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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 您讀過我書上所收錄的證言,有沒有想過這個人有必要接受心理治療的例子呢?
河合 這倒沒有。只是讀著時會想﹁這一定很難過吧﹂。並不是說﹁很奇怪﹂。因為遇到那樣嚴重的事情,所以當然會變成那樣。這說起來很難,不過PTSD︻譯註: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並不是奇怪的人才會得的,而是普通人就會得的。所以當時如果知道﹁我並不奇怪。普通人就會這樣﹂,就可以放輕鬆。我讀的時候很強烈地覺得當時如果有人可以商量就好了,在這意義上我覺得他們真可憐。
村上 是啊。沒有人可以商量,我想是非常嚴重的事。
河合 如果不小心把這事情說出來,人家會以為﹁你怎麼啦,真奇怪的傢伙﹂。我在震災時也說過很多次。我說不是這樣,遇到那樣大的災難會變得怪怪的是理所當然的。普通人就會變這樣,我非常強調這個。這倒很有用。後來有人告訴我,因為這句話而得救。
村上 最可憐的是,不被公司了解的例子。他們是在去上班的途中被害的,也就是所謂的勞災,即使這樣,公司還是完全不體諒他們。不但不體諒,反而因為他們體力受損影響戰力,而將他們裁掉。不少人是因此而被公司裁掉的。
河合 說起來因為日本人排除異質性者的傾向非常強。說得更明白一點,他們把社會對奧姆真理教的敵意,衝著被害者身上來,連被害者都被當成﹁怪人﹂。他們把認為奧姆真是豈有此理的意識,轉而埋怨被害者﹁幹嘛還嘀嘀咕咕的抱怨﹂。我相信很多人有這種經驗。
村上 震災時也這樣,剛開始時大家很激動,然後變成類似同情,這也過去之後,就變成﹁還沒完嗎?﹂這樣階段式的改變。
河合 你說得沒錯。有人覺得奧姆骯髒或這類的印象,卻衝著被害者這邊發洩。真是非常奇怪,可是這種事情就是發生了。非常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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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 在某種意義上非常象徵性的是,正好就在美俄冷戰體制崩潰後,在沒有右沒有左、沒有前沒有後的狀況下,爆發關西大震災和這奧姆事件。因此,到底應該以什麼樣的主軸來掌握這一連串發生的事件呢?還真沒辦法一下子判斷。
河合 地震因為是天災,所以有一點不同,如果冷戰體制繼續下去的話,像奧姆這樣的東西就不容易出現對嗎?也就是說從任何方面怎麼看,都有眼睛可以看得出來的明顯的惡。那必須打擊才行,大家腦筋比較容易整理。可是現在沒辦法整理,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的時候,卻啪一下出現這種奇怪的現象。
村上 我把這個用故事性用語來掌握。
河合 換句話說,在失去故事性主軸時,麻原就一下子把故事帶進來了對嗎?所以能夠那樣吸引人。我想正如你說的那樣。
村上 在這個意義上就看有沒有才華,或有沒有超能力了。
河合 非常有噢。
村上 我以一個小說家的身分對這點非常關心。能夠吸引這麼多人的故事性,說起來到底是什麼樣的東西呢?還有那樣的故事性為什麼非帶來那樣可怕的致命性結果不可呢?這樣想下去時,會想到故事性中是不是有善的故事和惡的故事呢?到這裡又繞回所謂﹁惡是什麼﹂的命題了。
河合 這真是個有趣的問題。到底怎麼樣噢?不過我想目前只要是故事就不該有限制,這是一般的認識。不過說到那影響力卻非常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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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 純粹當作故事來想的話,所謂﹁因為人都是有汙點的,所以幫忙除掉他是對的﹂道理說得通。以故事的情節和道理來說,沒錯。可是當那道理以﹁撒沙林﹂具體呈現時,就毫無疑問變成惡了。這兩者之間該畫出一條什麼樣的界線才好呢?
河合 例如有一個故事叫做﹁鐵人28號﹂對嗎?那類的英雄啪一下飛上天空去救人。孩子們讀了這個,自己也想變那樣,於是脖子綁起一塊方巾,啪一下學飛的樣子。可是實際上有沒有從二樓跳出去而死掉的小孩呢?倒沒有。說到小孩也真厲害。故事雖然非常逼真,可是那跟外在現實之間,他們可以分得清清楚楚。
往往有人會直接批評故事。他們說那是幻想,魔杖一揮,一下就飛上天空,真是豈有此理,亂來。如果小孩以為只要用魔杖就能把書讀好的話,就不必孜孜不倦地去用功讀書了。可是,拚命用功讀書就能出人頭地變偉大的說法更是大謊言︵笑︶。沒這回事。
︽巨人之星︾也一樣。說什麼每天每天那樣猛練習就可以成為巨人棒球隊之星,那才是大謊言。如果大家都相信那個而全都開始猛練棒球的話,會變成多可憐哪。幸虧小孩都知道得很清楚,所以沒去做。
在這意義上,所謂故事真是很有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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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 還有,這只是我的假設,或許麻原所提出故事的力量,已經超越他自己本身的力量了吧。
河合 這就是故事可怕的地方了。故事擁有的影響力已經超過那個說故事者的影響力。使那說故事的人自己也成為故事的犧牲品。這樣一來,想阻止都沒辦法了。
村上 說起來確實也有從某種負面地方出來的故事。而且正因那是負面的,所以有時還更有力,小說家中也有從非常曲折坎坷的惡劣狀況下醞釀出傑出故事的人。所以不能簡單地說,出處如何如何,可是在某個現實部分當那負面性超越了本人時,我想很可能就會產生致命性因素了。
河合 所以麻原在最後的時候,可能也想停下來。可是他想停卻停不下來了。我想希特勒也是這樣。已經沒辦法停止了。自己變成自己所製造出來故事的犧牲品。我認為麻原完全就是這樣。
而且到目前為止,世間太少關於死的故事。所以像麻原那樣單純的故事也能擁有那麼厲害的力量。古時候到處都有關於死的故事。這個世界本來就充滿痛苦,所以死後要怎樣才能變快樂呢?大家都在想這個︵笑︶。所以大家聽了親鸞講道都非常感動︻譯註:親鸞︵1173︱1262︶,鐮倉初期的僧侶。淨土真宗的開祖。肯定在家生活,是第一位結婚的僧侶。著作︽教行信證︾成為淨土真宗的開宗之本。︼。可是現在大家太熱中於如何活在當下這個世間,變得對死有盲點。這時候他以猛烈的姿態出現,於是年輕人就嘩一下往那邊跑。這我好像可以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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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 作為一個小說家,我想沒有故事不是從負面地方出來的。要表現故事真正的陰影或深度,幾乎都是負面的東西。只是那要在什麼地方跟總體世界互相調整下去,在什麼地方該畫出一條界線?我想這是個很大的問題。因此無論如何都需要有平衡感對嗎?
河合 是啊。要擁抱那負面的東西,需要有抱緊的時期。或者說醞釀的期間。這期間越長,跟那相對的正面東西自然會出來。對正面的東西也可以這樣說。單純只想到正面事情的人,說起來都很愚蠢,實在聽不下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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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 說到麻原的故事,終究被他的偏執妄想所汙染,社會居然沒有預備能夠對抗那偏執妄想的有效免疫源式的故事,這還是一個問題。
河合 關於這一點,我想還有非常大的盲點。日本這個國家說起來在某種意義上,沒有一個國家比它更宗教化,同時在某種意義上,也沒有一個國家活得像它這樣跟宗教無緣的。所以才會突然發生這樣的事件。
村上 所以我在寫那本書時這樣想,雖然社會本身沒有具備防止那事件的抑制性免疫源,可是在每一個人所說的故事中,還是可以感覺到確實的力量。可以說是潛在的力量吧。而且這些故事只要一個又一個地累積起來,或許就可以從中產生某種巨大的力量。我在寫這本書時,確實不得不感到許多絕望的地方,可是如果要問我,是不是因此而變悲觀的話,答案是沒有。我反而感覺到一種類似希望的東西。不過如果問到,這種個別的力量如何能顯化為社會的力量時,我現在還在五里霧中找不到答案。
河合 這是日本的持徵。基督教傳教士來的時候,他們想﹁沒有像這樣容易處理的國家﹂,應該可以產生非常多基督徒吧。然而完全不是這樣。因為這邊擁有某些東西,所以沒有那麼容易感染。觀察看看擁有的是什麼東西時,發現是非常正面的,正面而令人安心的東西。可是要問那是以什麼形式呈現的,卻無法適當說明。非常難。
村上 有這種自我矛盾的地方。例如雖然無法阻止像奧姆真理教一樣的東西發生,可是一旦發生之後,卻確實有力量去淨化它。可以說是自然治癒力吧。所以可以有所謂﹁不能阻止像地下鐵事件這樣的事件發生,難道不是社會的失敗嗎?﹂的說法,另一方面也能確實感覺出能超越它的強大力量。看到這樣的情形,到底什麼是對的,已經漸漸搞不清楚了。
河合 嗯,我很能了解。真的像你說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