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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陣一愣,但是馬上就反應過來。他慌忙說:「可別,可別!要是中毒的老鼠再讓狼、狐狸、沙狐和老鷹吃下去,那草原動物不是全要死絕了麼?」

  包順貴說:「老鼠死絕了,還留狼幹什麼?」

  陳陣爭辯道:「狼的用處大了,跟你們說不清楚,至少可以減少黃羊野兔和旱獺。」

  老劉紅著酒臉大笑:「黃羊、野兔和旱獺都是有名的野味,等我們的大批人馬開到,這些野味還不夠人吃的呢,能留給狼嗎?」

第三十二章

  人+獸性=西洋人──自然不必再說這獸性的不見於中國人的臉上,是本來沒有的呢,還是現在已經消除。如果是後來消除的,那麼,是漸漸淨盡而只剩了人性的呢,還是不過漸漸成了馴順。野牛成為家牛,野豬成為豬,狼成為狗,野性是消失了,但只足使牧人喜歡,於本身並無好處。人不過是人,不再夾雜著別的東西,當然再好沒有了。倘不得已,我以為還不如帶些獸性,如果合於下列的算式倒是不很有趣的:人+家畜性=某一種人。

  ──魯迅《而已集‧略論中國人的臉》

  ※※※

  野餐一結束,包順貴跟徐參謀嘀咕了幾句,兩輛吉普便往東北方向急馳。陳陣忙說:「方向不對,順著原路回去,好走多了。」

  包順貴說:「回隊部有一百四十多里地,這麼長的路,總不能空跑吧。」

  徐參謀說:「咱們要避開剛才響槍的三個地點,繞著走,沒準還能再碰上狼。就算碰不見狼,碰見狐狸也不賴。應該發揚我軍連續作戰,擴大戰果的光榮傳統嘛。」

  吉普很快就進入了遼闊的冬季草場,陳陣眼前是一望無際的針茅草原。針茅草是一種冬季的優良牧草,比其他季節的牧草高得多,草葉有兩尺長,稀疏的草稈草穗有一米多高。到了冬季,平常年景大雪蓋不住草;即便較大的雪災,針茅草稈草穗仍能露出一半,同樣是畜群的好飼料,而且羊群還可以順著草稈刨雪,吃雪下的草葉。額侖草原的冬季長達七個月,全大隊的牲畜能否保膘保命越冬,全仗著這大片的冬季牧場。

  秋風吹過,草浪起伏,慢慢湧來,從邊境線一直漫到吉普車,淹沒了四輪。兩輛小車像兩艘快艇,在草海中乘風破浪。陳陣鬆了一口氣:要想在牧草這麼茂密高聳的草場上找到狼,就是用天文望遠鏡也白搭。

  陳陣再一次湧出對草原狼和馬倌們的感激之情。這片看似純天然純原始的美麗草原,實際上卻是草原狼和馬倌們一年年流血流汗,拼了命才保護下來的。美麗天然和原始中包含著無數的人工和狼工。每當牧民在下雪以後,趕著畜群開進冬季草場的時候,都會感受到狼群給他們的恩澤。牧民們常常會唱起狼歌那樣悠長顫抖的草原長調,每次都令陳陣心曠神怡。

  兩輛吉普飛速行駛,射手都帶著醉意,但他們仍然舉著望遠鏡,仔細搜索著狼皮和狼肉。

  陳陣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他還從來沒有在人畜未到之前,如此從容快速地瀏覽過冬季草場的原始美。此刻,廣袤無邊的草場上,沒有一縷孤煙、一匹馬、一頭牛、一隻羊。休養生息了近半年的冬季草場,雖是一片濃密的綠色,卻顯得比春季接羔草場更為荒涼。春季草場有許多石圈、土圈、庫房和高高的井台,人工的痕跡散佈草場。而在冬季草場,人畜有雪吃,不用打井修井台;到冬季,羊羔牛犢都已長大,也用不著給牠們修棚蓋圈,僅用牛車、活動柵欄和大氈搭建的半圓形擋風牆就可充當羊圈。因此,在秋初時節靜觀這冬季草場,眼前沒有人跡、沒有畜跡、沒有一件人工建築物,只有波濤般起伏的針茅草。如果戴著哥薩克黑羔皮高帽的葛里高利,突然出現在這片草場,陳陣一定不會懷疑他倆的身後就是那美得令人心醉的頓河草原。早在上初中時,陳陣就看過兩三遍《靜靜的頓河》的小說和電影。後來他在離開北京的時候,又將《靜靜的頓河》和其他關於草原的小說一同帶到了額侖草原。

  《靜靜的頓河》也是陳陣來草原的原始驅動力之一。陳陣對頓河草原的想往是由於葛里高利、娜塔莉亞和阿克西妮亞那樣熱愛自由的人。而陳陣對蒙古草原的癡迷,則是由於熱愛自由、拚死捍衛自由的草原狼和草原人。草原為什麼會有如此強大的磁場,讓他情感羅盤的指針總是顫抖地指向這個方向?陳陣常常能感到來自草原地心的震顫與呼救,使他與草原有一種靈魂深處的共振,比兒子與母親的心靈共振更加神秘,更加深沉,它是一種隔過了母親、隔過了祖母、曾祖母、太祖母,而與更老更老的始祖母遙遙的心靈感應,在他從未感知的心底深處,呼喚出最遠古的情感。

  陳陣望著荒涼寂寥的草原,陷於夢境般的神遊,好像望見了史前蠻荒時期的人類祖先。導師曾經告訴人們:「直立和勞動創造了人類。」那麼,類人猿究竟是在森林中,還是在草原上直立起來的呢?這是一個更為深遠的有關「祖地」的質疑。

  陳陣已經與草原猛獸打過兩年多的交道,在他看來,類人猿不可能是在森林中直立起來的。因為,在森林中猿猴的前肢更重要,也更發達。在森林中要想看得遠,就必須爬得高;要想躲避猛獸,就更要爬得高。而要想爬得高就必須靠前肢前掌,要想採摘果實也必須依靠前肢前掌。更重要的是,猿猴在森林裡的快速行動主要是靠前肢「行走」。當猿猴的前肢前臂的功能如此重大,牠們的後肢就不可能發達,後肢只是前肢的輔助器官,牠擔負不了獨立行走的艱鉅任務。因此,在森林裡,猿猴不可能,也沒必要直立起來。

  其後由於動物繁衍,森林擁擠,食物逐漸減少,嚴酷的環境把一部分猿猴趕出了森林,逼到了草原上,草原的新環境開始改造猿猴的前後肢的功能。一方面,草原藏狼臥虎環境凶險,卻又無高可攀,猿猴要想在高高的草叢裡看清遠處的敵人和獵物,就必須站起來;另一方面,草原無枝可依,猿猴前肢的快速「行走」功能,被置於無用之地,草原逼迫猿猴的後肢逐漸強化強壯強健,歷經幾十萬年,後肢的頻繁使用,一點點拉直了猿猴的脊椎骨和腿骨,使類人猿的胸膛和後腿挺立起來。通過直立,類人猿便有了人的意義上的腿,也才解放並開發出令所有動物望而生畏的「手」,並促進了更加可怕的大腦智力的進步,因而打敗了所有猛獸,成為百獸之王,最終變成了人。

  手握石斧和火把的原始人,是以戰鬥的姿態站立起來的。石斧首先是與野獸搏鬥的戰鬥武器,然後才是獲取食物的生產工具。戰鬥使其生存,生存爾後勞動。不僅是直立和勞動創造了人,而且是那些促成了直立的無數次戰鬥,才真正創造了人。那些拒絕直立,繼續用四肢奔跑的猿猴,終因跑不過虎豹獅狼而被淘汰。陳陣多年來的觀察思索與直覺都告訴他自己:猿猴是在草原上直立起來的。而草原狼是逼迫猿猴直立起來的重大因素之一。

  所以,殘酷美麗的草原,不僅是華夏民族的祖地,也是全人類的祖地和搖籃。草原是人類直立起來「走向」全球的出發地。草原大地是人類最古老的始祖母。陳陣覺得有一種古老溫柔的親情,從草原的每一片草葉每一粒沙塵中散發出來,將他緊緊包裹。與此同時,也有一股深深的忿懣之氣在胸腔裡久久不去,他覺得那些燒荒墾荒破壞草原的農耕人群,是最愚昧最殘忍的罪人。

  吉普沿著矮草古道向東疾馳。古道沙實土硬,但牧民搬家遷場遺留在道上的畜糞畜尿較多,因此古道上的野草雖矮卻壯,顏色深綠。遠遠望去,草原古道就像一條低矮深綠色的壕溝,伸向草原深處。

  陳陣突然在右前方不遠處的草叢中發現三個黑點,他知道那是一條大狐狸,牠的前爪垂胸,用後腿站起來,上半身露出草叢,遠遠地注視著吉普。下午橙黃的陽光照在狐狸的頭、脖、胸上,毛色雪白的脖頸和前胸變得微黃,與淡黃的針茅草穗混為一色。而脖頸部以上的三個黑點卻格外清晰,那是狐狸的兩隻黑耳朵和一個黑鼻頭。陳陣每次與畢利格阿爸外出獵狐的時候,尤其是在冬天的雪地,老人總是指給他看那「三個黑點」,有經驗的獵手就會朝「三個黑點」的下部開槍。狡猾的草原狐狸的偽裝和大膽,瞞不過草原獵人,卻能把有鷹一樣眼睛的特等射手,騙得如同「睜眼瞎」。陳陣沒吭聲,他不想再見到血,何況美麗狡猾的狐狸也是草原捕鼠能手。吉普漸漸接近了「三個黑點」,「黑點」悄悄下蹲,消失在深深的草叢之中。

  又行駛了一段,一隻大野兔也從草叢中站立起來,也在注視吉普。身子夾雜在稀疏的草穗裡,胸前毛色也與草穗相仿,但那兩隻大耳朵破壞了牠的偽裝。陳陣悄聲說:「嗨,前面有一隻大肥兔,那可是草原大害,打不打?」

  包順貴有些失望地說:「先不打,等以後打光狼了再打野兔。」

  野兔又站高了幾寸,牠根本不怕車,直到吉普離牠十幾米遠,才一縮脖,不見了。草香越來越濃,針茅洶湧如海。射手們也感到在冬季草場是不可能發現獵物了。吉普只好向南開出針茅草原,來到遍佈丘陵的秋季草場。這裡的牧草較矮,但是,千百年來牧民之所以把這裡定為秋季草場,主要是因為丘陵草場的草籽多。到了秋季,像野麥穗、野苜蓿豆莢一樣的各種草穗草籽都成熟了,沉甸甸地飽含油脂和蛋白質。羊群一到這裡,都抬起頭用嘴擼草籽吃,就像吃黑豆大麥飼料一樣。額侖羊群能在秋季抓上三指厚的背尾油膘,靠的就是這些寶貴的草籽。而不懂這種原始科學技術的外來戶,羊群油膘不夠,往往過不了冬,即便過了冬,到春季母羊沒奶,羊羔就會成批死亡。經過畢利格老人兩年多的傳授,陳陣已經快出師了。他彎腰伸手擼了一把草籽,放在手掌裡搓了搓。草籽快熟了,大隊也該準備搬家遷往秋季草場了。

  牧草矮下去一大半,視線寬廣,車速加快。包順貴突然發現土路上有幾段新鮮狼糞,射手又興奮緊張起來,陳陣立刻也揪起心。此地已經離開槍響的地方六七十里,如果這裡有狼,不會防備從沒人的北面開來兩輛幾乎悄無聲息的汽車。

  吉普剛翻過一個緩坡,突然,車上的三個人都輕輕叫了起來:「狼!狼!」陳陣揉了揉眼睛,只見車頭側前方三百多米的地方竄起一條巨狼,個頭大得像隻金錢豹。在額侖草原,巨狼仗著個大力猛速度快,常常脫離狼群單打獨鬥,看似獨往獨來吃獨食,實際上牠是作為狼群的特種兵,為家族尋找大機會。

  巨狼好像剛睡了一小覺,一聽到車聲顯然吃驚不小,拚命往山溝草密的地方衝去。老劉一踩油門,激動得大呼小叫:「這麼近,你還逃得掉啊!」吉普嗖地截斷了大狼的逃路,狼急忙轉身往前面坡頂狂奔,幾乎跑出了黃羊的速度,但立即被巴參謀的車緊緊咬住。兩輛吉普呈夾擊態勢,向狼猛衝。大狼已跑出全速,可吉普車的油門還沒有踩到底。

  兩位特等射手竟互相謙讓起來。徐參謀大聲說:「你的位置好,你打吧!」巴參謀說:「你的槍法更準,還是你打。」

  包順貴揮手高聲叫道:「別開槍!誰也別打!今兒咱們弄一張沒有槍眼的大狼皮。我要活剝狼皮,活皮的皮板好,毛鮮毛亮,那種皮子最值錢!」

  「太對了!」兩位射手和兩位司機幾乎同聲高叫。老劉還向包順貴伸出大拇指說:「看我的,我保證把狼追趴蛋!」小王說:「我一定把狼追得吐血!」

  矮草緩坡丘陵是吉普的用武之地,又在這麼近的距離內,兩車夾一狼,巨狼絕無逃脫的可能。狼已跑得口吐白沫,緊張危險的吉普打狼戰,忽然變成了輕鬆的娛樂遊戲。陳陣到草原以後,從來沒有想過,人對狼居然可以具有如此懸殊的優勢。稱霸草原萬年的蒙古草原狼,此時變得比野兔還可憐。陳陣腦子裡突然閃過了「落後便挨打,先進便打人」那句話,騰格里的大自然,莫非真是如此無情?

  吉普車在兩位駕技高超的司機控制下,不緊不慢地趕著大狼跑,狼快車就快,狼慢車就慢,並用刺耳的喇叭聲逼狼加速,車與狼總是保持五六十米的距離。巨狼速度雖快,但是體大消耗也大,追出二十多里地,狼已跑得大口吐氣,大噴白沫,嘴巴張大到了極限,仍然喘不過氣來。陳陣從來沒有這麼長久地跟在狼的身後,在汽車上看狼奔跑。草原狼也從來沒被追敵追到沒有一絲喘息機會的地步。陳陣有一刻閉上了眼不忍看,卻又忍不住睜眼去看。他多麼希望大狼跑得快些再快些,或能鑽天入地,就像傳說中的那條飛狼,能從草地上騰空而起,破雲而去;或者鑽進他掏挖過的那種深狼洞。然而巨狼既飛不上天,又找不到洞。草原上狼的神話在先進的科技裝備面前統統飛不起來了。但是眼前的巨狼仍然在拚死拚命地跑,拼盡狼的所有意志和頑強地狂奔。好像只要追敵沒有追上牠,牠就會一直這樣跑下去。陳陣真希望車前突然出現大坑、大溝、大牛骨,即便自己被甩下車,他也認了──

  兩輛車上的獵手都為碰上如此高大威猛漂亮的巨狼而激動,比灌足了酒還要紅光滿面。包順貴大叫:「這條狼比咱們打的哪條狼都大,一張皮子就能做條狼皮褥子,連拼接都不用。」

  徐參謀說:「這張皮子就別賣了,送給兵團首長吧。」

  巴參謀說:「對!就送給兵團首長,也好讓他們知道這兒的狼有多大,狼災有多厲害。」

  老劉拍著方向盤說:「內蒙大草原富得流油,一年下來,咱們可就能安個比城裡還漂亮的富家了。」

  那一刻陳陣的拳頭攥出了汗,他真想從後腦勺上給那個姓劉的一傢伙。可是陳陣眼前忽然閃過了家裡的小狼,心裡掠過一陣親情軟意,就像家裡有個嗷嗷待哺的嬰兒等著他回去餵養。他的胳膊無力地耷拉下來,只覺得自己的整個身子和腦子都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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