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像他們所說到的類似事情,我想年輕人多多少少也都在想。比方人為什麼要活?這樣做有什麼用?他們會認真的去想很多事情,不過這時剛才所說的那種自然的感情會流動,整體平衡感能發生作用,在這當中逐漸形成自我。可是奧姆的這些人在這種地方卻被切斷了,所以很容易就鑽進裡面去。要說可憐,真的很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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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 我聽過奧姆的音樂,那種感覺非常強。聽著完全不知道什麼地方好。真正的好音樂說起來總有各種陰影對嗎?就像悲哀和歡喜的陰影一樣。可是在奧姆的音樂裡完全感覺不到這個。只有像在小盒子裡鳴響著而已。既單調,又沒有深度,在這層意義上或許可以說是mesmerizing︵催眠性的︶。可是奧姆的人卻覺得那是很美好的音樂,所以也請我聽一聽。因為我覺得音樂是跟人的心理連接得最緊密的東西,所以我覺得這有一點可怕。
因此我想就身體性來請教,例如做瑜伽時,會產生某種覺醒噢。但那終究是身體上的。可是整個新世代,尤其是在奧姆真理教,卻不管怎麼樣都把這種physical︵身體的、物理的︶東西跟metaphysical︵形而上學的、純粹哲學的︶東西連結在一起。
河合 是啊。所謂現代人總是跟身體性切開來,所以總是用腦過度變得很僵硬。所以為了必須恢復身體性,這些人才會去做瑜伽。而且他們一下子就有感覺。那種覺醒過來的意識,和平常日常意識之間是沒有聯繫的。在那裡會一下子斷掉聯繫。或者說,因為沒有了日常的柵欄,所以他們容易覺醒。而且當這種覺醒,跟日常生活裡的斷絕感之類的東西混合在一起,事情就會變得很嚴重。我們這種人就算冥想,也不會覺醒噢︵笑︶。
村上 我也是這樣。
河合 對嘛。做冥想的時候,就會想到什麼時候結束啊,好想吃好吃的東西︵笑︶。反正,如果是更普通的一般人時,就滿腦子想賺錢的事情啦、節稅的事情,根本不需要什麼宗教。因為那邊會變得非常大。於是,跟﹁靈性﹂的事情變得完全無關地活著。就算不到這個地步,我們只要稍微學著做出冥想的樣子,因為我們也有煩惱所以不太能順利進去,可是這所謂﹁有煩惱更要做﹂有很大的意義。不過這些︵去奧姆的︶人對付煩惱世界的力量卻太弱了。
村上 所以一下子就頓悟了。實在悟得未免太快了。
河合 有趣的是,說起來悟得太快的人,他們的悟往往對別人沒有幫助。反而是那些經過一番苦難花了很長時間煩惱﹁我為什麼沒辦法悟呢?為什麼只有我不行呢?﹂最後才悟的人,往往比較能幫上別人。擁有相當多煩惱的世界,依然能悟所以才更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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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 我在做運動時,覺得其中也有某種類似覺醒的情形。可是其中並沒有看出精神性的意義。只是想到,怎麼也會有這種情形呢?雖然我說不清楚,不過似乎還能掌握跟周圍的關聯。可是這些人在做著瑜伽一有某種覺醒時,就會一下子往那邊過去。而且放棄跟周圍世界的聯繫。不光是奧姆這樣,我想這可以說是新世代全體的危險性。
不過假設沒有奧姆,總有一天也會有別的同樣的狂信者出現。我這樣想。
河合 絕對會出現。因為有人確實擁有這種才能。只要巧妙地演出,一定會出現同樣的東西。
村上 那麼,發生同樣事件的可能性就很大囉?
河合 我想發生的可能性絕對很大。因此也許不得不想﹁只要不造成實質傷害,就算出現,也沒辦法﹂。只是所謂實質傷害這東西很難判斷。例如奧姆也一樣,我想一開始出現的時候是擁有非常正面意義的。所以當時給奧姆真理教好評價的人一定正在傷腦筋。
大家剛開始在規模還小時都各自擁有他們的優點,可是當組織擴大之後,無論如何都會變得很難。就像我剛才說過的那樣,因為擴張越大之後全體的壓力就會變得越大。
村上 可是其中越有﹁善的東西﹂,向心力這東西就會發生作用,所以球必然不得不變大。
河合 這是最難的地方。我想麻原起初也相當純粹,應該是相當擁有超人資質的人。可是,就像我剛才說過的那樣,當他一站上某種組織的頂點時就開始墮落了。這是很可怕的。站上頂點之後,大家還是會對他有所期待對嗎?因為大家都期待﹁這個人知道一切﹂,所以不得不照著去做,不得不裝樣子。可是他太知道這樣做終究有一天會露出破綻,於是他就借科學的力量來做障眼法。這樣一來已經開始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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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 如果是天才宗教家的話能忍受得了這個嗎?
河合 真是天才的人從一開始就不會做這種傻事。例如親鸞就說﹁我不收弟子﹂。可是儘管這麼說,後來卻變成那樣龐大的教團。所以,我想今後所謂宗教性的追求只能個人私下做,沒有別的辦法。
村上 好像在唱反調,如果擁有那樣強大精神的人,個人往往不會走向宗教不是嗎?追求宗教的大多數人,我想都是以個人很難活得下去的。
河合 只要不組成堅強的組織就可以呀。只要沒有規定太嚴的寬鬆組織的話。如果想來聚會就來,結束後就解散的話。會有單次單次的聚會。
村上 這我可不太樂觀。看看奧姆的組織就知道,裡頭一定有類似技術管理者。世間的人總有﹁那樣的精英為什麼會加入奧姆﹂的疑問,那一點也不奇怪。他們由於各種原因,在廣大的現實世界當不成,卻在迷你的虛擬世界當上了精英而已。也許因為他們害怕走出廣大的世界。我想這些人不管在多小的地方一定都會出現的。
河合 為了不要再出現這種人,我個人都必須更堅強起來才行。因此教育要好好做好。現在的教育已經完全不行了。我們不能不思考讓每一個人變堅強的教育。可是,沒去上學的孩子居然有十萬人,這倒是相當進步了。文部省能夠容許這個,表示文部省也改變了很多。
村上 這是一件好事。因為我討厭學校。不過,以前某個地方做過調查,我讀了那調查報告,讓日本人選自己最喜歡的語言時,﹁自由﹂大概是第四、或第五名左右。要是我的話不管怎麼樣都會把﹁自由﹂放在第一,日本人最喜歡的語言卻是﹁忍耐﹂或﹁努力﹂喲。
河合 哈哈哈,大概是這樣吧。日本可能還是把﹁忍﹂放在第一。我就是一直忍耐順從過來的。我是平成的忍者︵笑︶。
村上 可是在這層意義上,我常常懷疑日本人是不是真的在追求自由。尤其在採訪奧姆的這些人時,特別有這種真實感。
河合 不,日本人還很難理解什麼是自由。雖然大家都喜歡所謂的﹁任性﹂。自由是很可怕的噢。
村上 所以就算你對奧姆的人說﹁你跑出來一個人自由地做嘛﹂,可能大部分人都會受不了,我有這種印象。大家多少處於﹁等待指示﹂的狀態。等待有人給他們指示。沒有指示時並不是﹁自由的狀態﹂,對他們來說只不過是暫時的狀態。
河合 雖然沒有必然關係,但可以看佛洛姆︻譯註:Erich Fromm,1900︱1980,美國精神分析學者,生於德國,是新佛洛伊德派的代表人之一,從結合馬克思主義和精神分析的立場進行文明批評。︼寫的︽從自由逃走︾。所以說從小就要教育,自由是多麼美好的,多麼可怕的,這是教育的根本。其實我想做這個,可是卻不太能辦到。不過這也可以靠做一些巧妙的事情來達到噢。因為我喜歡這位老師,於是我就常跟這位老師對談,高明的老師會讓小孩自由發展。讓小孩自己去做。於是小孩會做得很不錯。雖然也會做出一點奇怪的小東西,不過奇怪的東西也要讓他們去做。
現在的教育都在灌輸他們各種知識對嗎?所以人生智慧部分的學習反而疏忽了。日本的情況特別嚴重,從小學開始就已經要他們﹁用功讀書﹂。用功讀書跟人生根本沒有關係。上次我跟多納德金︻譯註:Donald Keene,一九二二年生於紐約,著名的日本通,著有︽能.文樂.歌舞伎︾、︽明治天皇︾等書。︼先生談話,金先生年輕時候為了拿獎學金而非常用功地讀過數學。因為數學容易拿到好分數,對領獎學金非常有幫助。因此在數學上他不知道有多麼用功,可是他說,那樣讀的數學對我的人生一點幫助也沒有︵笑︶。我說那倒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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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 我只要有時間就會刻意去旁聽開庭審判,可是我看那些實行犯時,總是難免感覺到他們所犯的罪,以罪來說真是很悲哀。雖然說是自己所選擇的路,畢竟多多少少是被精神控制的結果。所以先不管法律上所判的量刑問題怎麼樣,我也無法斷定,作為一個人的責任該追究到什麼地步。我親自見到那麼多受害者,對這犯罪我當然感到非常憤怒,但確實還是不免為他們感到悲哀。
河合 這對日本許多B、C級戰犯的那些人也可以說一樣噢。
村上 這或許終究是體制上的問題。可是這種,把命令狹義地集約式下達給下面的人去執行的體制,不分大小都會自然形成噢。對我來說我覺得那是非常可怕的事。為什麼那種資訊know︱how會突然啪一下出現,在相對很短的期間內,就令人無法抗拒地僵化了呢?這是個謎。只能想成喜歡這種現象存在的力量會自然地,或做繭自縛地產生作用。真的跟戰犯的問題很類似。不管審判怎麼判決,一定還會留下問題。
*後記
為了寫這本書而在繼續採訪時,我只要有時間,就會盡量到東京地方法院去聽地下鐵沙林事件實行犯的公開審判。因為我想知道地下鐵沙林事件的實行犯們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我想自己親眼看看他們的樣子,親耳聽聽他們實際說的話。而且我也想知道他們現在在想什麼。可是我在那裡實際上看到的,卻是寂寞陰鬱的、沒有救的光景。每次那法院總是令我想起沒有出口的房間。應該是從什麼地方進來的,可是現在卻怎麼也找不到出口的惡夢中的房間。
他們這些被告︵實行犯︶,到了現在幾乎都對教祖麻原彰晃感到失望的樣子。曾經被尊崇為尊師的麻原最終卻墮落到詐騙人的宗教指導者,他們認清了自己被他那狂妄的︵只能這樣想︶慾望所隨意利用,對於這一點︱︱也就是對順從他的指示犯下嚴重的現世犯罪的事實︱︱深深反省並且感到後悔。他們大多對現在的麻原彰晃,毫無保留地直接稱呼﹁麻原﹂而不再冠以尊稱。其中有時還帶有侮蔑的意味。那樣的反省念頭,或者是一種憤怒,我推測應該是發自內心的。因為我無論如何都不認為毫無意義地剝奪許多毫無關係的人的生命,這種殘酷行為是他們自己的本意。可是就算這樣,他們對於自己在人生的某一個時間點,捨棄了現世到奧姆真理教追求精神上的理想鄉這個行為本身,我看並沒有實質上反省或後悔的樣子。至少在我眼裡看來是這樣。
以其中一個表現來說,當他們在法庭被要求對奧姆真理教的教義細節做說明時,往往會使用﹁一般人對這個可能很難了解﹂的表現法。我每次聽到那樣的發言時,從那話裡帶有的獨特調子,我總難免會有一種印象,這些人說來說去,還是認為自己站在︵比一般人︶更高的精神層面上,現在還繼續懷著這種精英意識。﹁對犯下罪過確實從內心感到過意不去。我們是做錯了。可是那終究因為我們被騙了,是下達一連串錯誤命令的麻原彰晃不對。如果不是因為他精神錯亂了,我們還很和平安穩地,追求著正確的宗教,不會給任何人帶來麻煩。﹂我可以感覺到他們想這樣說︵雖然沒有明白說出來,但言外之意是這樣︶。換句話也就是說:﹁確實發生的結果是罪惡的。我在反省。可是奧姆真理教這個宗教的方向性本身並沒有錯,我不認為有必要連那個部分也完全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