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陣眼前一塊一尺見方的防蚊帽紗窗,一瞬間就落滿無數黃蚊。他調近了眼睛的視焦,看到大黃蚊從一個個細密的紗網眼中,將長嘴針像一支支大頭針一樣空扎進來。陳陣用馬尾撣子狠狠地抽掃了一下,幾十隻黃蚊被掃落,可轉眼間此紗窗上又一片黃蚊密佈。他只得像搧扇子那樣不斷抽掃,才能看清眼前的東西。陳陣抬頭望天,蚊群像是在做戰前準備,密密麻麻懸飛在頭頂不到兩米的空中,草原上彷彿燃起了戰火,天空中罩上了一層厚厚的黃煙。陳陣想:真正可怕的「狼煙」,應該是草原蚊群形成的「黃煙」。這個季節,草原人畜全進入了戰爭狀態。
陳陣抬頭仔細觀察蚊情,好為晚上下夜做準備。他發現這天的蚊群不僅密集,蚊子的個頭也大得嚇人。黃蚊都在不斷地抖翅,翅膀看不見了,看見的都是黃蚊的身體,大得好像一隻隻蝦米皮。一時間他竟然像是置身於湖底,仰望清澈的水空,頭頂上是一片密集的幼蝦群。
陳陣的戴著馬絆子的白馬,早已不敢在草坡上吃草了,牠此時正站在空蕩蕩的羊糞盤上,這裡的地上鋪了一層羊糞,一根草也沒有,蚊子較少。但是,馬身上仍然落上厚厚一片黃蚊,全身像是粘上了一層米糠。白馬看見主人拿著撣子正在掃蚊子,便一瘸一拐,一步三寸地往陳陣身旁挪動。陳陣急忙上前,彎腰替白馬解開了皮「腳鐐」,把馬牽到蚊子更少一些的牛車旁邊,再給牠扣上了馬絆子。白馬不停地上下晃頭,並用大馬尾狠狠地抽掃馬肚馬腿和側背的蚊子,而前胸前腿前側背的蚊子只能靠馬嘴來對付了。千萬隻黃蚊,都用前肢分開馬毛,然後用針頭紮馬肉。不一會兒蚊子的肚子就鼓了起來,馬身上像是長出一片長圓形的枸杞子,鮮紅發亮。白馬狠命地抽掃,每抽一下便是一層紅血,馬尾已被血粘成馬尾氈,馬尾巴的功能在它的勢力範圍之內,確實發揮得鮮血淋漓盡致。而白馬則像一匹剛從狼群裡衝殺出來的血馬。
陳陣用撣子替馬轟蚊,使勁抽掃馬背馬前腿,大馬感激得連連向主人點頭致謝。可是蚊群越來越密,轟走一層,立即就又會飛來一層,馬身上永遠裹著一層「米糠」、一層「枸杞子」。
陳陣最惦記小狼,急忙跑向狼圈。狼洞裡積了半洞的雨水,小狼無法鑽進洞裡避蚊。牠的薄毛夏裝根本無法抵禦蚊群的針刺,那些少毛或無毛的鼻頭耳朵、眼皮臉皮、頭皮肚皮以及四爪,更是直接暴露在外,小狼此時已經被蚊群折磨得快要發瘋了。草原蚊群似乎認準狼血是大補,小狼竟然招來了草原上最濃烈的「黃煙」,被刺得不斷就地打滾。刺得實在受不了了,就沒命地瘋狂跑圈,跑熱了連吐舌頭也不敢,更不敢大口喘氣,生怕把蚊群吸進喉嚨裡。不一會兒,小狼又蜷縮身體,把少毛的後腿縮到身體底下,再用兩隻前爪摀住鼻頭。陳陣從未想到這個草原小霸王,居然會被蚊群欺負成這副狼狽相,活像一個挨打的小叫花子。但是,小狼的目光依然刺亮有神,眼神裡仍然充滿了倔強凶狠的勁頭。
天氣越來越悶,頭頂懸飛的蚊群被低氣壓聚攏得散不開去。陳陣用馬尾撣子替小狼轟趕蚊群,又用手掌抹牠的頭和身子,一抹一把「糠」,一抹一把血。陳陣心疼難忍,這些血可都是他用時間和心血換來的啊。小狼卻高興得連連去舔陳陣掌中的狼血,還歪著頭在他的膝蓋上瘋狂地蹭癢癢,蹭得陳陣膝頭上一片紅狼毛。小狼簡直把陳陣當成了救命稻草,抓住不放,狼眼裡充滿了感激興奮之意。陳陣又想到了野外的狼群。相比之下,營盤上的草已啃薄了,而山裡草甸裡草高蚊群更多,狼群一定比小狼更苦:鑽洞,蚊群會跟著進洞;順風瘋跑,可前面還是蚊群。旱獺是抓不到了,就算抓到一隻,也不夠補償被蚊群吸血的損失。畢利格老人說,蚊災之後必是狼災,蚊群把狼群變成餓狼瘋狼群,人畜就該遭殃了。草原最怕雙災,尤其是蚊災加狼災。這些日子,全場人心惶惶。
小狼明顯地疲憊不堪,但還不見瘦。每天每夜,牠不知道要被蚊群抽掉多少血,還要無謂地加大運動量。在猖狂的蚊災面前,小狼桀驁的個性更顯桀驁,蚊群的轟炸絲毫不影響小狼的飯量和胃口。盛夏蚊災,畜群中病畜增加,陳陣經常可以弄到死羊來餵小狼,小狼就以翻倍的食量來抵抗蚊群對牠的超額剝削和精神折磨。小狼在大災之季,依然一心一意地上膘長個。陳陣像一個省心的家長,從來不用逼迫或利誘孩子去做功課。小狼只需要他做好一件事:頓頓管飽。只要有肉吃有水喝,再大的艱難和災禍牠都頂得住,而且還可以天天帶給你出色的成績報告單。陳陣想,養過小狼的人,可能再也不會對自己的孩子抱有太高的期望。不要說「望子成龍」了,就是「望子成狼」,也是高不可攀的奢望。
小狼突然神經質地蹦跳起來,不知是哪隻大黃蚊,鑽到了小狼的肚皮底下,扎刺了小狼的小雞雞。疼得牠顧頭不顧尾,馬上改變了避蚊的姿勢,高抬後腿,把頭伸到肚子下面,想用牙齒來撓牠的命根。可是牠剛一抬起後腿,幾百隻餓蚊呼啦一下衝過去覆蓋了牠的下腹,小狼疼得恨不得把自己的那根東西咬掉。
陳陣撇下小狼,拿上鐮刀背上柳條筐,快步走向西山溝去割艾草。前一年蚊子少,陳陣只跟著嘎斯邁去割過一次艾草。搬到湖邊的新草場後,連逢雨水,陳陣早就偵察好了哪裡長有艾草。雨水帶來了大蚊災,也給草原帶來了一片又一片茂盛的艾草。蚊群剛到最猖獗的時候,山溝裡的艾草也正好長得藥味奇濃。陳陣仰望騰格里,他想假如草原上沒有艾草,草原民族究竟還能否在草原上生存?
狗們都怕草地裡的蚊子,沒有跟陳陣走,仍趴在蚊子比較少的牛車低下避蚊避曬。陳陣往西山溝走,他看見遠處小組的羊群都被放到草少石多風順的山頭上,只有在那裡,羊群才能待得住。羊倌們個個都戴著防蚊帽,雖然熱得透不過氣來,但誰也不敢脫帽。
山溝裡草深蚊密吹不到風,陳陣汗流浹背。他的勞動布外衣已濕了一大片,許多大蚊的硬嘴針刺進厚濕布,刺了一半就刺不動,也拔不出。於是,陳陣衣服上出現許多被自己嘴針拴住的飛蚊。陳陣懶得去撥弄牠們,讓牠們自作自受飛死累死。但不一會兒,他就感到肩膀頭上狠狠地挨了一針,一拍,手心上一朵血花。
陳陣剛一走近一片艾草地,蚊群就明顯減少。地裡長滿近一米高的艾草,灰藍白色的枝莖,細葉上長著一層茸毛,柔嫩多汁。艾草如苦藥,牛羊馬都不吃,因而艾草隨意瘋長。陳陣一見高草就職業性地放慢腳步,他握緊鐮刀,警惕地彎下身體,做好戰鬥準備。老羊倌們常常提醒知青羊倌,夏天放羊的時候一定得留神艾草地,那裡草高蚊子少,是狼避蚊藏身的地方。狼為了驅蚊,還會故意在艾草地裡打滾,讓全身沾滿衝鼻的艾草藥味,給自個兒穿上一件防蚊衣。
沒有狗,陳陣不敢深入,他大吼了兩聲,不見動靜,又站了一會兒,才慢慢走進艾草地。陳陣像見到救命仙草一樣,衝進最茂密的草叢一通狂割。草汁染綠了鐮刀,空氣中散發出濃郁的藥香,他張大了嘴敞開呼吸,真想把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裹上艾草氣息。
陳陣割了結結實實冒尖的一大筐艾草,快步向家走。他抓了一把嫩艾草,擰出汁抹在手背上。果然,唯一暴露在外的皮膚也沒有多少蚊子敢刺了。
回到包裡,陳陣加大爐火,添加了不少乾牛糞。再到柳條筐車裡找出一年來收集的七八個破臉盆,他挑了最大的一個,放進幾塊燃燒的牛糞,又加上一小把艾草,盆裡馬上就冒出了濃濃的艾香白煙。
陳陣端起煙盆放到狼圈的上風頭,微風輕吹,白煙飄動,罩住了大半個狼圈。草原上,艾煙是黃蚊的天敵剋星,煙到之處,黃蚊驚飛,連吸了一半血的蚊子都被熏得慌忙拔針逃命。剎那間,大半個狼圈裡的蚊群便逃得無影無蹤。
艾煙替小狼解了圍。可是小狼見了火星和白煙,卻嚇得狼鬃豎立,全身發抖,眼裡充滿恐懼,亂蹦亂跳,一直退到狼圈邊緣,直到被鐵鏈勒停,還在不停地掙扎。小狼像所有野狼那樣怕火怕煙,怕得已經忘掉了蚊群叮刺的痛苦,拚命往白煙罩不到的地方躲。陳陣猜想,千萬年來草原狼經常遭遇野火濃煙的襲擊,小狼的體內一定帶有祖先們怕火怕煙的先天遺傳。陳陣又加了一把艾草,挪了挪煙盆,將白煙罩住小狼。他必須訓練小狼適應煙火,這是幫牠度過最苦難的蚊災的唯一出路。在野地裡,母狼會帶領小狼們到山頭或艾草叢裡避蚊;而在人的營盤,陳陣必須擔起狼媽的責任,用艾煙來給小狼驅蚊了。
白煙源源不斷,小狼拚死掙扎,幾乎把自己勒死。陳陣狠下心不為所動,繼續加火添草。小狼終於累得掙扎不動了,只好哆哆嗦嗦地站在艾煙裡。小狼雖然對白煙充滿了恐懼,但是牠好像漸漸感到渾身輕鬆起來,包圍牠幾天幾夜的蚊群噪聲消失了,可惡的小飛蟲也不見了。牠覺得很奇怪,轉著腦袋四處張望,又低頭看了看肚皮,那些刺得牠直蹦高的小東西也不知上哪兒去了。小狼眼裡充滿狐疑和驚喜,頓時精神了不少。
白煙繼續湧動,但小狼只要一看到煙,就縮成一團。煙盆裡突然冒出幾個火星,小狼嚇得立即逃出煙陣,跑到沒有煙的狼圈邊緣。但牠剛一跑出白煙,馬上又被蚊群包圍,刺得牠上躥下跳,沒命捂臉。刺得實在受不了了,牠只好又開始轉圈瘋跑。跑了十幾圈,小狼的速度慢慢減了下來,牠好像忽然發現了蚊多和蚊少的區域差別:只要一跑進煙裡,身上的蚊子就呼地飛光;只要一跑出白煙,牠的鼻頭準保挨上幾針。小狼瞪圓了眼睛驚奇地望著白煙,而且在白煙裡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小狼是個聰明孩子,牠開始飛快地轉動腦筋,琢磨眼前的新事物。但牠還是怕煙,在煙與無煙的地帶猶豫。
一直在營盤牛車下躲避蚊子的幾條大狗,很快發現了白煙。草原上的大狗都知道艾煙的好處,牠們眼睛放光,興奮得趕緊帶著小狗們跑來蹭煙。大狗們一衝進煙陣,全身的蚊子呼地熏光了。大狗又開始搶佔煙不濃不淡的地盤,臥下來舒服地伸懶腰,總算可以痛痛快快地補補覺了。小狗們還從來沒嘗到過艾煙的甜頭,傻乎乎地跟著大狗衝進到煙陣,馬上就高興得合不上嘴了,也開始搶佔好地盤。不一會兒,四米直徑的小小狼圈,臥下了六條狗,把小狼看得個目瞪口呆。
小狼那叫高興,眼也瞇了,嘴也咧開了,尾巴也翹起來了。牠平時那般慇勤地揮動雙爪,三番五次熱情邀請狗們到牠的狼圈來玩,可狗們總是對牠愛搭不理,今天竟然突然間不邀自來,並且全體出動,就連最恨牠的伊勒也來了,真讓小狼感到意外和興奮,比得到六隻大肥鼠還要開心。小狼一時忘掉了害怕,牠衝進煙陣,一會兒爬上二郎背上亂蹦;一會兒又摟住小母狗滾作一團。孤獨的小狼終於有了一個快樂的大家庭,牠像一個突然見到了全家成員一同前來探監的小囚徒,對每條狗好像都聞不夠、親不夠、舔不夠──陳陣從來沒有見過小狼這樣高興過,他的眼圈有些發澀──
狗多煙少,外加一條狼,艾煙就有些不夠用了。小狼原本是這塊地盤的「主人」,現在反倒被反客為主的狗們擠到煙流之外去了。小狗們還在爭搶地盤,兩條小公狗毫不客氣地把好客的小狼再次頂出煙外。小狼有些納悶,牠忍受著蚊群的叮刺,歪著腦袋琢磨著狗們的行為。不一會兒,小狼眼中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眼裡的問號沒有了,牠終於明白:狗們並不是衝著牠來的,而是衝著白煙來的。那片一直讓牠害怕的白霧,是沒有可惡小飛蟲的舒服天地,而這塊地盤原本是特為牠準備的。從不吃虧的小狼立即感到吃了大虧,便怒氣沖沖像搶肉一樣衝進煙陣,張牙舞爪凶狠地驅趕兩條小公狗。一條小狗死賴在地上不肯離開,小狼粗暴地咬住牠的耳朵,把牠生生地揪出煙陣,小公狗疼得嗚哇亂叫。小狼終於為自己搶佔了一個煙霧不淡又不嗆的好地段,舒舒服服地趴下來,享受著無蚊的快樂。好奇心、求知慾、研究癖極強的小狼,始終盯著冒煙的破盆看,看得津津有味,一動不動。
過了一會兒,小狼突然站起來,向煙盆慢慢走去,想去看個究竟,可沒走幾步,就被濃煙嗆得連打噴嚏,牠退了幾步,過了一會兒,牠又忍不住好奇心,再去看。小狼把頭貼在煙少的地面「躡手躡腳」匍匐前進,接近煙盆,牠剛抬起頭,一顆火星被風吹出,剛好飛到小狼的鼻頭上,牠被燙得一激靈,像顆被點著火捻的炸彈那樣炸了起來,又重重地落在地面。牠的鬃毛也全部豎起,呈往外放射狀。小狼嚇得夾起尾巴跑回二郎身旁,鑽進牠的懷裡。二郎呵呵笑,笑這條傻狼不知好歹。二郎張開大嘴,伸出舌頭舔小狼的鼻頭,小狼老老實實趴在了地上,傻呆呆地望著煙盆,再也不敢上前一步了。過了一會兒,小狼像一個犯睏的嬰兒,睏得睜不開眼睛,很快睡了過去。被蚊群折磨了幾天幾夜的小狼,總算可以補一個安穩覺了。但陳陣卻留意到,熟睡中的小狼,耳朵仍在微微顫動,牠的狼耳仍在站崗放哨。
陳陣聽到磕磕絆絆的馬蹄聲,那匹白馬也想來蹭煙。陳陣連忙上前,解開馬絆,把馬牽到狼圈的下風頭,再給白馬扣上馬絆子。密佈馬身的黃蚊「米糠」,呼地揚上了天。白馬長舒了一口氣,低下頭,半閉眼睛打起盹來。
大蚊災之下的一盆艾煙,如同雪中送炭,竟給一條小狼,一匹大馬和六條狗救了災。這八條生命都是他的寶貝和朋友,他能給予牠們最及時有效的救助,陳陣深感欣慰。小狼和三條小狗像幼兒一樣還不知道感謝,在舒服酣睡,而大白馬和三條大狗,卻不時向陳陣投來感激的目光,還輕輕搖著尾巴。動物的感謝像草原一樣真摯,牠們雖然不會說一大堆感恩戴德的肉麻頌詞,但陳陣卻感動得願意為牠們做更多的事情。陳陣想,等聰明的小狼長大了,一定會比狗們更加懂得與他交流。大災之中,陳陣覺得自己對於動物朋友們越來越重要了。他又給煙盆加了一些乾牛糞和艾草,就趕緊去翻曬背運牛糞餅。
蚊災剛剛開始,山溝裡的艾草割不完,抗災的關鍵在於是否備有足夠的乾牛糞。無需催促,整個大隊的女人和孩子,都在烈日下翻曬背運牛糞餅。
在額侖草原,牛羊的乾糞是牧民的主要燃料。在冬季,乾牛糞主要是用來引火,那時的燃料主要是靠風乾的羊糞粒,因為家家守著羊糞盤,每天只要在羊群出圈以後,把滿圈的羊糞粒鏟成堆,再風吹日曬幾天就是很好的燃料,比乾牛糞更經燒。但是在草原的夏季,羊糞水分多不成形,牧民在蒙古包裡就不能燒羊糞,只能燒乾牛糞。然而在夏季,牛吃的是多汁的嫩青草,又大量地喝水,牛糞又稀又軟,不像其他季節的牛糞乾硬成形,因此必須加上一道翻曬工序。
夏季翻曬牛糞是件麻煩事和苦差事。每個蒙古包的女人和孩子,一有空,就要到營盤周圍的草地上,用木叉把一灘灘表面曬乾、內部濕綠的牛糞餅一一翻個,讓太陽繼續暴曬另一面。再把前幾天翻曬過的牛糞餅三塊一組地豎靠起來,接著通風暴曬。然後,又把更早幾天曬硬了的牛糞餅撿到柳條筐裡,背到蒙古包側前的糞堆上。但是剛背回來的牛糞還沒有乾透,掰開來,裡面仍然是潮乎乎的,此時把外乾內濕的牛糞,堆在糞堆上主要是為了防雨。盛夏多雨,如不抓緊時間,一遇上急雨,糞場上晾曬多日的牛糞不一會兒就會被雨淋成稀湯。而堆在糞堆上的半乾牛糞,遇雨則可馬上蓋上大舊氈擋雨。雨過之後,再掀開暴曬。
在草原夏季,看一家的主婦是否勤快善持家,只要看她家蒙古包前的牛糞堆的大小便可知曉。知青剛立起自己的蒙古包時,不懂未雨綢繆,一到雨季知青包常常冒不出煙來,或者光冒煙不著火,經常要靠牧民不斷接濟乾牛糞,才能度過雨季。到了兩年後的這個夏季,陳陣楊克和高建中都已懂得翻糞、曬糞和堆糞的重要性,他們包門前的「柴堆」也不比牧民的小了。
陳陣和楊克一向討厭瑣碎的家務活,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常常把讀書的時間拆得零七八碎,使他們煩心惱火。但是,自從養了小狼以後,一項項沒完沒了的家務活,成了能否把小狼養大的關鍵環節。家務活一下子就升格為決定戰役勝負的後勤保障的戰略任務。於是他倆都開始搶著料理柴米油鹽肉糞茶這七件「大事」。
按常年的用量,陳陣包前的「柴堆」已足夠度過整個夏季。但突降的大蚊災,用柴量將成倍增加,牛糞堆也將很快一日日矮縮下去。陳陣決定用狼的勁頭,忍受一切勞苦悶熱和煩躁,把柴堆迅速增大幾倍。
高原的陽光越來越毒,陳陣這身像防化兵服一樣的厚重裝束,讓他熱得喘不過氣來。他背著沉重的糞筐,只背運了兩三筐,就感到缺氧眩暈,悶熱難當,步履艱難。汗已流乾,防蚊服乾了又濕、濕了又乾,汗跡花白,此刻已經成為背在身上的乾硬板結的鹽鹼地了。但是他望著在輕煙薄雲下安穩睡覺的小狼、小狗、大狗和大白馬,不得不咬牙堅持。
此外,陳陣肩上還背負著遠比半濕牛糞更沉重的壓力。他咬牙苦幹,不僅是為了小狼和狗們,也是為了羊群。這近兩千隻羊的大羊群,是他和楊克兩個人的勞動果實,兩年多來兩次接羔,他倆接活的羊羔就達兩千多隻,已經被分出過兩群。他倆頂風冒雪,頂蚊暴曬,日日夜夜與狼奮鬥,一天二十四小時輪班放羊下夜連軸轉,整整幹了兩個春夏寒暑。羊群是集體財產,不能出半點差錯。眼下又偏偏遇上了可怕的「雙災」,如稍有疏忽,將釀成他倆的政治大災。這麼大的一群羊,每夜非得點五六盆煙才夠。如果艾煙罩不住整個羊群,羊群被蚊群刺得頂風狂跑,單靠一個下夜的人根本攔擋不住。一旦羊群衝進山裡,被狼群打一個屍橫遍野的大伏擊,有人再把這責任與「狗崽子」養狼的事實聯繫起來,那可就罪責難逃了。巨大的壓力和危險,逼迫陳陣咬緊狼牙,用狼的勇敢、智慧、頑強、忍耐、謹慎和冒險精神,來把他養狼研究狼的興趣愛好堅持下去,同時又更能磨練出像草原狼頑強桀驁的個性。陳陣忽然感到他有了用不完的力氣和不服輸的狠勁。
陳陣一旦衝破了疲勞的心理障礙與極限,反而覺得輕鬆了。他不斷變換工種,調節勞動強度,一會兒背糞,一會兒翻糞,越來越感到有目標的勞動的愉快。同時,他漸漸發現了自己如此苦心養狼,好像已經從一開始僅僅出於對狼的研究興趣,轉換成了一種對狼的真切情感,還有像父母和兄長所擔負的那種責任。小狼是他一口奶、一口粥、一口肉養大的孩子,是一個野性獸性、桀驁不馴的異類孩子。潛藏於他心底的人獸之間那種神秘莫測、濃烈和原始的情感,使陳陣越來越走火入魔,幾乎成為在草原上遭人白眼、不可理喻的人。但陳陣卻覺得這半年來,自己身心充實,血管中開始奔騰起野性的、充滿活力的血液。高建中曾對其他包的知青說,養一條小狼能夠使陳陣從一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黑幫走資派」子弟,變成一個勤快人,也就不能算是件壞事。
陳陣在黏稠髒臭的牛糞場上幹得狼勁十足,他滿筐滿筐地往家背糞,糞堆像雨後的黑蘑菇那樣迅速膨脹。鄰家的主婦看得都站著不動了,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瘋幹。有的知青挖苦道:「這叫做近糞者臭,近狼者狼。」
傍晚,龐大的羊群從山裡回營盤。楊克嗓音發啞,坐騎一驚一乍,他已經累得連揮動套馬桿的力氣都快沒有了。羊群從山裡帶回億萬黃蚊,整個羊群像被野火烤焦了似的,冒著厚厚一層「黃煙」。近兩千隻羊,近四千隻羊耳朵拚命甩耳甩蚊,營盤頓時噪聲大作,撲嚕嚕、撲嚕嚕的羊耳聲一浪高過一浪。一直懸在半空等待聚餐的厚密蚊群,突然像轟炸機群俯衝下來。那些最後一批被剪光羊毛,光板露皮的羊,經過野外一整天的肉刑針刑,早已被叮刺得像疙疙瘩瘩的癩蛤蟆一樣,慘不忍睹。密集餓蚊的新一輪轟炸,簡直要把羊們扎瘋了。羊群狂叫,原地蹦跳,幾隻高大的頭羊不顧楊克的鞭抽,卯足了勁頂風往西北方向衝。陳陣抄起木棒,衝過去一通亂敲亂打,才將頭羊轟回羊糞盤。但是,整個羊群全部頭朝風,憋足了勁隨時準備頂風猛跑,借風驅蚊。
陳陣以衝鋒的速度,手腳麻利地點起了六盆艾煙,並把盆端到羊群臥盤的上風頭。六股濃濃的白煙像六條凶狠的白龍,殺向厚密的蚊群。頃刻間,毒蚊群像遇上了更毒的天龍一般,呼嘯潰逃。救命的艾煙將整個羊群全部罩住,疲憊不堪的大羊小羊,撲通撲通跪到在地。一天的苦刑,總算熬到了頭。白煙裡的羊群一片寂靜,羊們被折磨得幾乎連反芻的力氣都沒有了。
楊克下馬,沉重地砸在地上。他急忙牽著滿身蚊子的馬,走進煙陣,又摘掉防蚊帽,解開粗布厚上衣,舒服得大叫:「真涼快!這一天快把我憋死了。明天你放羊,準備受刑吧。」
陳陣說:「我在家裡也受了一天刑。明天我放羊回來你也得給我備足六盆煙,還得給小狼點煙。」
楊克說:「那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