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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個多月來,小狼長勢驚人,而牠的體力要比體重長得更快。每天陳陣說是遛狼,實際上根本不是遛狼,而是拽狼,甚至是人被狼遛。小狼只要一離開狼圈,馬上就像犍牛拉車一樣,拚命拽著陳陣往草坡跑。為了鍛煉小狼的腿力和奔跑能力,陳陣或楊克常常會跟著小狼一起跑。可是當人跑不動的時候,小狼就開始卯足力氣拽人拖人,往往一拽就是半個小時一個小時。陳陣被拽疼了手,拖痛了胳膊,拽出一身臭汗,比他幹一天重活還要累。內蒙高原的氧氣比北京平原稀薄得多,陳陣常常被小狼拖拽得大腦缺氧,面色發白,雙腿抽筋。一開始他還打算跟著小狼練長跑,練出一副強健草原壯漢的身板來。但是當小狼的長跑潛能蓬蓬勃勃地迸發出來後,他就完全喪失了信心。狼是草原長跑健將,連蒙古最快的烏珠穆沁馬都跑不過狼,他這個漢人的兩條腿何以賽狼?陳陣和楊克都開始擔心,等小狼完全長成大狼,他們如何「遛狼」?弄不好反倒有可能被小狼拽到狼群裡去。

  有時,陳陣或楊克在草坡上被小狼拽翻在地,遠處幾個蒙古包的女人和孩子都會笑彎了腰。儘管所有的牧民都認為養狼是瞎胡鬧,但大家也都願意看熱鬧。全隊牧民都在等待公正的騰格里制止和教訓北京學生的所謂「科學實驗」。有一個會點俄語的壯年牧民對陳陣說:「人馴服不了狼,就是科學也馴不服草原狼!」陳陣辯解說:「他只是為了觀察狼,研究狼,根本就沒打算馴服狼。」沒人願意相信他的解釋,而他打算用狼來配狼狗的計劃卻早已傳遍全場。他和楊克遛狼被狼拽翻跟斗的事情,也已經成為牧民酒桌上的笑談,人們都說等著聽狼吃母狗的事兒吧。

  小狼興奮地拽著陳陣一通猛跑,陳陣氣喘吁吁地跟在後面。奇怪的是,以往一到放風時間,小狼喜歡無方向地帶著陳陣亂跑。但是,近日來,小狼總拽著陳陣往西北方向跑,往那天夜裡母狼聲音最密集的地方跑。陳陣的好奇心又被激起,也想去看個究竟。他就跟著小狼跑了很長的一段路,比任何一次都跑得遠,穿過一條山溝,小狼把陳陣帶到了一面緩緩的草坡上。陳陣回頭看了看,離蒙古包已有三四里遠,他有點擔心,但因有二郎和黃黃保護,手上又有馬棒,也就沒有硬拽小狼調頭。又小跑了半里,小狼放慢腳步,到處聞四處嗅,無論是草地上的一攤牛糞、一個土堆、一塊白骨、一叢高草和一塊石頭,每一個突出物牠都不放過。

  嗅著嗅著,小狼走到一叢針茅草前,牠剛伸鼻一聞,突然渾身一激凌,背上的鬃毛全像刺蝟的針刺那樣豎了起來。牠眼中射出驚喜的光芒,聞了又聞,嗅了又嗅,恨不得把整個腦袋扎進草叢中去。小狼忽然抬起頭,望著西邊天空的晚霞長嗥起來。嗥聲嗚嗚咽咽,悲切淒婉,再沒有初次發聲時那種亢奮和歡快,而是充滿了對母愛和族群的渴望和衝動,將幾個月囚徒鎖鏈生活的苦痛統統哭訴出來──

  二郎和黃黃也低頭嗅了嗅針茅草叢,兩條大狗也都豎起鬃毛,凶狠刨土,又衝著西北方向一通狂吼。陳陣頓時明白過來:小狼和大狗都聞到了野狼的尿味。他用穿著布鞋的腳扒開草叢看了看,幾株針茅草的下半部已被狼尿燒黃,一股濃重的狼尿臊味直衝鼻子。陳陣有點發慌,這是新鮮狼尿,看來昨夜狼仍在營盤附近活動過。晚霞已漸漸褪色,山坡全罩在暗綠色的陰影裡,輕風吹過,草波起伏,草叢裡好像露出許多狼的脊背。陳陣渾身一抖,他生怕在這裡遭遇狼的伏兵,躥出一群不死心的母狼。他想也沒想,急忙拽小狼,想把牠拽回家。

  就在這一刻,小狼居然抬起一條後腿,對著針茅草叢撒尿。陳陣嚇得猛拉小狼。母狼還在惦記小狼,而囚徒小狼竟然也會通風報信了。一旦小狼再次與母狼接上頭,後果不堪設想。陳陣使足了勁,猛地把小狼拽了一個跟頭。這一拽,把小狼的半泡尿憋了回去,也把小狼苦心尋母的滿腔熱望和計劃強行中斷。小狼氣急敗壞,吊睛倒豎,勃然大怒,突然後腿向下一蹲,猛然爆發使勁,像一條真正的野狼撲向陳陣。陳陣本能地急退,但被草叢絆倒,小狼張大嘴,照著陳陣的小腿就是狠狠一口。陳陣「啊」地一聲慘叫,一陣鑽心的疼痛和恐懼衝向全身。小狼的利牙咬透他的單褲,咬進了肉裡。陳陣呼地坐起來,急忙用馬棒頭死頂小狼的鼻頭。但小狼完全瘋了,狠狠咬住就是不撒口,恨不得還要咬下一塊肉才解氣。

  兩條大狗驚得跳起來,黃黃一口咬住小狼的後脖子,拚命拽。二郎狂怒地衝小狼的腦袋大吼一聲,小狼耳邊響起一聲炸雷,被震得一哆嗦,這才鬆了口。

  陳陣驚嚇得幾乎虛脫。他在他親手養大的小狼的狼牙上,看到了自己的血。二郎和黃黃還在撲咬小狼,他急忙上前一把抱住小狼的脖子,緊緊地夾在懷裡。可小狼仍發狠掙扎,繼續狼眼倒豎,噴射「毒箭」,齜牙咆哮。

  陳陣喝住了黃黃和二郎,兩條大狗總算暫停攻擊,小狼才停止掙扎。他鬆開了手,小狼抖抖身體,退到離陳陣兩步的距離,繼續用野狼般毒辣的目光瞪著陳陣,背上的鬃毛也絲毫沒有倒伏的意思。陳陣又氣又怕,他氣吁吁地對小狼說:「小狼,小狼,你瞎了眼啦?你敢咬我?」小狼聽到熟悉的聲音,才慢慢從火山爆發般的野性和獸性的瘋狂中醒了過來。牠歪著腦袋再次打量面前的人,好像慢慢認出了陳陣。可是,小狼眼中絕無任何抱歉的意思。

  傷口還在流血,已經流到布鞋裡去了。陳陣急忙站起來,把馬棒深深地插進一個鼠洞,又將鐵鏈末端的鐵環套在這個臨時木樁上。他怕小狼見血起邪念,便走出幾步,背轉身,坐在地上脫鞋捲褲。小腿肚子側面有四個小洞,洞洞見血,幸好勞動布的布料像薄帆布那般厚實堅韌,阻擋了部分狼牙的力度,傷口還不太深。陳陣急忙採用草原牧民治傷的土法,用力擼腿擠血,讓體內乾淨的血流出來沖洗毒傷,擠出大約半針管的血以後,才撕下一條襯衫布,將傷口包好紮緊。

  陳陣重又站起身,牽著鐵鏈把小狼的頭拉向蒙古包,指了指蒙古包的炊煙,大聲說:「小狼,小狼,開飯嘍,喝水嘍。」這是陳陣和楊克摸索出來的,每次結束放風遛狼後能讓小狼回家的唯一有效方法。小狼一聽到開飯喝水,舌頭尖上馬上滴出口水,立刻將剛才發生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頭也不回地拽著陳陣往家跑。一到家,小狼直奔牠的食盆,熱切地等待開飯添水。陳陣把鐵環套在木樁上,扣好樁子頭上的別子,然後把獺子的脖頸遞給小狼,又給小狼舀了大半盆清水。小狼渴壞了,牠先不去啃骨頭,而是一頭扎進水盆,一口氣把半盆水喝了一半。每次放風後為了能把小狼領回來,必須一天不給牠喝水,在遛狼時等牠跑得「滿嘴大汗」,又渴又餓的時候,只要一提到水,牠就會乖乖地拽著人跑回家。

  陳陣進包換藥,高建中一見到狼牙傷口就嚇得逼著陳陣去打針。陳陣也不敢僥倖,急忙騎馬跑到第三牧業組的知青包,求赤腳醫生小彭給他打了一針狂犬疫苗、上藥紮繃帶,並求他千萬不要把小狼咬人的事情告訴別人。交換的條件是不追究小彭借丟《西行漫記》一書的責任,而且還要再借他《拿破侖傳》和《高老頭》,小彭這才算勉強答應下來,一邊嘟噥說:「每次去場部,衛生院就只給三四支狂犬疫苗,民工被牧民的狗咬了,已經用了兩支,大熱天的,我又得跑一趟場部了。」陳陣連連說好話,可他也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什麼,他滿腦子想的是如何保住小狼。小狼終於咬傷了人──草原規矩極嚴厲,狗咬傷了羊就得被立即處死,咬傷了人就更得現場打死,那麼小狼咬傷了人,當然就沒有一絲通融的餘地了。養狼本屬大逆不道,如今又「出口傷人」,小狼真是命在旦夕。陳陣上了馬,忘記了對傷口的擔心,一路上拍著自己的腦袋,真想讓腦子多分泌出一些腦汁來,想出保住小狼的辦法。

  一回到家,陳陣就聽到楊克和高建中,正在為如何處置這條開始咬人的小狼爭論不休。高建中嚷嚷說:「好個小狼,連陳陣都敢咬,那牠誰還不敢咬啊!必須打死!以後牠要是再咬人怎麼辦?等咱們搬到秋季草場,各組相隔四五十、六七十里,打不上針,人被毒牙感染,狂狼病可比狂犬病厲害,那可是真要鬧出人命來的!」

  楊克低聲說:「我擔心場部往後再不會給陳陣和我打狂犬疫苗了。狂犬疫苗那麼稀罕,是防狼或狗意外傷人用的,哪能給養狼的人用呢?我的意見是──我看只能趕緊放生,再晚了,大隊就會派人來打死小狼的。」

  高建中說:「狼咬了人,你還想放了牠,你真比東郭還東郭,沒那麼便宜的事!」

  此刻陳陣反倒忽然清醒起來。他咬牙說:「我已經想好了,不能打死,也不能放。如果打死小狼,那我就真的白白地被狼咬了,這麼多日子的心血也全白費了;如果放,很可能放不了生,還會把牠放死。小狼即使能安全回到狼群,頭狼們會把小狼當作『外來戶』,或者是『狼奸』看待的,小狼還能活得了嗎?」

  「哪怎麼辦?」楊克愁雲滿面。

  陳陣說:「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給小狼動牙科手術,用老虎鉗把牠狼牙的牙尖剪掉。狼牙厲害就厲害在鋒利上,如果去掉了狼牙的刀刃,『鈍刀子』咬人就見不了血了,也就用不著打針了──咱們以後餵狼,就把肉切成小塊。」

  楊克搖頭說:「這辦法倒是管用,可是你也等於殺了牠了。沒有鋒利狼牙的狼,牠以後還能在草原上活命嗎?」

  陳陣垂下頭說:「我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反正我不贊成被狼咬了一口,就因噎廢食,半途而廢。那狼牙尖兒興許以後還會長出來呢?還是避其鋒芒吧。」

  高建中挖苦道:「敢虎口拔牙?非得讓狼再咬傷不可!」

  第二天早上,羊群出圈以前,陳陣和楊克一起給小狼動手術。兩人先把小狼餵飽哄高興了以後,楊克雙手捧住小狼的後腦勺,再用兩個大拇指從腮幫子兩邊掐開狼嘴,小狼並不反感,牠對這兩個人經常性的惡作劇舉動早已習慣了,也認為這是很好玩的事情。兩人把狼的口腔對著太陽仔細觀察:狼牙呈微微的透明狀,可以看到狼牙裡面的牙髓管。幸好,狼牙的牙髓管只有狼牙的一半長,只要夾掉狼牙的牙尖,可以不傷到牙髓,小狼也不會感到疼。這樣就可以保全小狼的四根狼牙了,也許不久,小狼能重新磨出鋒利的牙尖來。

  陳陣先讓小狼聞聞老虎鉗,並讓牠抱著鉗子玩了一會兒。等小狼對鉗子放鬆了警惕,楊克掐著狼嘴,陳陣小心翼翼又極其迅速地,卡嚓卡嚓夾斷了四根狼牙的牙尖,大約去掉了整個狼牙的四分之一,就像用老虎鉗子剪夾螺絲尾巴那樣。兩人原以為「狼口鉗牙」一定類似「虎口拔牙」,並做好了捆綁搏鬥,強行手術的準備,但是手術卻用了不到一分鐘就做完了,一點也沒傷著小狼。小狼只是舔了舔狼牙粗糙的斷口,並沒有覺得有什麼損失。兩人輕輕放下小狼,想犒賞牠一些好吃的,又怕碰疼了傷口,只好作罷。

  陳陣和楊克都鬆了一口氣,以後再不怕狼咬傷人了。然而,兩人好幾天都打不起精神。楊克說:「去了狼牙尖,真比給人去了勢還殘忍。」陳陣也有些茫然地自問:「我怎麼覺得,咱們好像離一開始養狼的初衷越來越遠了呢?」

  小彭一連借走了三本好書,兩人心疼得要命。全場一百多個北京知青,只有陳陣和楊克帶來了幾大箱「封資修」經典名著,前兩年最瘋狂的政治風暴過去了,在枯燥單調的牧羊生活中,知青們也開始如饑似渴地偷看禁書了。因此只要書一借出,就甭想再收回來。但是,陳陣不得不借──要是讓三位頭頭知道小狼咬傷了人,包順貴就準會斃了小狼。經典名著很管用,果然,在很長時間裡,全大隊一直沒人知道陳陣被小狼咬傷過。

第二十八章

  世民(唐太宗──引者註)自起兵以來,前後數十戰,常身先士卒,輕騎深入,雖屢危殆而未嘗為矢刃所傷。

  ────

  ──世民手殺數十人,兩刀皆缺,流血滿袖,灑之復戰。淵兵復振。

  ────

  上(唐太宗──引者註)曰:「──凡用兵之道,見利速進,不利速退。」

  ──司馬光《資治通鑒‧第一百九十卷》

  《同上‧第一百八十四卷》

  《同上‧第一百九十六卷》

  ※※※

  幾場大雨過後,額侖草原各條小河河水漲滿,新草場的湖面擴大,湖邊草灘變成了濕地,成了千百隻小鴨練飛和覓食的樂園。與此同時,一場罕見和恐怖的蚊災,突然降臨邊境草原。

  對北京知青來說,草原蚊災是比白災黑災、風災火災、旱災病災和狼災更可怕的天災。額侖草原蚊災中的蚊子就像空氣,哪裡有空氣的地方哪裡就有蚊子。如果不戴防蚊帽,在草原任何一個地方吸一口氣,準保能吸進鼻腔幾隻蚊子。內蒙古中東部的邊境草原,可能是世界上蚊群最大最密最瘋狂的地區,這裡河多湖多,草深草密,蚊子賴以平安越冬的獺洞鼠洞又特別多。蚊子有吸之不盡的狼血人血、牛羊馬血、以及鼠兔狐蛇旱獺黃羊血。那些喝過狼血的蚊群,最近已把一個十六歲的小知青折磨得精神失常,被送回北京去了。更多吸過狼血的蚊群,以比草原狼群更加瘋狂的野性,撲向草原所有熱血和冷血動物。

  在新草場,前一年安全越冬的蚊子更多,因此,這裡的蚊災就更重。

  午後,陳陣在蒙古包的蚊帳裡看了一會兒書,便頭戴養蜂人戴的防蜂帽式的防蚊帽,手握一柄馬尾掃蠅撣子,從捂得嚴嚴實實的蒙古包走出,去觀察被蚊群包圍的小狼。這是一天當中蚊群準備開始總攻的時刻。陳陣剛走出包,就陷入了比戰時警報還恐怖的嗡嗡哼哼的噪音之中。

  額侖草原的大黃蚊,不具有狼的智慧,但卻具有比狼更亡命更敢死的攻擊性。牠們只要一聞到動物的氣味,立即撲上去就刺,毫不試探毫不猶豫,沒有任何戰略戰術,如同飛針亂箭急刺亂扎,無論被馬尾牛尾抽死多少,依然蜂擁而上,後續部隊甚至會被抽開花的蚊子血味刺激得越發兇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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