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教團裡盛傳有間諜滲透進來的傳說,因此用測謊器到處搜索間諜。教團裡全體信徒都被用測謊器測謊,說是儀式。不過我想這真是荒唐,如果教團已經掌握一切的話,就算不用這種機器,應該一眼就能看穿誰是間諜對吧?連這種事情都不知道,怎麼能引導這麼多人得到解脫呢?雖然如此,大家還說﹁這裡頭一定有什麼意義吧﹂,而默認了。
除了搜查間諜之外,有一次我被測謊,調查有關一個被關進單獨禪房、我最要好的朋友的事,我在測謊機前被問到各種問題。因為裡面有幾個我很不以為然的不愉快問題,所以結束後我就反駁上級說:﹁問這些問題到底要幹什麼?我覺得沒什麼意義。﹂實際上有關個人隱私的令人討厭的問題,刻意求證也沒有用。不過一定是我這樣得罪了上級吧,後來新實智光馬上就對我說:﹁你已經被調到別的部門,立刻去收拾行李吧。﹂就那樣被關進單獨禪房裡。我問關我的理由,也不肯告訴我。從那時候開始,一切都變得莫名其妙起來。本來是為了解脫而來修行的,現在卻變成像只是處罰的一部分了。所謂獨房是一間只有一塊榻榻米那麼狹小的房間。我被帶去的地方總共大約有十間左右這種獨房。每間分隔開來,門是從外面上鎖的。因為是夏天,本來就很熱了,裡面甚至還特別放暖爐。裡面有用寶特瓶裝的奧姆特製的飲水讓我們喝,在熱烘烘中讓你流汗,喝了水就變成汗流出來,在那裡繼續做所謂這樣的修行。可能是要把什麼壞東西趕出外面吧。當然沒有洗澡,滿身是汙垢。汙垢紛紛掉下來,上廁所也用便壺在裡面解決。整天昏昏沉沉的,腦筋幾乎已經動不了了。
❖︱︱難得居然還活著沒有死掉啊。❖
嗯,死得了倒還比較輕鬆,所以我也想過乾脆死掉算了。不過人真奇怪,在這樣的狀況下居然還滿頑強的。被關進獨房的主要是那些動搖的人,沒有用的人,這類的人。什麼時候可以出來,當然不知道。因此我剛開始還下決心。﹁好吧,我就在這裡認真修行。﹂拖拖拉拉的應付著,永遠也無法從這裡出去,而且我想﹁現在在這裡只能積極肯定地想,忍耐著向前進﹂。
修行的日課中有稱為﹁bardo中陰導引﹂儀式。首先被帶到單獨的房間去,把眼睛蒙起來,從後面扣上手銬,讓你採取嚴酷的打坐姿勢。然後用像鼓一樣的東西,大聲敲鑼打鼓,表演閻羅王的戲,並讓你發狂似地大聲喊﹁修行啊、修行啊﹂或﹁我要努力,不要再回到現世﹂之類的話。不過有一天,我被帶去時,身體突然被席哈︵富田隆︶和端本︵悟︶扭住壓在地上,嘴巴和鼻子被新實緊緊蒙住。完全無法呼吸的狀態。然後說我﹁你不把上面看在眼裡﹂。我差一點被殺掉。可是我拚命掙扎總算掙脫,並強烈抗議:﹁我覺得我在認真努力做啊,為什麼這樣對待我呢?﹂就這樣當時事情總算平靜下來,還可以回到獨房去,可是因為出了這樣的事情,我完全崩潰了。我心想,人家正在努力想﹁好吧,我要認真修行﹂的時候,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呢?
後來我在獨房,接受過幾次像基督教的受洗之類的儀式。這簡直就是人體實驗了嘛。新實在給我吃藥的時候,態度也極端沒有人性,那眼神就像對實驗用的天竺鼠似的。他說﹁吃吧!﹂時的口氣,也總是冷冰冰的,一副很瞧不起人的樣子。我看見耆婆︵Jivaka,遠藤誠一︶和伐折羅︵中川智正︶到獨房來巡視,看我們到底變成什麼樣子。因為藥力的關係,雖然意識已經模糊不清了,但這倒還記得很清楚。他們是來確認藥物反應的。這樣一來我才知道,原來他們是為了做藥物實驗,而利用這些關進獨房裡的信徒的。他們也許想如果讓這些人活著也沒有用處的話,接下來只好用在人體實驗讓他們積功德了。想到這裡,我不得不認真思考自己所處的命運了。
我難道要在這裡就這樣死掉嗎?我難道願意就這樣被當作人體實驗的天竺鼠去送死嗎?我想既然這樣我只好回到現世去。這未免太過分、太殘忍、太不人道了。我非常驚訝到底奧姆變成什麼樣子了?
那種藥物的試用儀式實施之後,獨房的門就一直打開著。因為大家都變得軟趴趴了,所以暫時把門打開來。算起來我可能是比較容易醒過來的,藥力沒有讓我完全起不來,因此我預先準備了一套乾淨的衣服,確認周圍沒人時,很快地換好衣服,就那樣逃出來離開了那裡。雖然有警衛,不過我還是趁隙逃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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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增谷先生在路上向遇到的當地人借了交通費,回到東京自己家。逃走出來的一個月後,知道自己已經被奧姆真理教宣布破門。破門的理由據說是與事實毫無根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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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子我終於回到現世,可是回來並不是因為想過現世的生活,只因為在奧姆已經待不下去了。老實說也沒有其他地方可去,只好寄身在家裡。當時家裡人很高興地說﹁回來了真好﹂,可是因為已經斷絕骨肉親情達五年之久,因此心情上也很難回到家人的關係上。不管奧姆是好是壞那是另外一回事,至於我對現實世界無法滿足的這一點,我自己心中有數。但我父母親卻不了解。因此結果還是背道而馳,關係破裂。我跟家人也開始起衝突,於是我決定離開家出來住。
❖︱︱在那之前,九五年三月發生了地下鐵沙林事件,你對那件事有什麼感想?❖
起初我沒想到是奧姆做的。確實我們聽了tantra vajrayana的教義,教團內部空氣也相當奇怪,可是實在無法想像居然連沙林毒氣都搞出來。因為這是個連蟑螂都殺不下手的教團哪。而且我在裡面的時候,常常聽同事們提到﹁科學技術省﹂滑稽的失敗談,所以我想那麼困難的事情奧姆不可能辦到。雖然電視和報紙都說﹁是奧姆幹的﹂,但奧姆教團和上祐︵史浩︶都斷然說﹁我們沒有做﹂,所以我剛開始還相信他們那邊。不過隨著搜查的進行,漸漸看出教團的答辯互相矛盾,我才開始不相信。而且漸漸開始想﹁也許是他們做的﹂。我重新讀以前的日記看看,我的心情逐漸離開奧姆,是在那年︵九五年︶的八月左右。八月的時候,我想地下鐵沙林事件是奧姆幹的已經是事實了。
雖然我無法認同奧姆,心想我實在無法實踐這種事情而逃離教團,可是回到現實世界畢竟還是不習慣。現世跟奧姆比起來,無論怎麼樣,想要超越煩惱的奧姆的姿態看起來還是比較正常。自己所投身的奧姆到底是什麼樣的地方?我重新深入思考。到底奧姆什麼地方是對的,什麼地方是錯的呢?
我離開家之後,曾經在便利商店工作,或一面打工一面生活。現在跟父母也和解了。跟奧姆時代的朋友已經取得聯繫,偶爾也見見面。其中有人還全面認同奧姆,有人認為有關地下鐵沙林事件雖然犯了錯,但教義本身並沒有錯。各種人都有。不過不管怎麼樣,幾乎沒有人跟奧姆完全切斷關係,就那樣回到現世,以現世的價值觀過生活的人。以我自己來說,對奧姆的關心已經完全消失,現在正朝原始佛教前進。其他︵脫會︶的人,大家在某種形式上似乎也都還留在宗教性的地方繼續生活著。
❖︱︱說到消除慾望或煩惱,這當然是個人的自由,但那時候把自己的自我行動原理之類的東西交出去付託給別人∥師父,這在客觀上看起來,我認為是非常危險的行為。是不是還有很多信徒或原信徒並沒有認識到這點?❖
能夠分得很清楚的人,我想應該很少吧。瞿曇佛說﹁只有自己是自己的主人﹂、﹁把自己當一座島,不要依靠別人﹂。換句話說,為了看清自己,佛教弟子需要修行。而且看清其中的汙點、煩惱,把那消除掉。
可是松本所做的,簡單說就是把﹁自己﹂和﹁煩惱﹂同一化。說是為了消除自私,就把自我也一起消除吧。人終究是因為愛﹁自己﹂所以才會這麼苦,只要把這﹁自己﹂拋棄,就會現出光輝的自己。這跟佛教的教義完全不同。是一種價值的轉換。自己是應該找出來的東西,而不是應該拋棄的東西。像地下鐵沙林事件那樣的恐怖犯罪,我想就是從這種輕率的自我喪失過程中所產生的東西。如果失去了自我,人對於無差別殺人和恐怖事件就會變成沒有感覺了。
結果奧姆所做的事,與其說是為解決煩惱的根本而找出一條出路,不如說是製造出拋棄自己而照著人家的指示順從行動的人。因此所謂奧姆的成就者,其實也就是﹁完全染成奧姆色的人﹂,並不是悟得真理的真正﹁解脫者﹂。應該已經捨棄現世出家的信徒。在所謂﹁救濟﹂的名義下為蒐集布施而狂奔,這種事情簡直就是倒錯。
我並不認為松本是﹁剛開始還正常,卻漸漸變怪了﹂。我想就算一部分也好,他是從一開始腦子裡就有這種念頭了。錯誤從最初就存在他內心裡,他只是逐漸把那個分階段地推出到外面而已。
❖︱︱換句話說,你認為在他腦子裡遲早要朝tantra vajrayana的方向前進,這藍圖從一開始就已經完成了是嗎?並不是途中由於妄想作祟誤入歧途,而這分支的歧途逐漸膨脹加大才導致方向走歪的。❖
我想兩者都有。做為一種因素來說,我想是最初就有了,然後又在一群唯唯諾諾的隨從包圍之下逐漸失去現實感,結果妄想逐漸膨脹,這個也有。
只是和這同時,我想他也認真地思考過,他自認為是救濟的東西吧。要不然誰也不會跟著他到出家的地步。他也有某種神祕的東西,多少還是有的。這個對我自己也可以這樣說,因為瑜伽和修行就是會帶來神祕體驗的東西。
❖︱︱現在的教團,麻原彰晃已經不在,成問題的tantra vajrayana也被禁止了,接下來只能在和過去一樣的教義下繼續維持教團,你對這個有什麼想法?❖
因為教團的教義,體質並沒有任何改變,就算現在不會立刻發生什麼,將來有一天還是會產生新的犯罪,我想這種危險性當然有。而且現在留在教團裡的人,對於沙林事件這件事,我想他們心中應該是潛在地接受的。信徒對這種,同樣教義繼續下去的危險性,恐怕沒有自覺。對於自己的教團已經犯了罪,恐怕信徒也沒有這個自覺。我想他們的眼光只看到他們自己的利益,和教團好的一面而已。
以我來說,當我一想起地下鐵沙林事件的那些受害者,還有直接犯下罪的過去的同伴們時,我對現在還相信奧姆、還在繼續活動的人,真想說:﹁你們還在做什麼!﹂這種心情很強烈,可是就算我直接衝著他們這樣指責,他們也可能只會躲進更堅硬的殼裡去。我們只能一點一點顯示出事實,讓他們自己去發覺,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辦法。我自己以後要怎麼樣面對現世,如何調整下去,確實是一個困難的問題。我對屬於某種團體這種事情已經受夠了,我想以後大概只能自己一個人過下去。雖然要消除自己心中的慾望是有困難,不過也只能靠自己的力量一步一步的努力了。
❖︱︱你是從大學一年級時開始進入奧姆真理教的,七年之間在裡面也經過種種事情對嗎?你有沒有感覺自己失去了這些歲月?❖
這倒沒有。過去也許覺得是一種過失。不過能夠超越過去,我想其中應該會產生價值吧。做為一種轉換來說。
信徒中有人把奧姆的經驗完全拋棄,決定不看報紙也不看任何新聞報導。他們閉起眼睛,不看報紙不看任何新聞報導。可是這樣做的話,是無法從失敗中學到任何事情的。如果這樣做的話,很可能還會犯下同樣的錯也不一定。就像考試答錯了一樣,必須去追究到底什麼地方錯。如果不追究的話,下次還會在同樣的地方犯錯。
五、﹁老實說,我的前世是個男人﹂ ︱︱神田美由紀 一九七三年生
她一九七三年生於神奈川縣。父親是上班族,一個非常普通的中等家庭。從小她就有被神祕東西吸引的傾向。十六歲時接解到麻原彰晃的書,讀過後感受很深,跟兩個哥哥一起,兄妹全部加入奧姆真理教成為信徒。後來為了專心修行,連高中也中途退學,出家去了。
跟她談話時,會承認奧姆真理教對她來說,是個理想的﹁容器﹂。確實與其在﹁現世﹂生活,不如進入教團修行,我想對她來說可能幸福得多了。她對現世的種種完全找不到價值,而且除了追求自己心中的精神世界之外,對別的事情幾乎都沒有興趣。所以離開現世專心一致地努力做精神修行的奧姆真理教團,似乎是一個樂園一樣的地方。
當然也可以把這當作十六歲進入教團就被培養得很純真……看成﹁綁架式.洗腦﹂來掌握,但不如說﹁世間也有這樣的人又何妨﹂的想法,我的心情比較容易傾向這邊。何必非要大家肩並肩地擠在﹁現世﹂裡過活呢。如果有些人終生努力去思考對現世沒有直接用途的事情,又何妨呢?問題是,能接受這些人的有效網絡,除了麻原彰晃所率領的奧姆真理教團之外,幾乎找不到別的地方。而從結果看來,那網絡,碰巧包含了巨大的罪惡要素。而終究,以簡單的說法來說,就是到處都沒有所謂樂園這東西存在。
當我們拿動機的純粹與否來考慮時,現實就會變得非常沉重。被純粹所排除的現實,甚至會顯得有可能在什麼地方等待著復仇的機會似的。我跟美由紀小姐談著時,忽然這樣想。
跟現世的人這樣長談會不會被汙染呢?在臨別時我這樣問她,她稍微困惑一下,然後老實回答說﹁理論上確實是會這樣﹂。她是個認真的人。我吃了他們自己做的麵包,很清淡爽口,相當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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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在神奈川縣。家裡有父母親,兩個哥哥。父親是在相當穩定的地方上班的人。嗯,怎麼說呢,並不光因為是上班族,一般看起來,他還是個感覺很認真的人。我也聽別人說過,他是一個工作相當細心的人。所以與其說以家庭不如說以工作為生活的重心吧,雖然如此,星期假日還是會帶我們到很多地方去玩。我母親是很溫柔的人。很多事情會為我們擔心,我們沒注意到的地方也會提醒我們注意,是那種很會照顧孩子的典型。對,是非常普通的家庭,跟其他人家並沒有不同的地方。家庭裡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問題。
我從小時候開始,就有過很多神祕的體驗。例如我所做的夢,也跟現實完全沒有分別。與其說是夢不如說是一種故事,很長,而且非常清楚,即使醒過來了,連細節的地方都還全部記得。在那夢中我到過各種世界去,甚至有過類似幽體離脫或靈魂出竅的事情。這種體驗每天都重複發生。從我懂事以來一直都這樣。所謂幽體離脫,就是身體完全固定不動,停止呼吸,然後就飛出去似的狀態。尤其是疲倦了睡著時往往有強烈的體驗。一種神祕體驗。
那時候就可以體驗到這個世間所得不到的經驗。例如在夢中使用超能力、在空中飛,或可以坐在現在這個世界還沒有的交通工具上,駕駛著。﹁為什麼可以駕駛這種東西呢?﹂連自己都覺得很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