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狼是草原人肉體上的半個敵人,卻是精神上至尊的宗師。一旦把牠們消滅乾淨,鮮紅的太陽就照不亮草原,而死水般的安寧就會帶來消沉、萎靡、頹廢和百無聊賴等等更可怕的精神敵人,將千萬年充滿豪邁激情的草原民族精神徹底摧毀。
草原狼消失了,額侖草原的烈酒銷量幾乎增長了一倍──
陳陣開始說服自己:當年的蘇武,定是仰仗著與北海草原兇猛蒙古狼的搏鬥,戰勝了寂寞的孤獨歲月。蘇武成天生活在狼群的包圍中,是絕不能消沉也不允許萎頓的。而且,匈奴單于配給蘇武的那個蒙古牧羊姑娘,也一定是一個像嘎斯邁那樣的勇敢、強悍而又善良的草原女人。這對患難夫妻生下的那個孩子,也定是一個敢於鑽狼洞的「巴雅爾」,這個溫暖而堅強的家庭肯定在精神上支撐了蘇武。遺憾的是,後來出使草原的漢使,只救出了蘇武夫婦,而那個「巴雅爾」卻永遠留在了蒙古草原。陳陣越來越堅定甚至偏激地認定,是草原狼和狼精神最終造就了不辱使命、保持漢節的偉大的蘇武。一個蘇武尚且如此,那整個草原民族呢?
狼圖騰,草原魂,草原民族剛毅之魂。
知青的荒涼歲月,幸而陳陣身邊的小狼始終野性勃勃。
小狼越長越大,鐵鏈顯得越來越短。敏感不吃虧的小狼只要稍稍感到鐵鏈與牠的身長比例有些「失調」,牠就會像受到虐待的烈性囚犯那樣瘋狂抗議:拼盡全身力氣衝拽鐵鏈,衝拽木樁,要求給牠增加鐵鏈長度的待遇。不達到目的,幾乎不惜把自己勒死。小狼咽喉的傷還未長好,陳陣只得又為小狼加長了一小截鐵鏈,只有二十厘米長。然而,陳陣不得不承認,對已經長成大狼的「小狼」,新加長的鐵鏈還是顯短,但是他不敢再給牠加長了。否則,鐵鏈越長,小狼的助跑的距離就會越長,衝拽鐵鏈的力量就會越強。陳陣擔心鐵鏈總有一天會被小狼磨損衝斷。
開始採取獄中鬥爭的小狼,對拚死爭奪到的每一寸鐵鏈長度都非常珍惜,只要鐵鏈稍一加長,牠就會轉圈瘋跑,為新爭到的每一寸自由而狂歡。小狼的四爪一踩到了黃草圈外的新雪地,就像是攻佔了新領地,比捕殺了一匹肥馬駒還激狂。還不等陳陣替牠清雪擴圈,小狼馬上就在新狼圈裡跑得像輪盤賭一樣瘋狂。呼呼呼,呼呼呼,一圈又一圈,像是十幾條前後追逐的狼隊;又像打草機和粉碎機,鐵鏈狂掃,黃草破碎,草沫飛舞。小狼發瘋似地旋轉,像一個可怕的黃風怪,平地捲起龍捲風一般的黃狼黃草黃沙風圈,讓近在咫尺的陳陣看得心驚肉跳,生怕小狼在高速奔跑和旋轉中,被強大的離心力像甩鏈球一樣地甩出去,逃進深山,衝出國境。
每次只要陳陣一坐到小狼的圈旁,他心中的荒涼感就會立即消失,就像一股強大的野性充填到心中,一管熱辣的狼血輸進血管,體內勃勃的生命力開始膨脹。陳陣情緒的發動機,被小狼高轉速的引擎打著了火,也轟轟隆隆地奔突起來,使他感到興奮和充實。
陳陣又開始興致勃勃地欣賞小狼的表演了。看著看著,他就發現,小狼不光是在慶祝狂歡,還好像另有企圖,小狼的興奮過去了以後,還在拚命跑。陳陣感到小狼好像是在本能地鍛煉速度,鍛煉著越獄逃跑的本領,牠企圖掙脫鐵鏈的勁頭也遠遠強於夏秋時節。這條越來越強壯,越來越成熟的小狼,眼巴巴地望著遼闊無邊的自由草原,似乎已被眼前觸爪可及的自由,刺激誘惑得再也忍受不了脖子上的枷鎖。陳陣非常理解小狼的心情和慾望,在自由的大草原上,讓天性自由酷愛自由的狼目睹著咫尺外的自由,可又不讓牠得到自由,這可能是世界上最殘忍的刑罰。但是陳陣不得不讓小狼繼續忍受,面對著雪原上連大狼都難以生存的漫長嚴冬,牠一旦逃離這個狼圈,只有死路一條。小狼不斷掙鏈,更加延緩了咽喉創傷的癒合。陳陣望著小狼,心口常常一陣陣發緊發疼。他只能增加了檢查鐵鏈、項圈和木樁的次數,嚴防牠從自己眼皮子底下陰謀越獄,逃向自由的死亡之地。
小狼半張著嘴,還在不知疲倦地奔跑,有時還笑呵呵地向陳陣瞟一眼,那眼神如電光火石稍縱即逝。那個瞬間,陳陣心裡忽而覺得無比溫暖與感動──他的生命力難道已經萎縮了麼?他的意志與夢想難道就此了結了麼?面對著小狼的野性與蓬勃,陳陣慚愧地自問。他發現小狼昂揚旺盛的生命力,正在迅猛地烘乾他生命中漚煙的濕柴。那麼就讓小狼縱情發洩,盡情燃燒吧,他要讓小狼跑個痛快。
小狼又瘋跑了幾圈,開始跌跌撞撞起來,突然,牠猛地剎車停步,站在那裡大口喘氣,身體晃了兩下,噗地趴倒在地。陳陣不知發生什麼事,慌忙跑進狼圈,想扶起小狼。卻發現牠的兩隻狼眼,明明望著他,卻聚不攏視焦,對不準他的眼睛了。小狼掙扎了幾下,自己站了起來,晃了兩晃,又重重地跌倒在地,像一條喝醉酒的狼。陳陣樂出了聲,顯然小狼飛速轉磨轉暈了。狼從來沒有在像驢拉磨一樣的跑道上如此瘋跑過,即使毛驢轉圈拉磨,還要蒙上眼睛,更何況是狼了。陳陣第一次見到暈狼,小狼暈得東倒西歪,難受得張大嘴直想吐。
陳陣急忙給小狼打來半盆溫水,小狼晃晃悠悠,噹地一聲,鼻梁撞到了盆邊。好不容易才站穩了腳,總算探頭喝到了水。然後張開四肢,側躺在地,喘了半天,重又站起來。奇怪的是,牠剛剛緩過勁來,又上了賭盤轉磨瘋跑。
陳陣心裡一陣酸澀,一種更為強烈的自責突然襲來。在這荒無人跡的流放之地,有小狼陪伴,有狼圈裡的生命發動機對他的不斷充電,才使他有力量熬過這幾乎望不見盡頭的冬季。這片肥沃而荊棘叢生的土地,充滿了兩種民族的性格和命運的衝撞,令他一生受用不盡。然而,他對狼的景仰與崇拜,他試圖克服漢民族對狼的無知與偏見的研究和努力,難道真的必須以對小狼的囚禁羈押為前提、以小狼失去自由和快樂為代價,才能實施與實現的麼?
陳陣深深陷入了對自己這一行為的懷疑和憂慮之中。
該讀書了,但陳陣步履遲疑,他感到自己在精神和情感上彷彿患了小狼依賴症。他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小狼,他不知道自己還能為小狼做些什麼。
小狼的性格最終決定了小狼的命運。
陳陣始終認為,在那個寒冷的冬天,他最後失去了小狼,是騰格里安排的一種必然,也是騰格里對他良心的終生懲罰,使他成為良心上的終身罪犯,永遠得不到寬恕。
小狼傷情的突然惡化,是在一個無風、無月亮、無星星和無狗吠的黑夜。古老的額侖草原靜謐得如同化石中的植物標本,沒有一絲生命的氣息。
後半夜,陳陣突然被一陣猛烈的鐵鏈嘩嘩聲驚醒。強烈的驚悚,使得他頭腦異常清醒,聽力超常靈敏。他側耳靜聽,在鐵鏈聲的間隙,隱隱地從邊境大山那邊傳來了微弱的狼嗥,斷斷續續,如簧如簫,蒼老哀傷,焦急憤懣。那些被趕出家園和國土的殘敗狼群,可能又被境外更加驃悍的狼軍團攻殺,只剩下白狼王和幾條傷狼孤狼,逃回了邊境以南、界碑防火道和邊防公路之間的無人區。然而,牠們卻無法返回充滿血腥的故土。狼王在焦急呼嗥,似乎在急切地尋找和收攏被打散的殘兵,準備再次率兵攻殺過去,拚死一戰。
陳陣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聽到額侖自由狼的嗥聲了。那微弱顫抖焦急的嗥聲,卻包含了他所擔心的所有訊息。他想,畢利格阿爸可能正在流淚,這慘烈的嗥聲比完全聽不到嗥聲更讓人絕望。額侖草原大部分最強悍、兇猛和智慧的頭狼大狼,已被特等射手們最先消滅。大雪覆蓋額侖草原以後,吉普已停行,但是那些騎兵出身的特等射手早已換上快馬繼續去追殺殘狼。額侖草原狼好像已經沒有實力再去殺出一條血路,打出一塊屬於自己的新地盤了。
陳陣最為擔心的事情也終於發生。久違的狼嗥聲忽然喚起了小狼的全部希望、衝動、反抗和求戰欲。牠好像是一個被囚禁的草原孤兒王子,聽到了失散已久的蒼老父王的呼聲,而且是蒼老的求援聲。牠頓時變得焦躁狂暴,急得想要把自己變成一發炮彈發射出去,又急得想發出大炮一樣的轟響來回應狼嗥。然而,小狼的咽喉已傷,牠已經發不出一絲狼嗥聲來回應父王和同類的呼叫,牠急得發瘋發狂,豁出命地衝躍、衝拽鐵鏈和木樁,不惜衝斷脖頸,也要衝斷鐵鏈,衝斷項圈,衝斷木樁。陳陣的身體感到了凍土的強烈震動,從狼圈方向傳來的那一陣陣激烈的聲響中,他能想像出小狼在助跑!在衝擊!在吐血!小狼越衝越狠,越衝越暴烈。
陳陣嚇得掀開皮被,迅速穿上皮褲皮袍,衝出了蒙古包。手電光下,雪地上血跡斑斑,小狼果然在大口噴血,一次又一次的狂衝,牠的項圈勒出了血淋淋的舌頭,鐵鏈繃得像快繃斷的弓弦,胸口掛滿一條條的血冰。狼圈裡血沫橫飛,血氣蒸騰,殺氣騰騰。
陳陣不顧一切地衝上去,企圖抱住小狼的脖子,但他剛一伸手就被小狼吭地一口,袖口被撕咬下一大塊羊皮。楊克也瘋了似地衝了過來,但兩人根本接近不了小狼,牠憋蓄已久的瘋狂,使牠像殺紅了眼的惡魔,又簡直像一條殘忍自殺的瘋狼。兩人慌得用一塊蓋牛糞的又厚又髒的大氈子撲住了狼,把牠死死地按在地下。小狼在血戰中完全瘋了,咬地、咬氈子、咬牠一切夠得著的東西,還拚命甩頭掙鏈。陳陣覺得自己也快瘋了,但他必須耐著性子一聲一聲親切地叫著小狼,小狼──不知過了多久,小狼才終於拼盡了力氣,才慢慢癱軟下來。兩人像是經歷了一場與野狼的徒手肉搏,累得坐倒在地,大口喘著白氣。
天已漸亮,兩人掀開氈子,看到了小狼瘋狂反抗、拼爭自由和渴望父愛的嚴重後果:那顆病牙,已歪到嘴外,牙根顯然是在撕咬那塊髒氈子的時候拽斷的,血流不止,牠很可能已把髒氈上的毒菌咬進傷口裡。精疲力竭的小狼,喉嚨裡不斷冒血,比那次搬家時候冒得還要兇猛,顯然是舊傷復發,而且傷上加傷。小狼瞪著血眼,一口一口地往肚子裡咽血,皮袍上,厚氈上,狼圈裡,到處都是大片大片的血跡,比殺一隻馬駒子的血似乎還要多,血都已凍凝成冰。陳陣嚇得雙腿發軟,聲音顫抖、結結巴巴地說:完了,這回可算完了──楊克說:「小狼可能把身上一半的血都噴出來了,這樣下去血會流光的──」
兩人急得團團轉,卻不知道怎樣才能給小狼止住血。陳陣慌忙騎馬去請畢利格阿爸。老人見到滿身是血的陳陣也嚇了一跳,急忙跟著陳陣跑過來。老人見小狼還在流血,忙問:「有沒有止血藥?」陳陣連忙把雲南白藥的小藥瓶全都拿了出來,一共四瓶。老人走進蒙古包,從手把肉盆裡,挑出一整個熟羊肺,用暖壺裡的熱水化開泡軟,切掉了氣管等硬物,把左右兩肺斷開,然後在軟肺表面塗滿白藥,走到狼圈旁邊,讓陳陣餵小狼。陳陣剛把食盆送進狼圈,小狼便叼住一葉肺吞了下去。羊肺經過食道吸泡了血,便鼓脹了起來,小狼差點被噎住。塗著白藥的柔軟羊肺像止血棉,在咽喉裡停留了好一會兒,才困難地通過喉嚨。泡脹的羊肺止壓了血管,並把白藥抹在了食道的傷口上。小狼費力地吞進兩葉羊肺,口中的血才漸漸減少。
老人搖了搖頭說:「活不成了,血流得太多,傷口又在要命的喉嚨裡,就算這一次止住了,下次牠再聽見野狼叫,你還能止住嗎?這條狼,可憐吶,不讓你養狼,你偏要養。我看著比刀子割我脖子還難受啊──這哪是狼過的日子,比狗都不如,比原先的蒙古奴隸還慘。蒙古狼寧死也不肯過這種日子的──」
陳陣哀求道:「阿爸,我要給牠養老送終,您看牠還有救嗎?您把您治病的法子全教給我吧──」
老人瞪眼道:「你還想養?趁著牠還像一條狼,還有一股狼的狠勁,趕緊把牠打死,讓小狼像野狼一樣戰死!別像病狗那樣窩囊死!成全牠的靈魂吧!」
陳陣雙手發抖,他從來沒有想過要讓自己來親手打死小狼,這可是他歷經風險、千辛萬苦才養大的小狼呵。他強忍眼淚,再一次懇求:「阿爸,您聽我說,我哪能下得了手──就是有一星半點的希望我也要救活牠──」
老人臉一沉,氣得猛咳了幾下,往雪地上啐了一大口痰,吼道:「你們漢人永遠不明白蒙古人的狼!」
說完,老人氣呼呼地跨上馬,朝馬狠狠抽了一鞭,頭也不回地向自己的蒙古包奔去。
陳陣心裡一陣劇烈的疼痛,就好像他的靈魂也狠狠地挨了一鞭子。
兩個人像木樁似地定在雪地上,失魂落魄。
楊克用靴子踢著雪地,低頭說:「阿爸從來沒對咱倆發過這麼大的火呢──小狼已經不是狼崽了,牠長大了,牠會為了自由跟咱們拚命的,狼才是真正『不自由,毋寧死』的種族。照這個樣子,小狼肯定是活不了了,我看還是聽阿爸的話吧,給小狼最後一次做狼的尊嚴──」
陳陣的淚在面頰上凍成了一長串冰珠。他長歎一聲說:「我何嘗不理解阿爸說的意思?可是從感情上,我下得了這個手嗎?將來如果我有兒子的話,我都不會像養小狼這樣玩兒命地疼他了──讓我再好好想想──」
失血過量的小狼,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狼圈的邊緣,用爪子刨了圈外幾大塊雪,張嘴就要吃。陳陣急忙抱住了牠,問楊克:「小狼一定是想用雪來止疼,該不該讓牠吃?」
楊克說:「我看小狼是渴了,流了那麼多血能不渴嗎?我看現在一切都隨牠,由牠來掌握自己的命運吧。」
陳陣鬆開了手,小狼立即大口大口地吞嚥雪塊。虛弱的小狼疼冷交加,渾身劇烈抖動,猶如古代被剝了皮袍罰凍的草原奴隸。小狼終於站不住了,癱倒在地,牠費力地蜷縮起來,用大尾巴彎過來摀住自己了的鼻子和臉。小狼還在發抖,每吸一口寒冷的空氣,牠全身都會痙攣般地顫抖,到吐氣的時候顫抖才會減弱,一顫一吸一停,久久無法止息。陳陣的心也開始痙攣,他從來沒有見過小狼這樣軟弱無助,他找來一條厚氈蓋在小狼的身上,恍惚間覺得小狼的靈魂正在一點一點脫離牠的身體,好像已經不是他原來養的那條小狼了。
到了中午,陳陣給小狼煮了一鍋肥羊尾肉丁粥,用雪塊拌溫了以後,端去餵小狼。小狼用足全身的力氣,擺出狼吞虎嚥的貪婪架勢,然而,牠卻再沒有狼的吃相了。牠吃吃停停,停停吃吃,邊吃邊滴血邊咳嗽。咽喉深處的傷口仍然在出血,平時一頓就能消滅的一鍋肉粥,竟然吃了兩天三頓。
那兩天裡,陳陣和楊克白天黑夜提心吊膽地輪流守候服侍小狼。但小狼一頓比一頓吃得少,最後一頓幾乎完全嚥不下去了,嚥下去的全是牠自己的血。陳陣趕緊騎上快馬,帶了三瓶草原白酒,請來了大隊獸醫。獸醫看了滿地的血就說:「別費事了,虧得是條狼,要是條狗,早就沒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