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色發白,小狼終於停止了長嗥。牠絕望悲傷得幾乎死去,牠軟軟地趴在地上,眼巴巴地望著西北面晨霧迷茫的山坡,瞪大了眼睛,想看清那些「黑影」的真面目。晨霧漸漸散去,草坡依然是小狼天天看見的草坡,沒有一個「黑影」,沒有一絲聲音,沒有牠期盼的同類。小狼終於累倒了,像一個被徹底遺棄的孤兒,閉上了眼睛,陷入像死亡一樣的絕望之中。陳陣輕輕地撫摸牠,為牠喪失了重返狼群、重獲自由的最佳機會而深深痛心內疚。
整個生產小組和大隊又是一夜有驚無險。全隊沒有一個營盤遭到狼群的偷襲和強攻,羊群牛群安然無恙。這種結局出乎所有人的預料,牧民議論紛紛。人們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一向敢於冒死拚命護崽的母狼們居然不戰而退?連所有的老人都連連搖頭。這也是陳陣在草原的十年生活中,所遇到的最不可思議的事情。
包順貴和一些盼著誘殺母狼和狼群的羊倌馬倌空歡喜了一場。但包順貴天一亮就跑到陳陣包,大大地誇獎了他們一番,說北京學生敢想敢幹,在內蒙草原打出了一場從未有過的「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漂亮仗。並把那個大手電筒獎給他們,還說要在全場推廣他們的經驗。陳陣和楊克長長地鬆了一口氣,至少他倆可以繼續養小狼了。
早茶時分,烏力吉和畢利格老人走進陳陣的蒙古包,坐下來喝茶吃馬駒肉餡包子。
烏力吉一夜未合眼,但氣色很好。他說:「這一夜真夠嚇人的,狼群剛開始嗥的時候我最緊張。大概有幾十條狼從三面包圍了你們包,最近的時候也就一百多米,大伙真怕狼群把你們包一窩端了,真險吶。」
畢利格老人說:「要不是知道你們有不少『炸炮』,我真就差一點下令讓全組的人狗衝過去了。」
陳陣問:「阿爸您說,狼群為啥不攻羊群?也不搶小狼?」
老人喝了一口茶,吸了一口煙,說:「我想八成是你家小狼說的還不全是狼話,隔三差五來兩聲狗叫,準把狼群給鬧懵了──」
陳陣追問:「您常說狼有靈性,那麼騰格里怎麼沒告訴牠們真事呢?」
老人說:「雖說就憑你們包三個人幾條狗,是擋不住狼群,可是咱們組的人狗都憋足了勁,母狼跟狼群真要是鐵了心硬衝,準保吃大虧。包主任這招兒,瞞誰也瞞不過騰格里。騰格里不想讓狼群吃虧上當,就下令讓牠們撤了。」
陳陣楊克都笑了起來。楊克說:「騰格里真英明。」
陳陣又問烏力吉:「烏場長,您說,從科學上講,狼群為什麼不下手?」
烏力吉想了一會說:「這種事我還真沒遇見過,聽都沒聽說過。我尋思,狼群八成把這條小狼當成外來戶了。草原上的狼群都有自個兒的地盤,沒地盤的狼群早晚待不下去,狼群都把地盤看得比自個兒的命還要緊。本地狼群常常跟外來的狼群幹大仗,殺得你死我活。可能這條小狼說的是這兒的狼群聽不懂的外地狼話,母狼和狼群就犯不上為一條外來戶小狼拚命了。昨晚上狼王也來了,狼王可不是好騙的,牠準保看出這是個套。狼王最明白『兵不厭詐』,牠一看小狼跟人和狗還挺近乎,疑心就上來了。狼王有七成把握才敢冒險,牠從來不碰自己鬧不明白的東西。狼王最心疼牠的母狼,怕母狼吃虧上當,就親自來替母狼看陣,一看不對頭,就領著母狼跑了。」
陳陣楊克連連點頭。
陳陣和楊克送兩位頭頭出包。小狼情緒低落,瘦了一圈,怏怏地趴在地上,下巴斜放在兩隻前爪的背上,兩眼發直,像是做了一夜的美夢和惡夢,直到此刻仍在夢中醒不來。
畢利格老人看見小狼,停下腳步說:「小狼可憐吶,狼群不認牠了,親爹親媽也認不出牠來了。牠就這麼拴著鏈子活下去?你們漢人一來草原,草原的老規矩全讓你們給攪了。把這麼機靈的小狼當犯人奴隸一樣拴著,我想想心就疼──狼最有耐心,你等著吧,早晚牠會逃跑的,你就是天天給牠餵肥羊羔,也甭想留住牠的心。」
第三夜第四夜,第二牧業組的營盤周圍仍然聽不到狼嗥,只有小狼孤獨悲哀的童音在靜靜的草原上迴盪,山谷裡傳來回聲,可是再沒有狼群的回應。一個星期以後,小狼變得無精打采,嗥聲也漸漸稀少了。
此後一段時間,陳陣楊克的羊群和整個二組以及鄰近兩個生產組的羊群牛群,在夜裡再也沒有遭到過狼群的襲擊。各家下夜的女人都笑著對陳陣楊克說,「每天晚上都能睡個安穩覺了,一直可以睡到天亮擠牛奶的時候。」
那些日子,當牧民們聊到養狼的時候,對陳陣的口氣緩和了許多。但是,仍然沒有一個牧民,表示來年也養條小狼用來嚇唬狼群。四組的幾個老牧民說,「就讓他們養吧,小狼再長大點,野勁上來了,看他們咋辦?」
第二十七章
李白,他身上就有突厥人的血液,這從他兩個子女的名字就可以得到證實。他的兒子叫「頗黎」,這在漢文中無法解釋,其實這是突厥語「狼」的譯音。狼是突厥人的圖騰,用頗黎作人名像漢族人用「龍」取名一樣。李白的女兒叫「明月奴」,在今天的維吾爾族中叫「阿衣努兒」的女孩子很多,「阿衣」是月亮,「努爾」是光,明月奴,月是意譯,奴是音譯。而李白本人長的眼睛正是突厥的眼睛特徵──
──孟馳北《草原文化與人類歷史》
※※※
有了張繼原時不時的馬駒肉接濟,那段時間小狼的肉食供應一直充足。但陳陣一想到狼群裡的小狼,有那麼多狼媽的悉心照顧,他就覺得自己應該讓小狼吃得再好一點,吃撐一點;再多多地遛狼,增加小狼的運動時間。可是,眼看剩下的馬駒內臟只夠小狼吃一頓了,何況狗們已經斷頓。陳陣又犯愁了。
前一天傍晚他聽高建中說,西南方向的山坡下了一場雷陣雨,大雷劈死了一頭在山頭吃草的大犍牛。第二天一早,陳陣就帶上蒙古刀和麻袋趕到那個山頭,但還是晚了一步,山坡上只剩下連巨狼都啃不動的牛頭骨和大棒骨,狼群連一點肉渣都沒給他剩下。他坐在牛骨旁邊仔細看了半天,發現牛骨縫邊上有許多小狼尖尖的牙痕。大狼大口吃肉塊,小狼小牙剔肉絲,分工合作,把一頭大牛剔刮得乾乾淨淨,連蒼蠅都氣得哼哼亂叫,叮了幾口就飛走了。三組的一個老牛倌也來到這裡,這頭只剩下骨頭的牛好像就是他牛群裡的。老人對陳陣說:「狼群不敢來吃羊了,騰格里就殺了一頭牛給狼吃。你看看,早不殺晚不殺,專等傍黑殺,民工想第二天一早把死牛拉回去吃肉都不趕趟了。年輕人,草原的規矩是騰格里定的,壞了規矩是要遭報應的。」老人陰沉著臉,夾了夾馬,朝山下的牛群慢慢走去。
陳陣想,老牧民常常掛在嘴邊的草原規矩,可能就是草原自然規律,自然規律當然是由蒼天即宇宙「制定」的,那麼他在原始遊牧的條件下養一條狼,肯定打亂了遊牧的生產方式,小狼已經給草原帶來了許多新麻煩。他不知道小狼還會給牧民,給他自己添什麼新麻煩──陳陣空手而歸,一路思緒煩亂。他抬起頭仰望騰格里,長生天似穹廬,籠蓋四方。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不見狼。在草原,狼群像幽靈鬼火一樣,來無影,去無蹤;常聞其聲,常見其害,卻難見其容,使人們心目中的狼越發詭秘,越發神奇,也把他的好奇心、求知慾和研究癖刺激得不能自已。自養了小狼以後,陳陣才真實地摟抱住了活生生的狼──一條生活在狼圖騰信仰包圍中的狼。歷經千辛萬苦,頂住重重壓力和凶險,他已是欲罷不能,如何輕言放棄和中斷呢?
陳陣跑到民工營地,花高價買了小半袋小米,他只能給小狼增加肉粥中的糧食比例,爭取堅持到下一次殺羊的時候,也打算讓狗們也接上頓。陳陣回到家剛準備睡一小覺,突然發現家中的三條小狗歡叫著朝西邊方向猛跑。陳陣出門望去,只見二郎、黃黃和伊勒從山裡回來了。二郎和黃黃都高昂著頭,嘴上叼著一隻不小的獵物。黃黃和伊勒也忍受不了半饑半飽的日子,這些天經常跟著二郎上山打食吃。看來今天牠們大有獵獲,不僅自己吃得肚兒溜圓,而且還開始顧家了。
他急忙向牠們迎上去。三條小狗爭搶大狗嘴上的東西,二郎放下獵物將小狗趕開,又叼起獵物快步往家裡跑。陳陣眼睛一亮,二郎和黃黃嘴上叼著的竟是旱獺子,連伊勒的嘴上也叼著一隻一尺多長的金花鼠,個頭有大白蘿蔔那樣粗。陳陣還是第一次見到自家的獵狗往家叼獵物,興奮地衝上前想把獵物拿到手。黃黃和伊勒表功心切,急忙把獵物放到主人腳下,然後圍著陳陣笑哈哈地又蹦又跳,使勁掄搖尾巴,掄了一圈又一圈。黃黃甚至還做了一個他從來沒見過的前腿分開的劈叉動作,前胸和脖子幾乎碰到了獺子,那意思是告訴主人這獵物是牠抓到的。獺子的身子腹部露出一排脹紅的奶頭,那是一隻還在餵奶的母獺。陳陣連連拍擊兩條狗的腦袋,連聲誇獎:「好樣的!好樣的!」
但是,二郎卻不肯放下獺子,竟然繞過陳陣徑直朝小狼那邊跑。陳陣見二郎叼的獺子又大又肥,馬上猛追幾步,雙手抓住二郎的大尾巴,從牠的嘴上搶下大獺子。二郎倒也不氣惱,還朝他輕輕搖了幾下尾巴。陳陣抓住獺子的一條後腿,拎了拎,足足有六七斤重,皮毛又薄又亮。這是剛剛上足夏膘的大公獺子,油膘要等到秋季才有,但肉膘已經長得肉滾滾的了。陳陣打算把這隻獺子留給人吃,包裡的三個人已經好久沒吃到草原野味了。
陳陣左手拎著大公獺,右手拎著大母獺和大鼠,興沖沖往家走,三條大狗互相逗鬧著跟在主人的身後。陳陣先把大公獺放進包,再關上門。小狗們還從來沒吃過旱獺,好奇地東聞聞,西嗅嗅,牠們還不會自己撕皮吃肉。
陳陣決定將那隻瘦母獺餵三條小狗,把那隻又肥又大的金花鼠囫圇個地餵小狼,讓牠嘗嘗野狼們最喜歡吃的美味,也好讓牠鍛煉鍛煉自己撕皮吃肉。
夏季的旱獺皮,只有毛沒有絨,不值錢,收購站也不要。於是陳陣用蒙刀把獺子連皮帶肉帶骨帶腸肚,分成四等份,三份給小狗,另給小狼留一份下頓吃。陳陣把三大份肉食分給小狗們,小狗們一見到血和肉,就知道怎麼吃了,不爭不搶,按規矩就地趴在自己那一份食物旁邊大嚼起來。三條大狗都露出笑容,牠們一向對陳陣分食的公平很滿意。陳陣這種公平待狗的方法,還是從傑克‧倫敦的小說《荒野的呼喚》裡學來的。這本小說自打借出去以後,已經轉了兩個大隊的知青包,再也收不回來了。
三條大狗肚皮脹鼓鼓的。立下軍功應及時獎勵,這是古今中外的傳統軍規,也是蒙古草原的老規矩。陳陣從蒙古包裡拿出四塊大白兔奶糖來犒賞大狗。他先獎給了二郎兩塊,二郎叼住不動,斜眼看主人怎樣獎賞黃黃和伊勒,當二郎看清了牠倆各自只得到一塊糖,牠便得意地用爪子和嘴撕紙吃糖,嚼得卡吧卡吧作響。黃黃和伊勒比二郎少得了一塊糖,但也都沒意見,立即開吃。陳陣懷疑,牠們倆叼的獵物可能都是二郎抓獲的,牠倆只是幫著運送回來而已。
小狼早已被血腥氣味刺激得後腿站立,挺起少毛的肚皮,瘋狂地亂抓空氣。陳陣故意不去看牠,越看牠,牠就會被鐵鏈勒得越狠。一直到把大狗小狗擺平之後,陳陣才去擺弄那隻大鼠。草原鼠品種繁多,最常見的是黃鼠、金花鼠和草原田鼠。蒙古草原到處都有金花鼠,任何一個蒙古包外,不到五六米就有鼠洞,鼠們經常站立在洞邊吱吱高叫。有時,蒙古包正好支在幾個鼠洞上,鼠們就會馬上改草食為雜食,偷吃糧食、奶食和肉食,在食物袋裡拉屎撒尿,甚至還鑽進書箱裡啃書。等到搬家時,人們還會在不穿的蒙古靴和布鞋裡發現一窩窩肉蟲一樣的鼠崽,極噁心。牧民和知青都極討厭草原鼠,陳陣和楊克更是恨之入骨,因為老鼠啃壞了他們的兩本經典名著。
金花鼠與北京西郊山裡的小松鼠差不多大,只是沒有那麼大的尾巴,牠們也有松鼠一樣的大眼睛,一身灰綠色帶黃灰斑點和花紋的皮毛,還有一條像小刷子似的粗毛尾巴。
據畢利格老人說,金花鼠是古代蒙古小孩,用小弓小箭練習射獵的小活靶子。
金花鼠賊精,奔跑速度也極快,而且到處都有牠們的洞,出箭稍慢,鼠就扎進洞裡去了。蒙古孩子每天只有射夠了家長規定的數目,才能回家吃飯。但射鼠又是蒙古孩子的快樂遊戲,大草原成了孩子們的遊樂園,他們常常玩得上癮連飯都忘了吃。等孩子長大一點,就要換大弓練習騎馬射鼠。當年征服俄羅斯的成吉思汗的大將之一、蒙古最出名的神箭手哲別,就是用這種古老而有效的訓練方法練出來的。哲別能夠騎在快馬上,射中一百步外的金花鼠的小腦袋。老人說蒙古人守草原,打天下,靠的是天下第一的騎射本領。而箭法就是從射最小最精最難射的活鼠練出來的。如果射鼠能過關,箭法就百發百中,射黃羊狐狼、敵馬敵兵,也就能一箭命中要害。漢人的馬不好,射箭只能練習射死靶子,哪能練得出蒙古騎兵的騎射本事。戰場上兩軍相遇,蒙古騎兵只要兩三撥箭射出去,那邊的人馬就折了一小半。
老人還說,蒙古人拿活鼠來訓練孩子,這也是從狼那裡學來的。狼媽教小狼捕獵,就是從帶領小狼抓鼠開始的,又好玩,又練身手反應實戰本領,還能填飽肚子。狼抓鼠,又幫著草原減少鼠害。
古時候,每年草原上的小狼和小孩都在高高興興地玩鼠捕鼠射鼠,每年要練出多少好狼好兵?要殺死多少老鼠?能保護多少草場?陳陣常常感歎蒙古人有這麼好的草原軍校,有這麼卓絕的狼教頭。蒙古人不僅信奉「天人合一」,而且信奉「天獸人草合一」,這遠比華夏文明中的「天人合一」,更深刻更有價值。就連草原鼠這種破壞草原的大敵,在蒙古人的天地裡,竟然也有著如此不可替代的妙用。
陳陣拎起大鼠的尾巴仔細看。他放羊的時候也曾見過碩大的金花雄鼠,但還從來沒有見過一尺多長、比奶瓶還粗的大鼠。只有在山裡的肥草地裡才能養出這麼大的鼠來。他相信鼠肉一定又肥又嫩,是草原小狼和大狼愛吃的食物。他想像著小狼只要一聞到大鼠傷口上的血腥味,一定會立即撲上去,像吃馬駒肉那樣把大鼠生吞活嚥下去。
陳陣拎著大鼠的尾巴,傷口流出的血,一直滴到大鼠的鼻尖上,又滴到沙地裡。陳陣站在狼圈外沿,大聲高喊:「小狼,小狼,開飯嘍!」
小狼瞪紅了眼,牠從來沒見這種食物,但血腥味告訴牠這絕對是好吃的東西。小狼一次又一次向半空躥撲,陳陣一次又一次把大鼠拎高。小狼急得只盯著肥鼠,不看陳陣,而陳陣卻堅持非要小狼看他一眼,才肯把大鼠給小狼。但陳陣發現自己的願望這一次好像要落空:小狼見到野鼠以後一反常態,像一條獸性大發的凶殘野狼,面目猙獰,張牙舞爪,狼嘴張大到了極限,四根狼牙全部凸出,連牙肉牙床都暴露無遺。小狼的凶相讓陳陣膽戰心寒。陳陣又晃了幾次,仍然轉移不了小狼的視線,只得把大鼠扔給小狼。他蹲坐在圈外,準備觀看小狼瘋狂撕鼠,然後狼吞虎嚥。
然而,小狼從半空中接到大鼠以後的一系列動作行為表情,完全出乎陳陣的意料,又成為一件他終身難忘並且無法解釋的事情。
小狼叼住大鼠,像叼住了一塊燒紅的鐵坨,嚇得牠立即把大鼠放在地上,迅速撤到距大鼠一米的地方,身子和脖子一伸一探驚恐地看著大鼠。牠看了足有三分鐘,目光才安定下來,然後緊張地弓腰,在原地碎步倒騰了七八次,突然一個躥躍,撲住大鼠,咬了一口,又騰地後跳。看了一會兒,見大鼠還是不動,就又開始撲咬,復又停下,狼眼直勾勾地望著大鼠,如此反覆折騰了三四次,突然安靜下來。
此時,陳陣發現小狼的眼裡竟然充滿了虔誠的目光,與剛才凶殘的目光簡直判若兩狼。小狼慢慢走近大鼠,在大鼠身邊左側站住,停了一會兒,忽然,小狼恭恭敬敬地先跪下一條右前腿,再跪下左前腿,然後用自己右側背貼蹭著大鼠的身體,在大鼠身邊翻了個側滾翻。牠迅速爬起來,抖了抖身上的沙土,順了順身上的鐵鏈,又跑到大鼠的另一側,先跪下左前腿,再跪下右前腿,然後又與大鼠身貼身、毛蹭毛地翻了一個側滾翻。
陳陣緊張好奇地盯著看,他不知道小狼想幹什麼,也不知道小狼的這些動作從哪裡學來,更不知道牠貼著大鼠的兩側翻跟頭,究竟是什麼意思?小狼的動作就像一個小男孩第一次獨自得到一隻囫圇個的燒雞那樣,想吃又捨不得動手,在手裡一個勁地倒騰。
小狼完成了這套複雜的動作以後,抖抖土,順順鏈,又跑到大鼠的左側,開始重複上一套動作,前前後後,三左三右,一共完成了三套一模一樣的貼身翻滾運動。
陳陣心頭猛然一震,他想,從前給小狼那麼多的好肉食,甚至是帶血的鮮肉,牠都沒有這番舉動,為什麼小狼見到這隻大肥鼠竟然會如此反常?難道是狼類慶賀自己獲得食物的一種方式?或是開吃一隻獵物前的一道儀式?那虔誠恭敬的樣子真像教徒在領聖餐。
陳陣把腦袋想得發疼,才突然意識到,他這次給小狼的食物與以前給的食物有本質不同。他以前給小狼的食物質量再好,但都是碎骨塊肉,或由人加工過的食物。而這隻「食物」卻完全是純天然和純野性的完整食物,是一隻像牛羊馬狗那樣有頭有尾、有身有爪(蹄)、有皮有毛的完整「東西」,甚至是像牠自己一樣的「活物」。可能狼類是把這種完整有形的食物和「活物」,作為高貴的狼類才配享用的高貴食物。而那些失掉原體形的碎肉碎骨,味道再好,那也是人家的殘湯剩飯。如果食之,便有失高貴狼的身份。難道人類把烤全牛、烤全羊、烤整豬、烤整鴨作為最高貴的食物,食前要舉行隆重的儀式,也是受了狼的影響?或是人類與狼類英雄所見略同?
小狼這還是第一次面對這種高貴完整的食物,所以牠高貴的天性被激發出來,才會有如此恭敬虔誠的舉動和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