去駕馭狼的。
「所以,我們漢人實際上都是西北遊牧民族的後代。後來漢族鄙視遊牧民族,那真是忘本忘祖。漢族出身於遊牧民族,那它的血管裡肯定還有狼性血液的遺存。這可是未來中華民族復興的資源,應該像保存火種那樣把它好好保存並發揚光大。」
楊克眼睛閃亮,說:「怪不得草原民族代代崇拜騰格里,華夏農耕民族也世代崇拜『天』,崇拜老天爺。原來華夏族的『天崇拜』,是炎黃二帝從草原老家和遊牧祖先那兒帶到華夏來的。」
陳陣微笑道:「沒錯。所以中華大地的遊牧民族和農耕民族本是同根生,是騰格里之父,和草原大地之母生出來的一對兄弟,草原民族是兄,華夏民族是弟。這兩個東亞古老的民族同時崇拜天、崇拜騰格里。這種共同的最高崇拜對中華民族和文明的發展產生了深刻久遠的影響。現在看來,炎黃以後的中華歷史表明,這對有共同最高崇拜的同根兄弟民族,不管怎樣打得血流成河,但卻是在共同創造中華的文明和歷史。一旦華夏民族在農耕環境中軟弱下去,嚴厲又慈愛的騰格里天父,就會派狼性的遊牧民族衝進中原,給羊性化的農耕民族輸血,一次一次地灌輸強悍進取的狼性血液,讓華夏族一次一次地重新振奮起來。後來在軟弱的弟弟實在扶不起來的時候,強悍的哥哥就會入主中原,入主半個中國,甚至入主整個中華,代替弟弟掌管社稷,維持華夏文明,一直堅持到與西方文明相遇。兄弟兩族就是用這種特殊的方式,共同創造了燦爛的中華文明,也創造了世界唯一的奇蹟──世界上四大文明古國,惟有中華文明從未中斷,一直延續至今。而且,還深深地蘊涵著民族復興的偉大潛力。
「中華文明道路是世界上最大的強悍草原,和世界上最大的軟弱農田上產生出來的奇特之路。
「還需要注意的是,炎黃大戰,最後以黃帝勝出,這是因為雖然炎帝黃帝都起源於遊牧族,但是炎帝族比黃帝早幾百年進入中原農耕區,炎帝又稱作『神農氏』,是上古時期華夏各族中最早開始進行大規模農業生產的部族,因此炎帝就比黃帝更早地受到農耕對民族性格上的軟化影響。遊牧精神不斷戰勝、並最終戰勝農耕精神這一世界性的客觀規律,也在中華歷史中發生作用。炎黃大戰成為中華文明史中極為重要的一條主線的起點,這條主線就是遊牧民族和農耕民族,遊牧精神和農耕精神之間的鬥爭、融合和發展的歷史。這條主線的歷史比階級鬥爭的歷史更久遠、更漫長,在階級還沒有形成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而且這條主線的歷史對中華文明影響也更深遠,至今還在發揮作用。」
楊克興致勃勃地說:「更有意思了。看來不到草原祖地,不拜會草原民族、草原狼和狼圖騰,咱們就不會站在全新立場來弄清中華文明的來龍去脈,以及這種文明的底蘊。到草原跟狼打過交道以後,我腦子裡的大漢族主義也確實清除得差不多了。」
陳陣說:「這些年我一直在思考和研究這些問題。中華歷史和華夏民族五千年的性格形成和演變相當複雜,但確有規律可尋,現在總算理出點頭緒來了。」
楊克說:「接著講,只要你不累,我就可以奉陪到底。」
陳陣說:「我也正憋著要跟你講呢,講一講才能理得更清楚。有你聽,我就更來勁──等會兒再講吧,快要到小狼的故居了,我要向我的小狼導師匯報研究成果呢,牠是我真正的指導老師,還有一位就是畢利格阿爸,而草原狼群和草原人,也都是我的尊師呵。」
山腳下原來的茂密的葦林早已消失。吉普穿過低矮稀疏、青黃錯雜的旱葦地,爬上黑石山下的緩坡。
楊克問:「你還記得小狼的狼洞嗎?」
陳陣口氣肯定地說:「學生怎麼會忘記老師的家門呢?我會在離老洞最近的坡底下停下來的,上面一段路還得步行,必須步行!」
吉普慢慢前行,距小狼的出生地越來越近,陳陣的心驟然緊張起來,他感到自己似乎像一個老戰犯正在去一座陵墓謝罪,那個陵墓裡埋葬的就是被他斷送性命的七條蒙古草原狼:五條小狼崽還沒有睜眼和斷奶,一條才剛剛學會跑步,還有一條小狼竟被他用老虎鉗剪斷了狼牙,用鐵鏈剝奪了短短一生的自由,還親手將它砸死。天性自由,又越來越尊崇自由的陳陣,卻幹出了一件最專制獨裁的惡事,他簡直無法面對自己年輕時期那些血淋淋的罪行。他有時甚至憎恨自己的研究成果,正是他的好奇心和研究癖,才斷送了那七條小狼的快樂與自由,他的書稿是蘸著七條可愛的小狼的鮮血寫出來的,那可是具有白狼王高貴血統的一群蒙古草原狼啊──二十多年來,他的內心深處常常受著這筆血債的深深譴責和折磨。他也越來越能理解那些殺過狼的草原人,為什麼在生命結束後都會心甘情願地把自己身體交還給狼群。那不僅僅是為了靈魂升天,也不僅僅為了是「吃肉還肉」,可能其中還含著償債的沉重愧疚,還有對草原狼深切的愛──可是如今的草原再也沒有天葬場了。
二十多年來,可敬可佩,可愛可憐的小狼,經常出現在他的夢裡和思緒裡,然而,小狼卻從來不曾咬過他,報復過他,甚至連要咬他的念頭都沒有。小狼總是笑呵呵地跑到他的跟前,抱他的小腿,蹭他的膝蓋,而且還經常舔他的手,舔他的下巴。有一次,陳陣在夢裡,他躺在草地上,突然驚醒,小狼就臥在他的頭旁,他下意識地用手摀住了自己的咽喉,可是小狼看到他醒來,卻就地打滾,把自己的肚皮朝天亮出來,讓他給它撓癢癢──在二十多年的無數夢境中,小狼始終以德報怨,始終像他的一個可愛的孩子那樣跑來與他親熱──使他感到不解的是,小狼不僅不恨他,不向他皺鼻齜牙,咆哮威脅,而且還對他頻頻表示狼的友情愛意,狼眼裡的愛,在人群裡永遠見不到,小狼的愛意是那麼古老荒涼,溫柔天真──
楊克見到這面碎石亂草荒坡,好像也記起二十七八年前那場殘忍的滅門惡行。他眼裡露出深深的內疚和自責。
吉普在山坡上停下,陳陣指了指前面不遠的一片平地說:「那就是小狼崽們的臨時藏身洞,是我把牠們挖出來的,主犯確實是我。我離開額侖的時候它就塌平了,現在一點痕跡也看不出來了,咱們就從這兒往老洞走吧。」兩人下了車,陳陣背上挎包,領著楊克向那個山包慢慢繞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