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陣、楊克、高建中都點頭表示贊同。陳陣覺得定居只有一個好處,就是利於養狼,但是他沒敢說出來。
老人喝了不少酒,還吃了四張大蔥羊肉餡餅,但是他的心情似乎變得更糟。
第二天早晨,陳陣和楊克調換了班,跟畢利格老人進山套獺子。老人的馬鞍後面拴著一個麻袋,裡面裝著幾十副套子。獺套結構很簡單,一根半尺多長的木楔子,上面拴著一根用八根細鐵絲擰成的鐵絲繩,再用鐵絲繩做一個絞索套。下套時,把木楔子釘在旱獺的洞旁邊,把套放在獺洞的洞口。但是套索不能貼地,必須離地二指,這樣旱獺出洞的時候才可能被套住脖子或後胯。陳陣套過旱獺,但是收穫甚少,而且儘是些小獺子。他這次也想跟老人學點絕活。
兩匹馬向東北方向急行。秋草已經黃了半截,但下半截還有一尺多高的草莖草葉是綠的。旱獺此時頻繁出窩,抓緊時間爭取再上最後一層膘。牠們要冬眠七個月,沒有足夠的脂肪是活不到來年開春的。所以此時也是旱獺最肥的時候。陳陣問:「我上回用的套子就是從您那兒借的,可為什麼總是套不住大獺子?」
老人嘿嘿一笑說:「我還沒有告訴你下套的竅門呢。額侖草原獵人的技術是不肯傳給外鄉人的,就怕他們把野物打盡。孩子啊,你阿爸老了,就把下套的竅門傳給你吧。外來戶下的套都是死套,大獺子賊精,牠會縮緊身子從套子裡鑽出來。我下的套子是有彈性的,只要輕輕一碰,套子就收緊,不是勒住脖子就勒住後胯,再也跑不掉啦。下套的時候,要先把套圈勒小一點,再張大,一鬆手,套子不就彈回去了嗎?」
陳陣問:「那怎麼固定呢?」
老人說:「在鐵絲上彎一個小小的鼓包,再把套頭拉到鼓包後面輕輕扣住,輕了不行,風一吹,套子收了,就白瞎了;重了也不行,套子收不住,也套不住獺子。非得不鬆不緊,活套才能固定。旱獺鑽了一半,總要碰到鐵絲,一碰上,套子就刷地脫扣勒緊了,用這個法子,下十套能套住六七隻大獺子。」
陳陣一拍腦門說:「絕了!太絕了!怪不得我下的套,套不住獺子,原來,我的套是死的,獺子可以隨便進出。」
老人說:「待會兒,我做給你看看,不容易做好,還要看洞的大小,獺子爪印的大小。做的時候還有更要緊的竅門,我一邊做一邊教你,做好了,你一看就明白。不過,這些竅門你自個兒知道就行了,不要再告訴外人。」
陳陣說:「我保證。」
老人又說:「孩子啊,你還得記住一條,打獺子只能打大公獺和沒崽的母獺子,假如套住了帶崽的母獺和小獺子,都得放掉。我們蒙古人打了幾百年旱獺,到這會兒還有獺肉吃,有獺皮子賣,有獺油用,就是因為草原蒙古人,個個都不敢壞了祖宗的規矩。旱獺子毀草原,可也給蒙古人那麼多的好處。從前,草原上的窮牧民也是靠打獺子過冬,旱獺救了多少蒙古窮人,你們漢人哪知道啊。」
兩匹馬在茂密的秋草中急行。馬蹄踢起許多粉色、橘色、白色和藍色的飛蛾,還有綠色、黃色和雜色的蚱螞和秋蟲。三四隻紫燕環繞著他倆,飛舞尖唱,時而掠過馬腰,時而鑽上天空,享受著人馬賜給牠們的飛蟲盛宴。兩匹馬急行了幾十里,這些燕子也伴飛了幾十里,當吃飽的燕子飛走,又會有新的燕子加入這伴歌繞舞的行列。
畢利格老人用馬棒指了指前面的幾個大山包說:「這就是額侖草原的大獺山,這裡的獺子多,個頭大,油膘厚,皮毛也好,是咱們大隊的寶山吶。南面和北面還有兩片小獺山,獺子也不少。過幾天各家都要來這兒了,今年的獺子容易打。」
陳陣問:「為什麼?」
老人目光黯淡,發出一聲長歎:「狼少了,獺子就容易上套了。秋天的狼是靠吃肥獺子上膘的,狼沒膘也過不了冬。狼打獺子也專打大的不打小的,所以狼也年年有獺子吃。在草原,只有蒙古牧民和蒙古狼明白騰格里定下的草原規矩。」
兩人漸漸接近大獺山。突然,兩人發現那裡的山窪處紮了兩頂帆布帳篷,帳外炊煙升起,還有一掛大車和木桶水車,一副臨時工棚的景象。
「糟了!他們又搶先了一步。」畢利格老人臉色陡變,氣得兩眼冒火,朝帳篷衝去。
兩匹馬還沒有跑近帳篷,就聞到香噴噴的獺肉和獺油的氣味。兩人在帳篷前急忙下馬,看到帳外地灶上有一口巨鍋,大半鍋棕色旱獺油,正咕嘟咕嘟冒著油泡;幾隻熬乾了油膘,只剩下肉身的大獺子在鍋裡翻滾,獺肉已炸得焦黃酥脆。一個年輕民工剛剛撈出一隻炸透的獺子,又準備再往鍋裡下一隻剝了皮、淨了膛,滿身肥膘的獺子。老王頭和一個民工坐在一隻破木箱旁,破木箱上放著一碗黃醬,一碟椒鹽和一盤生蔥。兩人一邊對著酒瓶嘴喝酒,一邊大嚼著油炸獺子,快活之極。
大鍋旁邊一個大號鐵皮洗衣盆裡,盛滿著剝了皮的獺子,其中大部分是僅有尺把長的小獺子。草地上,放著幾塊大門板和十幾張飯桌大小的柳條編,上面鋪滿了大大小小的獺皮,足有一兩百張。陳陣跟老人走進帳篷,帳篷地下摞著幾摞半人多高已經曬乾的獺皮,大約也有一百多張。帳篷中央放著一個一米多高的汽油筒,筒裡已裝半筒獺子油,地上還散放著一些小號的油壺油桶。
老人又衝出帳篷外,走到鐵皮盆前,用馬棒撥拉開表面的幾隻小獺子,發現底下還有幾隻油膘很薄的母獺子。
老人氣得用馬棒猛敲鐵皮盆,對老王大吼:「誰讓你們把母獺子和小獺子都打了?這是大隊的財產,這是額侖世世代代的牧民,費老了勁才留下來的獺子,你們膽子也太大了,不經過大隊的同意就敢殺掉這麼多的獺子!」
老王頭醉醺醺地繼續喝酒吃肉,不緊不慢地說:「我哪敢在您老的地盤上打獺子啊,可這還是您老的地盤嗎?連你們大隊都歸了兵團了。告訴您吧,是團部派我們來打的。孫參謀長說啦,旱獺毀草場,旱獺還是狼群過冬前的主食,滅了旱獺,狼群不就過不了冬了嗎?團部下令,滅狼大會戰必須把旱獺一塊堆消滅。師部醫院的大夫說,旱獺會傳鼠疫,這會兒那麼多的人進了這塊地界,要是得了傳染病你負責啊?」
畢利格老人憋了半天又吼道:「就是團部下令也不成!你們把獺子打光了,牧民拿什麼來做皮活?要是籠頭韁繩斷了,馬驚了,人傷了,誰負責?你們是破壞生產!」
老王頭噴了一口酒氣說:「上頭讓我們打的,自然有人負責唄,您老有本事就去找上頭去說啊,衝我們幹力氣活的人嚷嚷有啥用?。老王頭又瞧了一眼老人馬鞍上的麻袋說:您老不也是來打獺子的嗎?許你打,為啥就不許我打?野物也不是你們家養的,誰打著就歸誰。」
老人氣得鬍鬚亂顫,說:「你等著,我一會兒就回去叫馬倌來,這些皮子和油,都得給我送到大隊去!」
老王說:「這些獺肉獺油,都是團部食堂定的,明兒就得給他們送去。你要是叫人來搶,儘管搶,到時候可有人跟你算賬!這些皮子也早就有大官定好了,連包主任都得親自給他送貨去。」
老人垂著手,被噎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陳陣冷冷地說道:「你們本事真不小啊,一氣打了這麼多旱獺!大獺小獺連窩端,看你們明年還打什麼!」
老王頭說:「你們不是管我們叫盲流嗎,盲流盲流,『盲目流動』,還管什麼明年,哪兒有吃的就往那兒流,過一年就算一年唄。你們替獺子操心,可誰替盲流操心了?」
陳陣知道,同這些痞子盲流根本無理可講。他只想知道他們是用什麼絕招打了這麼多的旱獺,難道他們也會下有彈性的活套?陳陣轉了口氣問:「你們用的什麼法子?打了這麼多的獺子?」
老王頭得意地說:「想跟咱學一手?晚啦!這片獺山剩不下幾窩洞了。大前天,我們就往送師部送了一大車獺子肉和油呢──想知道咋打的啊?上山去見識見識吧,再晚了就見不著啦。」
陳陣扶老人上了馬,兩人直奔山頭。在最東北的一個小山包上有四五個人正彎著腰忙活,兩人全速衝了過去。老人大叫:「住手!住手!」民工停下手裡的活,站起來張望。兩人下了馬,陳陣一見眼前的陣勢,驚怵得全身發麻。山包頂側有五六個獺洞,他一看便知,這是一窩獺子的連環洞。但是除了主洞和一個輔洞以外,其他四個洞都已經被土石封死。最讓陳陣感到恐怖的是,一個為首的民工,手裡握著一隻一尺多長的小獺子,小獺正拚命掙扎。在小獺子的尾巴上赫然拴著一掛大鞭炮,那條短尾上還繫著一根繩子,繩子的一頭又拴著一卷拳頭大小的舊氈子,上面沾滿了紅色的辣椒麵,氈子上剛倒上了柴油,氣味衝鼻。旁邊一個民工手裡拿著一盒火柴。如果再晚來一會兒,他們就要把小獺放進洞,再點火炸洞熏洞了。
畢利格老人急跑兩步,把一隻腳踩進洞裡。然後坐在洞旁,大聲呵斥民工,讓他們把手裡的東西都放下。幾位民工對這位管了他們一夏天的頭頭,不敢造次,趕緊解繩子。
陳陣在草原還從來沒見過如此貪婪毒辣、滿門抄斬的捕獵方式,比竭澤而漁更殘忍。一旦小獺子把點燃的鞭炮、辣椒面和柴油氈帶進洞,又一窩旱獺將面臨滅頂之災。旱獺洞是草原上最深最陡、內部結構最複雜的獸穴,而且有防煙工事。一旦遇到人往洞裡燻煙,獺子就會迅速在洞中的窄道堆土堵洞。但是,這批來自半農半牧區的民工獵手,採用的這種毒招,就可打旱獺們一個措手不及。放進洞的小獺子會嚇得不顧一切地直奔窩底旱獺扎堆的地方,把鞭炮辣煙帶到那裡。而窩中的獺子根本來不及堵洞,就中心開花了。連續的爆炸和濃辣嗆煙,會把整窩的獺子統統炸熏出來。出口只剩下一個,等待牠們的就是棍棒和麻袋。這項毒招簡單易行,只要先用套子套上一隻小獺子來作「引子」就行了。短短幾天之內,這夥人就毀了一座千年獺山,旱獺幾乎被種族滅絕。
畢利格老人用馬棒狠敲地面,敲得碎石四濺。他幾乎瞪爆了眼珠,猛敲猛吼:「把紅炮剪斷!把辣椒繩子剪斷!把小獺子放回洞裡!」
民工們磨磨蹭蹭解繩子,可就是不放小獺子。
老王頭趕著輕便馬車趕了過來,他好像已經醒了酒,跳下車滿臉堆笑,一個勁地給老人敬煙遞煙,一面轉身大罵夥計。他向握著小獺子的民工走去,一把抓過獺子,用刀子割斷繩子,又走到老人身邊說:「您老起來吧,我這就放生。」
老人慢慢站起來,撣撣身上的土說:「你就是放了,往後再別想攬到我們大隊的基建活了。」
老王頭賠笑說:「哪能呢,我這也是奉命辦事。不殺光獺子,就斷不了狼的後路,這也是為民除害嘛。不過,您老說的也對,沒了獺子油,籠頭韁繩不結實,容易出事,是得給牧民留些獺子──」
小獺子放到獺洞的平台上,老王頭一鬆手,小獺子嗖地鑽進洞裡。
老王頭歎氣說:「其實,弄一窩獺子也不容易,今天好不容易才套住一隻小獺子。這些日子,盡點炮了,獺子嚇得都不敢出來了。」
老人不依不饒地說:「這事沒完!你馬上把打的東西送到大隊部!這事要是讓蘭木扎布那些馬倌知道了,還不把你們的大車和帳篷砸了!」
老王頭說:「我們收拾收拾就走,還得跟包主任匯報匯報。」
老人看了看錶,他又開始擔心北面的小獺山,便對老王頭說:「我這就去找人去,一會兒還回來。兩人跨上馬,向邊防公路方向跑去。」
剛剛翻過兩個山包,突然隱約聽到身後有幾聲鞭炮響,一會兒就沒動靜了。老人說:「不好!咱又上當了。」兩人急撥馬頭往回跑。奔到山頂,只見老王頭下半臉蒙著濕布,正指揮眾人捕殺獺子,洞外已經攤了一地的死獺子。獺洞裡不斷冒出嗆鼻的辣煙,最後幾隻獺子剛剛鑽出洞就被亂棒打死。畢利格老人被濃煙嗆得劇烈咳嗽,陳陣把老人攙到迎風處,不停地給他拍後背。
蒙著濕布的一幫人像江洋大盜,迅速將十幾隻大小獺子裝進麻袋,扔上車,慌忙駕車衝下山去。
陳陣說:「我真不明白,他們怎麼這麼快就又套上一隻小獺子的?」
老人說:「剛才他們沒準套住了兩隻,在麻袋裡還藏了一隻,咱們沒瞅見。再就是,他們用長桿子把紅炮捅進洞底下,也能炸出獺子的。這幫土匪!土匪!比從前草原的盜馬土匪還可惡!」老人拄著馬棒站起身來,望著這一窩被滅門滅族的老獺洞,淚流滿面,哆哆嗦嗦地說:「作孽啊!這個獺洞我認識。我小時候就跟著阿爸在這個老洞下過套。我們祖祖輩輩不知道有多少代人都在這個獺洞打過獺子,可是這窩獺子從來沒有絕過後,每年這窩獺子大獺小獺都叫得歡著吶。這個獺洞年年興旺,少說有百十年了──誰承想,就兩袋煙的工夫,這百年老洞就成了空洞──」
陳陣難過地說:「您老別生氣了,咱們還是回去想想辦法吧?」
老人還在擔心,突然說:「在這兒咋沒見著道爾基?我看他是帶人上北邊的小獺山去了。他們有車,跑得快,總是搶在咱們的前頭。快走!」於是兩匹馬朝北邊急奔。兩人翻過幾道緩坡,就看見外蒙古的巨大山脈,國界線就在那山脈的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