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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d to favorite 《狼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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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小狼從來沒有參加過狼群中的任何儀式,牠怎麼能夠把這三套動作,完成得如此有條不紊而章法嚴謹呢?就好像每組動作已經操練過無數遍,熟練精確得像是讓一個嚴格的教練指導過一樣。陳陣又百思不得其解。

  小狼喘了一口氣,還是不去撕皮吃肉。牠抖抖身體,把皮毛整理乾淨以後,突然高抬前爪,慢慢地圍著大鼠跑起圈來。牠興奮地瞇著眼,半張著嘴,半吐著舌頭,慢抬腿,慢落地,就像蘇聯大馬戲團馬術表演中的大白馬,一板一眼地做出了帶有鮮明表演意味的慢動作。小狼一絲不苟地慢跑了幾圈以後,又突然加速,但無論慢跑快跑,那個圈子卻始終一般大,沙地上留下了無數狼爪印,組成了一個極其標準的圓圈。

  陳陣頭皮發麻,他突然想起了早春時節,軍馬群屍堆裡那個神秘恐怖的狼圈。那是幾十條狼圍著最密集的一堆馬屍跑出來的狼圈狼道,像怪圈鬼圈鬼畫符。老人們相信這是草原狼向騰格里發出的請示信和感謝信──那個狼圈非常圓,此刻小狼跑出的狼圈也非常圓,而兩個圈的中央則都是囫圇個、帶皮毛的獵物。

  難道小狼不敢立刻享用如此鮮美野味,牠也必須向騰格里畫圈致謝?

  無神論者碰上了神話般的現實,或現實中的神話,陳陣覺得無法用「本能」和「先天遺傳」來解釋小狼的這一奇特的行為。他已經多次領教了草原狼,牠們的行為難以用人的思維方式來理解。

  小狼仍在興奮地跑圈。可是牠已經一天沒吃到鮮肉了,此刻是條飢腸轆轆的餓狼。按常理,餓狼見到血肉就是一條瘋狼。那麼,小狼為什麼會如此反常,做出像是一個虔誠的宗教徒才有的動作來呢?牠竟然能忍受飢餓,去履行這麼一大套繁文縟節的「宗教儀式」,難道在狼的世界裡也有原始宗教?並以強大的精神力量支配著草原狼群的行為?甚至能左右一條尚未開眼就脫離狼群生活的小狼?陳陣問自己,難道原始人的原始宗教,是由動物界帶到人世間來的?草原原始人和原始狼,難道在遠古就有原始宗教的交流?神秘的草原有太多的東西需要人去破解──

  小狼終於停了下來。牠蹲在大鼠前喘氣,等胸部起伏平穩之後,便用舌頭把嘴巴外沿舔了兩圈,眼中噴出野性貪慾和食慾的光芒,立即從一個原始聖徒陡變為一條野狼餓狼。牠撲向大鼠,用兩隻前爪按住大鼠,一口咬破鼠胸,猛地一甩頭,將大鼠半邊身子的皮毛撕開,血肉模糊的鼠肉露了出來。小狼全身狂抖,又撕又吞。牠吞下大鼠一側的肉和骨,便把五臟六腑全掏了出來,牠根本不把鼠胃中的酸臭草食,腸中的糞便清除掉,就將一堆腸肚連湯帶水,連汁帶糞一起吞下肚去。

  小狼越吃越粗野,越來越興奮,一邊吃,一邊還發出有節奏的快樂哼哼聲,聽得陳陣全身發怵。小狼的吃相越來越難看和野蠻,牠對大鼠身上所有的東西一視同仁,無論是肉骨皮毛,還是苦膽膀胱,統統視為美味。一轉眼的工夫,一隻大肥鼠只剩下鼠頭和茸毛短尾了。小狼沒有停歇,馬上用兩隻前爪夾住鼠頭,將鼠嘴朝上,然後歪著頭幾下就把鼠頭前半截咬碎吞下,連堅硬的鼠牙也不吐出來。整個鼠頭被咬裂,小狼又幾口就把半個鼠頭吞下。就連那根多毛無肉只有尾骨的鼠尾,小狼也捨不得扔下,牠把鼠尾一咬兩段,再連毛帶骨吞進肚裡。沙盤上只剩下一點點血跡和尿跡。小狼好像還沒吃過癮,牠盯著陳陣看了一會兒,見他確已是兩手空空,很不甘心地靠近他走了幾步,然後失望地趴在地上。

  陳陣發現小狼對草原鼠確實有異乎尋常的偏愛,草原鼠竟能激起小狼的全部本能和潛能,難怪額侖草原萬年來從未發生過大面積鼠害。

  陳陣的心裡一陣陣湧上來對小狼的寵愛與憐惜,他幾乎每天都能看到小狼上演的一幕幕好戲,而且狼戲又是那麼生動深奧,那麼富於啟迪性,使他成為小狼忠實癡心的戲迷。只可惜,小狼的舞台實在太小,如果牠能以整個蒙古大草原作為舞台,那該上演多麼威武雄壯,啟迪人心的活劇來。而草原狼群千年萬年在蒙古草原上演的浩如煙海的英雄正劇,絕大部分都已失傳。現在殘存的狼軍團,也已被擠壓到國境線一帶了。中國人再沒有大飽眼福、大受教誨的機會了。

  小狼眼巴巴地望著還在啃骨頭的小狗們。陳陣回包去剝那隻大旱獺的皮,他又將被狗咬透的脖頸部位和頭割下來,放在食盆裡,準備等到晚上再餵小狼。

  陳陣繼續淨膛、剁塊,然後下鍋煮旱獺手把肉。一隻上足夏膘的大獺子的肉塊,佔了大半鐵鍋,足夠三個人美美地吃一頓的了。

  傍晚,小狼面朝西天端端正正地坐在沙盤裡,焦急地看著漸漸變成半圓形的太陽,只要殘陽在草茸茸的坡頂剩下最後幾點光斑,牠就嗖地把身體轉向蒙古包的門,並做出各種各樣的怪異動作和姿態,像敲鼓,像撲食,前後滾翻。再就是把鐵鏈故意弄得嘩嘩響,來提醒陳陣或楊克:現在是屬於牠的時間了。

  陳陣自己提前吃了獺子手把肉,便帶著馬棒,牽著鐵鏈去遛狼,二郎和黃黃也一同前往。每天黃昏的這段半自由的時間,是小狼最幸福的時刻,比吃食還要幸福。但是遛狼決不同於軍人遛狼狗,遛狼也是陳陣一天中最愉快、又是最累最費力的勞動。

  小狼猛吃猛喝、越長越大,身長已超過同齡小狗一頭,體重相當於一條半同齡小狗的份量。小狼的胎毛已完全脫光,灰黃色的新毛已長齊,油光發亮,背脊上一綹偏黑色的鬃毛,又長又挺,與野外的大狼沒什麼區別了。小狼剛來時的那個圓圓的腦門,變平了一些,在黃灰色的薄毛上面,長出了像羊毛筆尖那樣的白色麻點。小狼的臉部也開始伸長,濕漉漉的黑鼻頭像橡皮水塞,又硬又韌。陳陣總喜歡去捏狼鼻頭,一捏小狼就晃頭打噴嚏,牠很不喜歡這種親熱的動作。小狼的兩隻耳朵,也長成了尖勺狀的又硬又挺的長耳,從遠處看,小狼已經像一條草原上標準的野狼。

  小狼的眼睛是小狼臉上最令人生畏和著迷的部分。小狼的眼睛溜溜圓,但是內眼角低,外眼角高,斜著向兩側升高。如果內外眼角拉成一條直線,與兩個內眼角的連接線相接,幾近四十五度角,比京劇演員化妝出來的吊眼還要鮮明,而且狼眼的內眼角還往下斜斜地延伸出一條深色的淚槽線,使狼眼更顯得弔詭。陳陣有時看著狼眼,就想起「柳眉倒豎」或「吊睛白額大虎」。狼的眉毛只是一團淺黃灰色的毛,因此,狼眉在狼表示憤怒和威脅時起不到什麼作用。狼的凶狠暴怒的表情,多半仗著狼的「吊睛」,一旦狼眼倒豎,那凶狠的威嚇力決不亞於猛虎的白額「吊睛」,絕對比「柳眉倒豎」的女鬼更嚇人。最為精彩的是,小狼一發怒,長鼻兩側皺起多條斜斜的、同角度的皺紋,把狼凶狠的吊眼烘托得越發恐怖。

  小狼的眼珠與人眼或其他動物的眼睛都不同,牠的「眼白」呈瑪瑙黃色。都說汽車的霧燈選擇為橘黃色,是因為橘黃色在霧中最具有穿透力。陳陣感到狼眼的瑪瑙黃,對人和動物的心理也具有銳不可擋的穿透力。小狼的瞳仁瞳孔相當小,像福爾摩斯小說中那個黑人的毒針吹管的細小管口,黑丁丁,陰森森,毒氣逼人。陳陣從不敢在小狼發怒的時候與小狼對視,生怕狼眼裡飛出兩根見血斃命的毒針。

  自從陳陣養了小狼並與小狼混熟之後,常常可以在小狼快樂的時候,攥著牠的兩個耳朵,捧著牠的臉,面對面,鼻對鼻地欣賞活狼的眉目嘴臉。他幾乎天天看,天天讀,已經有一百多天了,陳陣已經把小狼的臉讀得滾瓜爛熟。雖然他經常可以看到小狼可愛的笑容,但他也常常看得心驚肉跳。僅是一對狼眼就已經讓他時時感到後脊骨裡冒涼氣,要是小狼再張開血碗大口,齜出四根比眼睛蛇的毒牙更粗更尖的小狼牙,那就太令人膽寒了。他經常掐開小狼的嘴,用手指彈敲狼牙,狼牙發出類似不銹鋼的噹噹聲響,剛性和韌性都很強;用指頭試試狼牙尖,竟比納鞋底的錐子更尖利,狼牙表面的那層的「琺琅質」,也比人牙硬得多。

  騰格里確是偏愛草原狼,賜與牠們那麼威武漂亮的面容與可怕的武器。狼的面孔是武器,狼的狼牙武器又是面容。草原上許多動物還沒有與狼交手,就已經被草原狼身上的武器嚇得繳械認死了。小狼嘴裡那四根日漸鋒利的狼牙,已經開始令陳陣感到不安。

  好在遛狼是小狼最高興的時段,只要小狼高興,牠是不會對陳陣使用面容武器的,更不會亮出牠的狼牙。噬咬,是狼們表達感情的主要方式之一,陳陣也經常把手指伸在小狼嘴裡任牠啃咬吮吸。小狼在咬玩陳陣手指的時候,總是極有分寸,只是輕輕叼舔,並不下力,就像同一個家族裡的小狼們互相之間玩耍一樣,決不會咬破皮咬出血。

  這一個多月來,小狼長勢驚人,而牠的體力要比體重長得更快。每天陳陣說是遛狼,實際上根本不是遛狼,而是拽狼,甚至是人被狼遛。小狼只要一離開狼圈,馬上就像犍牛拉車一樣,拚命拽著陳陣往草坡跑。為了鍛煉小狼的腿力和奔跑能力,陳陣或楊克常常會跟著小狼一起跑。可是當人跑不動的時候,小狼就開始卯足力氣拽人拖人,往往一拽就是半個小時一個小時。陳陣被拽疼了手,拖痛了胳膊,拽出一身臭汗,比他幹一天重活還要累。內蒙高原的氧氣比北京平原稀薄得多,陳陣常常被小狼拖拽得大腦缺氧,面色發白,雙腿抽筋。一開始他還打算跟著小狼練長跑,練出一副強健草原壯漢的身板來。但是當小狼的長跑潛能蓬蓬勃勃地迸發出來後,他就完全喪失了信心。狼是草原長跑健將,連蒙古最快的烏珠穆沁馬都跑不過狼,他這個漢人的兩條腿何以賽狼?陳陣和楊克都開始擔心,等小狼完全長成大狼,他們如何「遛狼」?弄不好反倒有可能被小狼拽到狼群裡去。

  有時,陳陣或楊克在草坡上被小狼拽翻在地,遠處幾個蒙古包的女人和孩子都會笑彎了腰。儘管所有的牧民都認為養狼是瞎胡鬧,但大家也都願意看熱鬧。全隊牧民都在等待公正的騰格里制止和教訓北京學生的所謂「科學實驗」。有一個會點俄語的壯年牧民對陳陣說:「人馴服不了狼,就是科學也馴不服草原狼!」陳陣辯解說:「他只是為了觀察狼,研究狼,根本就沒打算馴服狼。」沒人願意相信他的解釋,而他打算用狼來配狼狗的計劃卻早已傳遍全場。他和楊克遛狼被狼拽翻跟斗的事情,也已經成為牧民酒桌上的笑談,人們都說等著聽狼吃母狗的事兒吧。

  小狼興奮地拽著陳陣一通猛跑,陳陣氣喘吁吁地跟在後面。奇怪的是,以往一到放風時間,小狼喜歡無方向地帶著陳陣亂跑。但是,近日來,小狼總拽著陳陣往西北方向跑,往那天夜裡母狼聲音最密集的地方跑。陳陣的好奇心又被激起,也想去看個究竟。他就跟著小狼跑了很長的一段路,比任何一次都跑得遠,穿過一條山溝,小狼把陳陣帶到了一面緩緩的草坡上。陳陣回頭看了看,離蒙古包已有三四里遠,他有點擔心,但因有二郎和黃黃保護,手上又有馬棒,也就沒有硬拽小狼調頭。又小跑了半里,小狼放慢腳步,到處聞四處嗅,無論是草地上的一攤牛糞、一個土堆、一塊白骨、一叢高草和一塊石頭,每一個突出物牠都不放過。

  嗅著嗅著,小狼走到一叢針茅草前,牠剛伸鼻一聞,突然渾身一激凌,背上的鬃毛全像刺蝟的針刺那樣豎了起來。牠眼中射出驚喜的光芒,聞了又聞,嗅了又嗅,恨不得把整個腦袋扎進草叢中去。小狼忽然抬起頭,望著西邊天空的晚霞長嗥起來。嗥聲嗚嗚咽咽,悲切淒婉,再沒有初次發聲時那種亢奮和歡快,而是充滿了對母愛和族群的渴望和衝動,將幾個月囚徒鎖鏈生活的苦痛統統哭訴出來──

  二郎和黃黃也低頭嗅了嗅針茅草叢,兩條大狗也都豎起鬃毛,凶狠刨土,又衝著西北方向一通狂吼。陳陣頓時明白過來:小狼和大狗都聞到了野狼的尿味。他用穿著布鞋的腳扒開草叢看了看,幾株針茅草的下半部已被狼尿燒黃,一股濃重的狼尿臊味直衝鼻子。陳陣有點發慌,這是新鮮狼尿,看來昨夜狼仍在營盤附近活動過。晚霞已漸漸褪色,山坡全罩在暗綠色的陰影裡,輕風吹過,草波起伏,草叢裡好像露出許多狼的脊背。陳陣渾身一抖,他生怕在這裡遭遇狼的伏兵,躥出一群不死心的母狼。他想也沒想,急忙拽小狼,想把牠拽回家。

  就在這一刻,小狼居然抬起一條後腿,對著針茅草叢撒尿。陳陣嚇得猛拉小狼。母狼還在惦記小狼,而囚徒小狼竟然也會通風報信了。一旦小狼再次與母狼接上頭,後果不堪設想。陳陣使足了勁,猛地把小狼拽了一個跟頭。這一拽,把小狼的半泡尿憋了回去,也把小狼苦心尋母的滿腔熱望和計劃強行中斷。小狼氣急敗壞,吊睛倒豎,勃然大怒,突然後腿向下一蹲,猛然爆發使勁,像一條真正的野狼撲向陳陣。陳陣本能地急退,但被草叢絆倒,小狼張大嘴,照著陳陣的小腿就是狠狠一口。陳陣「啊」地一聲慘叫,一陣鑽心的疼痛和恐懼衝向全身。小狼的利牙咬透他的單褲,咬進了肉裡。陳陣呼地坐起來,急忙用馬棒頭死頂小狼的鼻頭。但小狼完全瘋了,狠狠咬住就是不撒口,恨不得還要咬下一塊肉才解氣。

  兩條大狗驚得跳起來,黃黃一口咬住小狼的後脖子,拚命拽。二郎狂怒地衝小狼的腦袋大吼一聲,小狼耳邊響起一聲炸雷,被震得一哆嗦,這才鬆了口。

  陳陣驚嚇得幾乎虛脫。他在他親手養大的小狼的狼牙上,看到了自己的血。二郎和黃黃還在撲咬小狼,他急忙上前一把抱住小狼的脖子,緊緊地夾在懷裡。可小狼仍發狠掙扎,繼續狼眼倒豎,噴射「毒箭」,齜牙咆哮。

  陳陣喝住了黃黃和二郎,兩條大狗總算暫停攻擊,小狼才停止掙扎。他鬆開了手,小狼抖抖身體,退到離陳陣兩步的距離,繼續用野狼般毒辣的目光瞪著陳陣,背上的鬃毛也絲毫沒有倒伏的意思。陳陣又氣又怕,他氣吁吁地對小狼說:「小狼,小狼,你瞎了眼啦?你敢咬我?」小狼聽到熟悉的聲音,才慢慢從火山爆發般的野性和獸性的瘋狂中醒了過來。牠歪著腦袋再次打量面前的人,好像慢慢認出了陳陣。可是,小狼眼中絕無任何抱歉的意思。

  傷口還在流血,已經流到布鞋裡去了。陳陣急忙站起來,把馬棒深深地插進一個鼠洞,又將鐵鏈末端的鐵環套在這個臨時木樁上。他怕小狼見血起邪念,便走出幾步,背轉身,坐在地上脫鞋捲褲。小腿肚子側面有四個小洞,洞洞見血,幸好勞動布的布料像薄帆布那般厚實堅韌,阻擋了部分狼牙的力度,傷口還不太深。陳陣急忙採用草原牧民治傷的土法,用力擼腿擠血,讓體內乾淨的血流出來沖洗毒傷,擠出大約半針管的血以後,才撕下一條襯衫布,將傷口包好紮緊。

  陳陣重又站起身,牽著鐵鏈把小狼的頭拉向蒙古包,指了指蒙古包的炊煙,大聲說:「小狼,小狼,開飯嘍,喝水嘍。」這是陳陣和楊克摸索出來的,每次結束放風遛狼後能讓小狼回家的唯一有效方法。小狼一聽到開飯喝水,舌頭尖上馬上滴出口水,立刻將剛才發生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頭也不回地拽著陳陣往家跑。一到家,小狼直奔牠的食盆,熱切地等待開飯添水。陳陣把鐵環套在木樁上,扣好樁子頭上的別子,然後把獺子的脖頸遞給小狼,又給小狼舀了大半盆清水。小狼渴壞了,牠先不去啃骨頭,而是一頭扎進水盆,一口氣把半盆水喝了一半。每次放風後為了能把小狼領回來,必須一天不給牠喝水,在遛狼時等牠跑得「滿嘴大汗」,又渴又餓的時候,只要一提到水,牠就會乖乖地拽著人跑回家。

  陳陣進包換藥,高建中一見到狼牙傷口就嚇得逼著陳陣去打針。陳陣也不敢僥倖,急忙騎馬跑到第三牧業組的知青包,求赤腳醫生小彭給他打了一針狂犬疫苗、上藥紮繃帶,並求他千萬不要把小狼咬人的事情告訴別人。交換的條件是不追究小彭借丟《西行漫記》一書的責任,而且還要再借他《拿破侖傳》和《高老頭》,小彭這才算勉強答應下來,一邊嘟噥說:「每次去場部,衛生院就只給三四支狂犬疫苗,民工被牧民的狗咬了,已經用了兩支,大熱天的,我又得跑一趟場部了。」陳陣連連說好話,可他也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什麼,他滿腦子想的是如何保住小狼。小狼終於咬傷了人──草原規矩極嚴厲,狗咬傷了羊就得被立即處死,咬傷了人就更得現場打死,那麼小狼咬傷了人,當然就沒有一絲通融的餘地了。養狼本屬大逆不道,如今又「出口傷人」,小狼真是命在旦夕。陳陣上了馬,忘記了對傷口的擔心,一路上拍著自己的腦袋,真想讓腦子多分泌出一些腦汁來,想出保住小狼的辦法。

  一回到家,陳陣就聽到楊克和高建中,正在為如何處置這條開始咬人的小狼爭論不休。高建中嚷嚷說:「好個小狼,連陳陣都敢咬,那牠誰還不敢咬啊!必須打死!以後牠要是再咬人怎麼辦?等咱們搬到秋季草場,各組相隔四五十、六七十里,打不上針,人被毒牙感染,狂狼病可比狂犬病厲害,那可是真要鬧出人命來的!」

  楊克低聲說:「我擔心場部往後再不會給陳陣和我打狂犬疫苗了。狂犬疫苗那麼稀罕,是防狼或狗意外傷人用的,哪能給養狼的人用呢?我的意見是──我看只能趕緊放生,再晚了,大隊就會派人來打死小狼的。」

  高建中說:「狼咬了人,你還想放了牠,你真比東郭還東郭,沒那麼便宜的事!」

  此刻陳陣反倒忽然清醒起來。他咬牙說:「我已經想好了,不能打死,也不能放。如果打死小狼,那我就真的白白地被狼咬了,這麼多日子的心血也全白費了;如果放,很可能放不了生,還會把牠放死。小狼即使能安全回到狼群,頭狼們會把小狼當作『外來戶』,或者是『狼奸』看待的,小狼還能活得了嗎?」

  「哪怎麼辦?」楊克愁雲滿面。

  陳陣說:「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給小狼動牙科手術,用老虎鉗把牠狼牙的牙尖剪掉。狼牙厲害就厲害在鋒利上,如果去掉了狼牙的刀刃,『鈍刀子』咬人就見不了血了,也就用不著打針了──咱們以後餵狼,就把肉切成小塊。」

  楊克搖頭說:「這辦法倒是管用,可是你也等於殺了牠了。沒有鋒利狼牙的狼,牠以後還能在草原上活命嗎?」

  陳陣垂下頭說:「我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反正我不贊成被狼咬了一口,就因噎廢食,半途而廢。那狼牙尖兒興許以後還會長出來呢?還是避其鋒芒吧。」

  高建中挖苦道:「敢虎口拔牙?非得讓狼再咬傷不可!」

  第二天早上,羊群出圈以前,陳陣和楊克一起給小狼動手術。兩人先把小狼餵飽哄高興了以後,楊克雙手捧住小狼的後腦勺,再用兩個大拇指從腮幫子兩邊掐開狼嘴,小狼並不反感,牠對這兩個人經常性的惡作劇舉動早已習慣了,也認為這是很好玩的事情。兩人把狼的口腔對著太陽仔細觀察:狼牙呈微微的透明狀,可以看到狼牙裡面的牙髓管。幸好,狼牙的牙髓管只有狼牙的一半長,只要夾掉狼牙的牙尖,可以不傷到牙髓,小狼也不會感到疼。這樣就可以保全小狼的四根狼牙了,也許不久,小狼能重新磨出鋒利的牙尖來。

  陳陣先讓小狼聞聞老虎鉗,並讓牠抱著鉗子玩了一會兒。等小狼對鉗子放鬆了警惕,楊克掐著狼嘴,陳陣小心翼翼又極其迅速地,卡嚓卡嚓夾斷了四根狼牙的牙尖,大約去掉了整個狼牙的四分之一,就像用老虎鉗子剪夾螺絲尾巴那樣。兩人原以為「狼口鉗牙」一定類似「虎口拔牙」,並做好了捆綁搏鬥,強行手術的準備,但是手術卻用了不到一分鐘就做完了,一點也沒傷著小狼。小狼只是舔了舔狼牙粗糙的斷口,並沒有覺得有什麼損失。兩人輕輕放下小狼,想犒賞牠一些好吃的,又怕碰疼了傷口,只好作罷。

  陳陣和楊克都鬆了一口氣,以後再不怕狼咬傷人了。然而,兩人好幾天都打不起精神。楊克說:「去了狼牙尖,真比給人去了勢還殘忍。」陳陣也有些茫然地自問:「我怎麼覺得,咱們好像離一開始養狼的初衷越來越遠了呢?」

  小彭一連借走了三本好書,兩人心疼得要命。全場一百多個北京知青,只有陳陣和楊克帶來了幾大箱「封資修」經典名著,前兩年最瘋狂的政治風暴過去了,在枯燥單調的牧羊生活中,知青們也開始如饑似渴地偷看禁書了。因此只要書一借出,就甭想再收回來。但是,陳陣不得不借──要是讓三位頭頭知道小狼咬傷了人,包順貴就準會斃了小狼。經典名著很管用,果然,在很長時間裡,全大隊一直沒人知道陳陣被小狼咬傷過。

第二十八章

  世民(唐太宗──引者註)自起兵以來,前後數十戰,常身先士卒,輕騎深入,雖屢危殆而未嘗為矢刃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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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民手殺數十人,兩刀皆缺,流血滿袖,灑之復戰。淵兵復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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