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進來強制搜查時,老實說我還是嚇了一跳。因為我覺得我們什麼壞事也沒做。心情上覺得我們被他們片面地冤枉了︵把我們當作壞人︶。第六道班被搜查。做伙食的地方也全部被搜查,我們正在做︵伙食︶的時候叫我們半途停下來,所以沒辦法為信徒配給食物,因此大家變得不得不斷食一天。警察還是很可怕。我看見旁邊有人受到暴力對待。被用力推開引起腦震盪。
❖︱︱妳一直在第六道班,在這事件前後,有沒有感覺到周圍好像發生什麼異樣的事情?❖
沒有。因為我一直在第六道班做供養食物,既沒有聽過,也沒有看過這類的事情。我們跟其他信徒橫的聯繫,說起來只有在第六道班內部。因為工作很忙,也很少出去外面,所以不知道外面的事情。經常談話的朋友,還是同樣在一起做伙食的同年代的那些女孩子。我們處得很好。
❖︱︱沙林事件實行犯被逮捕開始自己招出來,然後弄清楚教團跟這個事件確實有關。妳對這個有什麼想法?❖
可是,這消息實際上並沒有傳進來。我們幾乎沒聽過這種說法。至少在我所在的地方是這樣。因為那是個人煙稀少的深山裡,沒有報紙也沒有電視,所以不太了解這些。
當然裡面也有不是這樣︵沒有排除資訊︶的人。如果想得到資訊的話還是可以得到。我的情況是,我對這些事情沒有興趣。而且我完全不認為是奧姆做的。因為我並不會特別想看電視或卡通,所以盡量不去接觸這些東西。
我的心開始動搖,是在那第二年,破防法︵破壞防制法︶開始適用之後。這法律適用後,我跟以前的同伴全都分散了。這樣一來既不能集合在一起修行,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在被保護的環境裡生活下去。現在不得不靠自己的力量謀生。這是會不安的。
❖︱︱換句話說,破防法適用後,不能再過出家生活,不得不去工作賺錢。這樣一來就妨礙修行了。所以因為這件事妳第一次受到打擊。可是在那個時間點,在事件發生的一年後,美由紀小姐心中還是完全沒有﹁也許是奧姆做的﹂懷疑念頭嗎?❖
是的。我沒有懷疑。我身邊的人也都同樣是這種心情。大體上第六道班的人,跟外部幾乎都沒有接觸。我想大概是因為沒有這種資料進來,所以大家都變成這樣了吧。
一直到我被強制離開上九一色村的那一天為止,我都在第六道班做伙食。伙食中斷了之後,信徒沒有東西可吃了,最後信徒的人數就少了很多。大家陸陸續續出去了。因為一下子忽然都出去,如果沒有生活基礎是活不下去的。剛開始如果不打一點工,連房租都付不起。信徒只領業財︱︱所謂業財,是每個月信徒所能領到的錢︱︱因此手頭上只有一點點錢。所以說還是先由少數人分批出去,先建立這種生活的基礎比較好,於是留下來的信徒人數就慢慢減少。還是令人覺得很寂寞。像梳子缺了齒一樣,人數逐漸減少下去,感覺上我是留到最後的。我退出是在九六年的十一月一日。
然後我轉到埼玉縣去。有十個左右的奧姆人住在那邊。房東說﹁奧姆的人也沒關係﹂,他是個心地寬厚的人。不過房子是不太容易租出去的不太理想的房子也是事實。感覺有一點像辦公樓。生活費由大家去打工賺來。能工作的去工作,不能工作的老人小孩,則由大家扶養。以這種方式做。
我想活用我在第六道班做伙食的經驗,心想萬一怎麼樣我就來開麵包店。我在那建築物的一樓準備開店。資金由我家人支援。
❖︱︱妳父母親對妳真是很能理解啊。❖
是的。我想他們算是比較能理解的︵笑︶。所以現在我在開這個麵包店。剛開始我想出一個很可愛的名字叫做﹁飛天西點麵包店﹂,可是因為媒體的報導而觸礁了。在送出開店申請書時,報紙和電視一窩蜂地報導出來。我猜想大概是政府方面把消息洩漏給媒體的吧。總之店名明確地報出來,電視上店的影像也播出來了。因為這樣,我們的客戶就拒絕說﹁不能跟你們交易了﹂。因為﹁這是奧姆信徒所開的店﹂。換句話說,有一段時期我們被逼得在現實上已經不能做生意的狀態。
這樣一來,已經不能賣給一般客人了。我們也利用電腦網站賣,可是因為名字曝光了,原來預定的也全部取消。我想改掉商店名字重新來過,但這也不太順利。客戶要來拿貨時,警察卻擋住他們。對他們說:﹁你去那裡做什麼?那是奧姆經營的店噢,你知道嗎?﹂這樣子生意是做不成的。想在外面賣嘛,其實我也取得在車上販賣的許可證了,可是想到現在這狀況,反正警察又會跟來囉囉唆唆的找麻煩,這樣一來實在沒辦法做生意。
因為這樣,所以現在我所做的麵包就由信徒大家跟我買。我每星期做兩次麵包,把這些麵包分別送到信徒那裡去。這樣總算做起來了。就因為這些,我完全沒有賣給外部的人,現在。
可是,現在警察局那些人還會守在店門口,當有平常沒看過的人走進店來時就會做職務詢問,說﹁這裡是奧姆開的噢﹂什麼的。我雖然不知道他們意圖是什麼,不過難道警察也必須採取某種姿態才行嗎?有時警察說﹁給我麵包﹂,我也給了。然後下一次又說﹁再給我一點﹂,我就說﹁那你就買呀﹂。
有時候我也會送一些我們所做的蛋糕給附近的人。那時候也會談到很多事情。他們說﹁我們也擔心你們會不會做出什麼奇怪的事,不過你們也做出很好的麵包和蛋糕噢﹂。這些也都是受到媒體影響的。
❖︱︱離開了道班,開始像這樣在現世生活之後,對於沙林事件,或坂本律師事件之類的,現在怎麼想呢?世間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已經認為這一連串事件是奧姆真理教團所引起的對嗎?❖
是的,到目前為止自己所生活過經驗過的奧姆真理教,跟外部所說的奧姆真理教之間的差距未免太大了,自己心中難以整理出頭緒,或者說有些地方有點難以判斷。
關於事件來說,或許真的有這種事也不一定,我現在也開始這樣想了。只是現在審判中,看他們在做證的時候說的話不也一直在變,對嗎?什麼是真實?什麼不是真實?還是令人疑惑。
❖︱︱對於﹁當時誰說了什麼﹂之類事實的細微證言確實在變,不過那五位教團幹部,對於為殺害不特定多數乘客,而在地下鐵中撒沙林毒氣這個事實,卻沒有動搖。我想知道妳對這事實的意見。我並不是在責難妳個人,只是想知道妳對這個怎麼想而已。❖
嗯,應該說還是難以相信,或想不到吧。以我個人的出家生活來說,殺生這行為我一次都沒做過。一隻蟑螂、一隻蚊子都沒殺過。我自己是這樣實踐過來的,我周圍的人也是這樣實踐過來的,我親眼看到是這樣。所以我很難相信,心想為什麼會這樣呢?
關於tantra vajrayana的說法講道我也確實聽過。但我沒有把那當作是和現實有關的事情來想,也沒有依照那個去行動過。我只把那當成是過去所聽到的龐大教義中,最後的一點小部分來接受而已。
對我來說所謂尊師,是在我們修行上遇到困難時會來幫助我們的存在。我有這種認識。在這層意義上,我認為尊師對我來說是必要的存在。
❖︱︱不是絕對的存在嗎?不是絕對皈依嗎?❖
絕對的……,這個嘛,當然開祖曾經問過﹁妳能做到這個嗎?﹂之類的。不過當時,我也憑自己的判斷回答過像﹁這有一點困難﹂之類的。並不是他說的全部都要照聽說﹁是﹂。我看看周圍,也沒有這樣的情形。所以在我的印象中,倒不是絕對的。雖然媒體好像有這種印象的樣子。
我想還是每個人各有不同吧。其中有一些人是叫他怎麼樣他就﹁是、是﹂的聽話,也有很多人確實擁有自己的想法,而根據自己的想法去做。
❖︱︱如果妳被放在那樣的立場的話,會怎麼樣呢?妳會把教祖認定為絕對的尊師,相信能引導你們的只有他沒有別人,因此當他命令妳﹁去做﹂時,妳會怎麼樣?❖
那些被稱為地下鐵沙林事件的實行犯,我雖然親眼看過他們,我認為他們應該相當有自己的主見。如果他們認為事情是這樣的話,他們就可以把那當作一種意見,在任何人面前清清楚楚說得出口。我認為他們是這種人。因此這種假定本身對我來說無法輕易接受。我想起在內部看到他們的姿態時,實在無法想像這種事情。如果我實際上真的看到他們完完全全做了的話,我也許可以接受,可是我還看到聽到一些不是這樣的部分,所以會想真的是這樣嗎?還是會懷疑。
所以對我來說,去看開祖的審判時,還是會覺得有太多曖昧不明的部分。所以我想現在還只能繼續觀察。直到開祖實際上明白地承認為止,目前這個階段我想我大概什麼都無法判斷。就像開祖的律師所說的那樣,開祖是不是真的下了命令,真實是怎麼樣,還不知道呢。
❖︱︱那麼,妳的判斷要一直保留到最後是嗎?❖
不過我並不是說他們有做的可能性是零噢。只是現在這個階段要清楚地下決定還太早。在更多更明確的事實出現之前,我心裡總是無法接受。
❖︱︱開麵包店的資金是由妳父母親提供的,你們這種良好關係還一直繼續嗎?❖
是的,在我暫時成就後曾經回家過,成就之後也打過幾次電話。我並不是被斷絕親子關係的,完全沒有這種事。我家人說隨時歡迎我回去。可是要我回現世去是行不通的。如果現世還有什麼美好的事物,有什麼能讓我向上提升的東西的話,或許我還會改變,不過目前並沒有這種東西。這種東西只有在奧姆真理教中才找得到。
我在教團裡生活了七、八年,內心曾經動搖過。在修行中,自己心中類似汙穢的東西會噴出來。在修行過程中會逐漸進入自己的內心去,於是會看清自己內心的汙穢和煩惱,那會往外噴出來。普通人也許可以喝喝酒或遊戲,把這混過去,修行中的我們卻不能那樣。所以必須直接面對它,戰勝它才行。非常難過。那時候內心確實動搖過。不過當那動搖逐漸退掉之後,又會重新恢復﹁啊,我還是要在這裡繼續修行﹂的心情。實際上我從來沒有真正想要回到現世,一次都沒有。
跟我一起進去奧姆的中學時代的朋友,現在還留在教團裡修行。我出家的大哥,在事件發生前回到家裡。就這樣放棄出家,以在家的形式重新做起。嗯,這個,就像我剛才也說過的那樣,修行中會有類似汙穢噴出的情形,我想他可能是輸在這裡,如果不能戰勝這個,就沒辦法得到解脫。
六、﹁當時我想,如果留在這裡的話一定會死掉。﹂ ︱︱細井真一 一九六五年生
他出身札幌。高中畢業後,志願當漫畫家,去到東京在藝術專科學校學習,半年就中途退學。一面以自由業接工作之間,遇到奧姆真理教而入信。剛開始在教團的印刷廠工作,然後轉到能活用漫畫技術的卡通班,最後到科學技術省做焊接工作。九四年被任命為師。在設有化學工廠的第七道班參與建設工作。回想起來在教團裡很少做修行,幾乎都在工作,他本人這樣陳述感想。可是正因為這樣,也累積了很多現實上很實用的工作經驗。
在警察強制搜索之後,他聽說自己被列在逮捕名單中,於是到警察局投案,不過只拘留了二十三天就被不起訴釋放。六月裡從拘留所郵寄脫會申請書到奧姆教團。之後就回北海道札幌,現在又到東京來生活。他還擁有幾張詳細描繪當時在道班內部光景的插畫,他一面給我看一面說明。
他是一個身材修長膚色白皙的青年。現在是脫離奧姆真理教團的人所組成﹁金絲雀會﹂的成員,對奧姆真理教和麻原彰晃採取批判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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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親是普通的上班族。我有一個哥哥。小時候,有一段時期住過京都,不過大多時間在札幌長大。上小學時我不太喜歡學校。因為,老實說我哥哥是殘障的。他們說他是智障,或情緒障礙之類的,上特殊學校,所以我上小學時常常因為哥哥的事而被欺負,讓我很難過。
從我小時候開始我母親就一直在照顧我哥哥。不太有多餘的時間管我,我只好自己一個人玩。想跟母親撒嬌的時期卻不能撒嬌,這種印象強烈地留在我記憶裡。一有什麼事情,母親就說﹁因為哥哥很可憐﹂。這部分或許讓我覺得哥哥很可恨。
我可能是一個很不開朗的小孩。尤其是在哥哥死的時候,這變得更確定。那是我十四歲的時候。雖然哥哥是因為B型肝炎而死的,可是對我來說卻是個極大的打擊。因為我內心深處一直還抱著哥哥總有一天應該也能得到幸福的希望。我想他最後一定能得救。那是一種接近宗教的印象。然而卻像被冰冷的現實所擊垮了似的,我真是大失所望。心想所謂現實,並不是弱者總有一天能獲得拯救的。
正好那時候很流行﹁諾斯特拉達姆斯的大預言﹂,說是一九九九年人類將毀滅。這對我來說聽起來很舒服。結果,我想大概因為我以前憎恨這個世界吧。在政治世界有田中角榮的貪汙,陰謀欺騙橫行,世間是不平等的,弱者永遠無法得救。我一想到這種社會的極限、人類的極限,就會逐漸陷入憂鬱的狀態。
可是我想談這個,卻沒有對象可以讓我敞開心來談。大家不是熱中於升學考試,就是完全不同的光談一些車子或棒球的事。高中時候我進過美術社團,非常喜歡當時還沒有太被大家注意的大友克洋的漫畫。非常寫實,非常生動,內容非常陰暗,可是讓我覺得﹁說不定真的有這種事﹂。我常常模仿著畫︽再見日本︾、︽短暫的和平︾、︽布基、烏基、華爾滋︾︵Boogie Woogie Waliz︶之類的。
我想離開家到東京去,所以高中畢業後就到東京進了千代田工科藝術專門學校。那裡有專門學漫畫的學科。可是半年左右我就休學了,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不過在那之前一直在阻礙我前進的對人或對世界的牆壁,忽然變得更高更大了似的。到了東京,周圍的人對我都很好。女孩子們也很親切地接近我。我知道﹁我跟這個女孩子很談得來﹂。但雖然知道,自己還是會築起一道牆來。學校的功課並不無聊。主要還是人的問題。我跟周圍人的交往並不順利。雖然我也常跟大家一起出去玩,可是大家一起喝酒時我卻一點也不覺得好玩。總是只有我一個人清醒著。而且對世界的厭惡似乎越來越強烈。
我現在想起來,真是﹁為什麼?﹂好不容易才有機會跟各種人交朋友,我卻自己拒絕了。不過那時候,總之我把自己逼到死角,只能這樣。我半年就休學了,後來就自己自由地接一些零星工作過日子。一面打工,一面繼續學畫漫畫。家裡也寄一些錢來接濟我。不過十八、九歲時一個人窩在家裡學習是很苦的。因為在一個封閉空間裡一直不動,精神上實在受不了。也得過類似對人恐懼症之類的。
總之我覺得人很可怕。我深信別人是會陷害你的,是會傷害你的。心漸漸的變得很荒涼。看到好像很幸福地走在一起的男女、快樂的一家人團聚時,就會想﹁這些東西全都毀滅掉好了﹂,同時又對這樣想的自己感到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