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門,狗們早已擁在門外。陳陣先餵狗,等狗們吃光添淨食盆,退到了包後的陰影裡,才端著狼食盆向小狼走去。一邊走著,一邊照例大喊:「小狼,小狼,開飯嘍。」小狼早已急紅了眼,亢奮雀躍幾乎把自己勒死。陳陣將食盆快速推進狼圈,跳後兩步,一動不動地看小狼搶吃肉油麵條。看上去,牠對這頓飯似乎還很滿意。
給小狼餵食必須天天讀,頓頓喊。陳陣希望小狼能記住他的養育之恩,至少能把他當作一個真心愛牠的異類朋友。陳陣常想,將來有一天他娶妻生子後,可能對自己的兒女也不會如此上心動情。他相信狼有魔力,在飢餓的草原森林,母狼會奶養人類的棄嬰,狼群會照顧保護他(她),並把他(她)撫養成狼。如果沒有一種超人類超狼類的魔力情感,是不可能出現這種「神話」的。陳陣自從養狼以後,經常被神話般的夢想和幻想所纏繞。他在上小學的時候,曾讀過一篇蘇聯小說,故事說一個獵人救了一條狼,把牠養好傷以後放回森林。後來有一天早晨,獵人推開木屋的門,門口雪地上放著七隻大野兔,雪地上還有許多行大狼腳印──這是陳陣看到的第一篇人與狼的友誼故事,與當時他看過的所有有關狼的書和電影都不同。書裡寫的大多都是狼外婆、狼吃小羊,狼掏吃小孩的心肝一類的可怕殘忍的事情,甚至,連魯迅筆下的狼都是那種傳統的殘暴形象。所以他一直對那篇蘇聯小說十分著迷,多年不忘。他常常夢想成為那個獵人,踏著深雪到森林裡去和狼朋友們一起玩,抱著大狼在雪地上打滾,大狼馱著他在雪原上奔跑──
如今他竟然也有一條屬於自己的、可觸可摸的真狼了。他只要把小狼餵飽,也可以抱著牠在綠綠的草地上打滾,他已經和小狼滾過好幾次了。他的夢想差不多算是實現了一半,但那另一半,他似乎不敢夢想下去了──小狼長大以後,給他留下一窩狼狗崽,然後重返草原和狼群。陳陣曾在夢中見到自己騎著馬,帶著一群狼狗來到草原深處,向荒野群山呼喊:「小狼,小狼,開飯嘍。我來嘍,我來嘍。」於是,在迷茫的暮色中,一條蒼色如鋼,健壯如虎的狼王,帶著一群狼,呼嘯著久別重逢的亢奮嗥聲,向他奔來──可惜這裡是草原牧區,不是森林,營盤有獵人獵狗步槍和套馬桿,即使長大後能重返自然的小狼,也不可能叼七隻大野兔,作為禮物送到他蒙古包門口來的──
陳陣發現自己血管裡好像也奔騰著遊牧民族的血液,雖然他的曾祖父是地地道道的農民,但他覺得自己仍不像是純種農耕民族的後代,不像華夏的儒士和小農那樣實際、實幹、實用、實利和腳踏實地,那樣敵視夢想幻想和想入非非。陳陣既然冒險地實現了一半的夢想,他還要用興趣和勇氣去圓那個更困難的一半夢想。陳陣希望草原能更深地喚醒自己壓抑已久的夢想與冒險精神。
小狼終於把食盆舔淨了。小狼已經長到半米多長,吃飽了肚子,牠的個頭顯得更大更威風,身長已比小狗們長出大半個頭了。陳陣將食盆放回門旁,走進狼圈,現在到了他可以盤腿坐下來和小狼耳鬢廝磨的時候了。他抱了一會兒小狼,然後把牠朝天放在自己的腿上,再輕輕地給小狼按摩肚皮。在草原上,狗與狼在廝殺時,牠們的肚皮絕對是敵方攻擊的要害部位,一旦被撕開了肚皮就必死無疑。所以狗和狼是決不會仰面朝天地把肚皮亮給牠所不信任的同類或異類的。雖然道爾基的小狼因為咬傷孩子被打死,但陳陣還是把自己的手指讓小狼抱著舔,抱著咬。他相信,小狼是不會真咬他的,牠啃他的手指,就像咬牠的親兄弟姐妹一樣,都是點到為止,不破皮不見血。既然小狼把自己的肚皮放心地亮給他,他為什麼不可以把手指放進小狼的嘴裡呢?他在小狼的眼睛裡看到的完全是友誼和信任。
已近中午,高原的毒日把空心綠草針曬沒了鋒芒,青草大多打蔫倒伏。小狼又開始受刑了,牠張大嘴,不停地喘,舌尖上不斷地滴著口水。陳陣將蒙古包的圍氈全部掀到包頂上去,蒙古包八面通風,像一個涼亭,又像一個碩大的鳥籠。在包裡他可以一邊看書,時不時向外張望照看小狼,只是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幫幫牠。草原狼從來不懼怕惡劣天氣,那些受不了嚴寒酷熱的狼,會被草原無情淘汰,能在草原生存下來的都是硬骨鐵漢。可是,如果天氣太熱,草原狼也會躲到陰涼的山巖後面的。陳陣聽畢利格老人說,夏天放羊遇到涼快的地方,別馬上讓羊停下來乘涼,人先要過去看看草叢裡有沒有狼「打埋伏」。
陳陣不知道該如何幫小狼降溫解暑,他打算先觀察狼的耐熱力究竟有多強。吹進蒙古包裡的風也開始變熱,盆地草場裡的牛群全不吃草了,都臥在河邊的泥塘裡。遠處的羊群,大多臥在迎風山口處午睡。山頂上,出現了一頂頂的三角白「帳篷」。羊倌們熱得受不了了,就把套馬桿斜插在旱獺洞裡,再脫下白單袍把領口拴在桿上,用石頭壓住兩邊拖地的衣角,就能搭出一頂臨時遮陽帳篷來。陳陣在裡面乘過涼,很管用。帳篷裡往往是兩個羊倌,一人午睡,一人照看兩群羊。三角白帳篷只有在草原最熱的時候才會出現。陳陣漸漸坐不住了。
小狼已被曬得焦躁不安,站也不是,臥也不是。沙地冒出水波似的熱氣,小狼的四個小爪子被燙得不停地倒換,牠東張西望到處尋找小狗們,看到一條小狗躲在牛車的陰影下,牠更是氣急敗壞地掙鐵鏈。陳陣趕緊出了包,他擔心再這麼曝曬下去,小狼真成了糖炒栗子,萬一中暑,場裡的獸醫決不會給狼治病的。怎麼辦?草原風大,只有雨衣,沒有傘,不可能給小狼打一把遮陽傘。那麼推一輛牛車來讓小狼躺到牛車下?但牛車的結構太複雜,弄不好,小狼脖子上的鐵鏈會被轂轆纏住,把小狼勒死。最好是給小狼搭一個羊倌那樣的三角遮陽帳篷,可他又不敢。所有野外的人畜都乾曬著,有人竟為狼搭涼棚,這是什麼「階級感情」?那樣全隊反對養狼的牧民和知青就該有話說了。這一段大家都忙,幾乎都已忘掉了小狼,偷養小狼不可張揚,陳陣再不能做出提醒人家記起小狼的事情。
陳陣從水車木桶裡舀了半盆清水,端到小狼面前,小狼一頭扎進盆裡,一口氣把水舔喝光。然後竟然迅速鑽到陳陣身體的陰影裡,來躲避毒日。牠像個可憐的孤兒,苦苦按住他的腳,不讓他走。陳陣站了一會兒,馬上就感到脖子後面扎扎地疼,再不離開就要被曬爆皮。他只好退出狼圈,打了半桶水潑在狼圈裡,沙地冒出揭屜蒸籠般的蒸氣來。小狼立即發現地面溫度降了不少,馬上就躺下來休息,牠已經一連站了好幾個小時了。可是,不一會兒沙地就被曬乾,小狼又被烤得團團轉。陳陣再沒有辦法了,他不可能連連給牠潑水,就算能,那麼輪到他放羊外出時怎麼辦?
陳陣進了包,看不下書去,他開始擔心小狼曬病、曬瘦,甚至曬死。他沒想到,拴養小狼保證了人畜的安全,卻保證不了小狼的生命安全。要是在定居點,把小狼養在圈裡,至少還可以得到一面牆的陰影。難道在原始遊牧的條件下真不能養狼?連畢利格老人也不知道如何養狼,他沒有一點經驗可以借鑒。
陳陣始終盯著小狼,苦思苦想,卻仍是一籌莫展。
小狼繼續在狼圈裡轉,牠的腦子好像也在不停地轉,轉著轉著,牠似乎發現了狼圈外的草地,要比圈內的沙地溫度低很多。小狼偏著身子,用後腿踩了幾腳草地,大概不怎麼燙,小狼馬上就把整個身體躺到圈外的草地上去了,只把頭和脖子留在圈內的燙沙上。鐵鏈被小狼拽得筆直,牠終於可以伸長著脖子休息了。雖然小狼還在曝曬之中,但卻大大地減少了身子下的烘烤。陳陣高興得真想親小狼一口,小狼這個絕頂聰明的行為,給了陳陣一線希望。他也總算想出了一個辦法,等到天更熱的時候,他就隔些日子給小狼換一個有草的狼圈,只要狼圈裡又快被踩成了沙地,就馬上挪地方。陳陣在心中歎道,狼的生存能力總是超出人的想像,連沒娘帶領的小狼,天生都會自己解決困難,就更不要說那些集體行動的狼群了。陳陣半躺在被捲上開始看書。
蒙古包外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兩匹快馬捲著沙塵,順著門前二十多米遠的車道急奔。陳陣以為這只是過路馬倌,沒太注意是誰。沒想到,兩匹馬跑近蒙古包的時候,突然急拐彎,離開車道朝小狼衝去,小狼立即驚起後退,繃直了鐵鏈。前面那個人,用套馬桿一桿子就套住了小狼的頭,又爆發性地狠命一拽,把小狼拽得飛了起來。這一桿力量之大,下手之狠,完全是為了要小狼的命,恨不得藉著鐵鏈的拉勁,一下子就把小狼的脖子拽斷。小狼剛剛噗地摔在地上,後面那個人又用套馬桿的套繩,狠狠地抽了小狼一鞭子,把小狼抽得一個溜滾。前面那人勒住馬,倒手換馬棒,準備下馬再擊。陳陣嚇得大叫了一聲,抄起擀麵杖,瘋了似地衝出去。那兩人見到陳陣一副拚命的樣子,迅速騎馬捲沙揚長而去。只聽一人大聲罵道:「狼在掏馬駒,他還養狼!我早晚得殺了這條狼!」
黃黃和伊勒猛衝過去狂吼,也挨了一桿子。兩匹馬向馬群方向狂奔而去。
陳陣沒有看清那兩人是誰,他估計有一位可能是挨了畢利格老人批評的那個羊倌,另一個是四組的馬倌。這兩人來勢兇猛,打算好了要對小狼下死手。陳陣親身領教了蒙古騎兵閃擊戰的可怕。
陳陣衝到小狼身邊,小狼夾著尾巴嚇得半死,四條腿已抖得站不穩了。小狼見到陳陣,就像一隻在貓爪下死裡逃生的小雞撲向老母雞那樣,跌跌撞撞地撲向陳陣。陳陣哆哆嗦嗦地抱起小狼,人與狼馬上就抖到了一起了。他慌忙去摸小狼的脖子,幸好脖子還沒有斷,但是脖子上的一片毛被套繩勾掉,下面是一道深深的血印。小狼的心臟怦怦亂跳,陳陣連哄帶撫摸,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小狼和自己的顫抖。他又進包拿出一小條肉乾,安慰小狼。等小狼吃完了肉條,陳陣又抱起小狼,把牠臉貼臉地抱在胸前,他摸了摸小狼的胸口,狼心已漸漸恢復平穩。小狼餘悸未消,牠盯著陳陣看,看著看著,突然舔了陳陣的下巴一下。陳陣受寵若驚,他這是第二次得到狼的舔吻,也是第一次得到了狼的感謝。看來狼給救命恩人叼去七隻野兔的故事不是瞎編出來的。
但是陳陣的心卻沉得直往下墜,他一直擔憂的事終於發生了。養狼已得罪了絕大部分牧民,他感到了牧民對他的疏遠和冷落,連畢利格阿爸來他們包的次數也少多了。他彷彿已被牧民看作像包順貴和民工一樣的破壞草原規矩的外來戶了。狼是草原民族精神上的圖騰,肉體上半個凶狠的敵人。無論從精神到肉體,草原牧民都不允許養狼。他養狼,在精神上是褻瀆,在肉體上是通敵。他確實觸犯了草原天條,觸動了草原民族和草原文化的禁忌。他不知道還能不能保住小狼,還該不該養狼。但是他實在想記錄和探究「狼圖騰,草原魂」的秘密和價值,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曾對世界和中國歷史產生過巨大影響的狼圖騰,隨著草原遊牧生活的逐漸消亡而消亡,像草原人的肉體那樣,通過狼化為粉齏,不留痕跡地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可能是最後的一次機會了,陳陣不得不固執己見,咬緊狼牙,堅持下去。他到處去找二郎,可二郎還沒有回家。如果有牠看家,除了本組牧民以外,其他組的牧民還不敢輕易上門。二郎會把陌生人的馬追咬得破膽狂奔。他也突然感到剛才那兩位快騎手目光的銳利,他們一定是看到二郎不在家,才實施突然襲擊的。
太陽還沒有發出它在這一天的最高溫,草原盆地卻已把所有的熱量全聚攏到了小狼的狼圈裡。小狼雖然身體下面減少了烘烤,但牠的腦袋和脖子還留在沙盤裡,加上脖子受傷,小狼躺不住了,牠站起來在狼圈裡轉磨,轉幾圈又躺到草地上去。
陳陣看不下去書,開始做家務。他摘韭菜、打野鴨蛋、拌餡和麵、烙餡餅,一直埋頭幹了半小時。當他抬頭再看小狼的時候,他愣住了──小狼居然在沙圈裡撅著屁股和尾巴,拚命地刨土掏洞,沙土四濺,像煙花似的從地洞裡噴出。陳陣急忙擦了擦手跑出包去,走進狼圈蹲下身子好奇地觀察起來。
小狼在圈中南半部,用力刨洞,半個身子已經扎進洞裡,尾巴亂抖,沙土不斷從小狼的身底下噴射出來。過了一會兒,小狼退出洞,用兩隻前爪摟住沙堆往後扒拉。小狼渾身沾滿了土,牠看了陳陣一眼,狼眼裡充滿野性和激情,像是在挖金銀財寶,亢奮中還露出貪婪和焦急。
小狼到底想幹什麼?難道想刨倒木樁,逃到陰涼處?不對,位置不對。小狼並沒有對準木樁刨,而且木樁埋得很深,牠得刨多大一個坑?小狼是在狼圈的南半部,背對木樁,由北朝南,衝著陽光的方向刨。陳陣心中一陣驚喜,他立刻明白了小狼的意圖。
小狼又在洞裡刨鬆了許多沙土,牠半張著嘴哈哈哈地忙裡忙外,一會兒鑽進洞刨土,一會兒又往外倒騰土。小狼兩眼放光,賊亮賊亮,根本沒功夫搭理陳陣。陳陣看得終於忍不住,小聲叫牠:「小狼小狼,慢點刨,小心把爪子刨斷。」小狼瞟了陳陣一眼,瞇著眼睛笑了笑,牠好像對自己行為很是得意。
洞裡刨出的沙土有些潮氣,遠比洞外的黃沙涼得多。陳陣抓了一把沙土,握了握,確實又潮又涼。陳陣想,小狼真是太聰明了,牠這是在為自己刨一個避光避曬避人避危險的涼洞和防身洞。一點沒錯,小狼準是這樣想的,洞裡有涼氣有黑暗,洞的朝向也對,洞口朝北,洞道朝南,陽光曬不進洞,小狼鑽進去刨土的時候,牠的大半個身子已經曬不到毒辣的陽光了。
小狼越往裡挖,裡面的光線就越弱。牠顯然嘗到了黑暗的快樂,也開始接近牠預期的目標。黑暗黑暗,黑暗是狼的至愛,黑暗意味著涼快、安全和幸福。牠以後再也不會受那些可惡的大牛大馬大人的威脅和攻擊了。小狼越挖越瘋狂,牠簡直樂得快合不上嘴了。又過了二十多分鐘,洞外只剩下一條快樂抖動的毛茸茸的狼尾巴,而小狼的整個身體,全都鑽進了陰涼的土洞裡。
陳陣又一次被小狼非凡的生存能力和智慧所震驚。他想起了「龍生龍,鳳生鳳,耗子生兒會打洞」。老鼠會打洞,那小鼠至少見過大鼠和母鼠打洞吧?可這條小狼眼睛還沒有睜開就離開了狼媽,牠哪裡見過大狼打洞?況且,後來牠周圍的狗,也不可能教牠打洞,狗是不會打洞的家畜。那麼,小狼打洞的本領是誰教給牠的?而且打洞的方位和朝向也絕對正確,打洞的距離更是恰到好處。如果離木樁的距離太遠,那麼鐵鏈的長度就會限制狼洞向縱深發展。可是小狼選的洞位恰恰在木樁和圈邊之間,牠竟然打了一個可以帶半截鐵鏈進洞的狼洞,這又是誰教的?這個選址的本領可能連草原上的大狼都不具備,牠自己又是怎樣計算出來的呢?
陳陣驚得心裡發毛。這條才三個多月大的小狼,居然在完全沒有父母言傳身教的情況下,獨自解決了生死攸關的問題。這確實要比狗,甚至比人還聰明。狼的先天遺傳居然強大到這般地步?陳陣從自己的觀察作出判斷:遺傳只是基礎,而小狼的智商更強大。他這個有知識的大活人,在毒日下轉悠了大半天,就是沒有想到就地給小狼挖一個斜斜的遮陽防身洞。一個現代智人,竟眼睜睜傻呼呼地讓一條小狼給他上了一堂高難度的生存能力課。陳陣自歎不如,小狼的智慧確實大大地超過了他。他應該心悅誠服地接受小狼對他的嘲笑。怪不得,小狼在跟他玩耍的時候,他會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平等」。此刻,陳陣似乎更覺得小狼可能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小狼桀驁不馴的眼神裡,總是有一種讓他感到恐懼的意味:「你先別得意,等我長大了再說。」陳陣越來越吃不準小狼長大了會怎樣對待他。
但是陳陣心裡還是很高興,他跪在地上看了又看,覺得自己不是在豢養一個小動物,而是在供養一個可敬可佩的小導師。他相信小狼會教給他更多的東西:勇敢、智慧、頑強、忍耐、熱愛生活、熱愛生命、永不滿足、永不屈服、並藐視嚴酷惡劣的環境,建立起強大的自我。他暗暗想,華夏民族除了龍圖騰以外,要是還有個狼圖騰就好了。那麼華夏民族還會遭受那麼多次的亡國屈辱嗎?還會發愁中華民族實現民主自由富強的偉大復興嗎?
小狼撅著尾巴幹得異常衝動,越往深裡挖,牠似乎越感到涼快和愜意,好像嗅到了牠出生時的黑暗環境和泥土氣息。陳陣感到小狼不僅是想挖出個涼洞和防身洞,好像還想挖掘出牠幼年的美好記憶,挖掘出牠的親媽媽和牠同胞兄弟姐妹。他想像著小狼挖洞時的表情,也許極為複雜,混合著亢奮、期盼、僥倖和悲傷──
陳陣的眼眶有些濕潤,心中湧出一陣劇烈的內疚。他越來越寵愛小狼,可是他卻是毀了這窩自由快樂的狼家庭的兇手。如果不是他的緣故,那窩狼崽早已跟著牠們狼爸狼媽東征西戰了。陳陣猜想,這條優秀的小狼,也許就是額侖草原那頭白狼王的兒子,如果在久經沙場的狼群的馴導下,在未來牠甚至可能成長為新一代的狼王。可惜牠們的錦繡前程被一個千里之外的漢人給徹底斷送了。
小狼已經挖到了極限,鐵鏈的固定長度已不允許牠再往深裡挖。陳陣也不打算再加長鐵鏈。此地沙土鬆脆,狼洞頂只是一層盤結草根的草皮層,再往裡挖,萬一哪匹馬,哪頭牛踩塌了洞頂,就可能把小狼活埋。小狼挖洞的極度興奮被突然中斷,氣得發出咆哮,牠退出洞,拚命衝撞鐵鏈。項圈勒到了牠脖子上的傷口,疼得牠張嘴倒吸涼氣,牠不肯罷休,直到牠累得撞不動為止。小狼趴在新土堆上大口喘氣,休息了一會兒,牠探頭朝洞裡張望,陳陣不知道牠還能琢磨什麼新點子來。
小狼喘氣剛剛平穩,又一頭扎進洞。不一會兒,洞裡又開始噴出沙土。陳陣又傻了眼,他急忙俯下身,湊到洞口往裡看。只見小狼在往洞的兩邊挖,牠竟然知道放棄深度,橫向擴大廣度。小狼挖掘不出牠的媽媽和兄弟姐妹,牠只好為自己挖一個寬大的臥鋪,一個能將自己的整個身體,囫圇個兒放在裡面的安樂窩。陳陣愣愣地坐下來,他簡直不敢相信,小狼從開始選址、挖洞、一直到量體裁洞的整個過程,從設計到完工都是一次成功,工程沒有反覆,沒有浪費。陳陣真是無法理解狼的這種才華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可能正是這種人類太多的「無法理解」,從古到今,草原民族才會把狼放到「圖騰」的位置上去。
小狼的涼洞和防身洞終於挖成了。小狼舒舒服服地橫臥在洞裡,陳陣怎麼叫也叫不出牠來。他朝洞裡望進去,小狼圓圓的眼睛綠幽幽的,陰森可怕,完全像一條野狼。小狼此時顯然正在專心享受牠所喜歡的陰暗潮濕和土腥氣味,牠如同回到了自己的故土故洞,回到了媽媽的懷抱,回到了同胞兄弟姐妹的身旁。此刻的小狼心平氣和,牠終於逃離了在人畜包圍中惶惶不可終日的地面,躲進了狼的掩蔽所,回到狼的世界裡去了。小狼也終於可以睡個安穩覺,做個狼的美夢了。陳陣把狼洞前的土堆剷平,把沙土攤撒到狼圈裡。小狼總算有了安全的新家,這一意外的壯舉,使得陳陣也重新對小狼的生存恢復了信心。
傍晚,高建中和楊克回到家裡,兩人見到家門前不遠的狼洞,也都大吃一驚。楊克說:「在山上放了一天羊,人都快曬乾了,渴死了,我真怕小狼活不過這個夏天。沒想到,小狼還有這麼大的本事,真是一條小神狼。」
高建中說:「往後還真得留點神,得防著牠,每天都要檢查鐵鏈、木樁、脖套。說不定在什麼節骨眼上,小狼給咱們捅個大漏子,牧民和同學們都等著看笑話呢。」
三個人都省下自己份內的半張油汪汪的韭菜鴨蛋餡餅,要拿去餵小狼。楊克剛一叫開飯嘍,小狼就竄出洞,將餡餅嗖地叼進洞裡。牠已經認定那是自己的領地,從此誰也別想冒犯牠了。
二郎在外面浪蕩了一天,也回到家。牠的肚皮脹鼓鼓的,嘴巴上油漬汪汪,不知道牠又在山裡獵著了什麼野物。黃黃、伊勒和三條小狗一湧而上,搶舔二郎嘴巴上的油水,多日不見油腥,狗們饞肉都饞瘋了。
小狼聽見二郎的聲音,嗖地竄出洞。二郎走進狼圈,小狼又繼續去舔二郎的嘴巴。二郎發現小狼的洞,牠好奇驚喜地圍著洞轉了幾圈,然後笑呵呵地蹲在洞口,還把長鼻子伸進洞聞了又聞。小狼立即爬到二郎乾爸的背上上躥下跳,打滾翻跟頭。牠開心得忘掉了脖子上的傷痛,精神勃勃地燃燒著自己野性的生命力。
草原上太陽一落,暑氣盡消,涼風嗖嗖。楊克立即套上一件厚上衣,走向羊群,陳陣也去幫他攔羊。吃飽的羊群,忌諱快趕,兩人像散步一樣,將羊群緩緩地圈到無遮無攔無圈欄的營盤。夏季的遊牧,到了晚上,大羊群就臥在蒙古包外側後面的空地上過夜。夏季下夜是件最苦最擔風險的工作,他們兩人都不敢大意,最擔心的還是狼群會不會發現小狼,伺機報復。
狼的一天是從夜晚開始的。小狼拖著鐵鏈快樂地跑步,並時不時地去欣賞牠的勞動成果。兩人坐在狼圈旁邊,靜靜地欣賞黑暗中的小狼和牠的綠寶石一樣的圓眼睛。兩人都不知道狼群是否已經嗅到了小狼的氣味,失去狼崽的母狼們是否就潛伏在不遠的山溝裡。
陳陣給楊克講了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又說:「得想辦法弄點肉食了,要不然,小狼長不壯,二郎也不安心看家,那就太危險了。」楊克說:「今天我在山上吃到了烤獺子肉,是道爾基套的。要是他套得多,咱們就跟他要一隻,拿回來餵狗餵狼,可就是羊倌羊群干擾太多,獺子嚇得不上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