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合 仔細想想,要到那個世界去時,沒有人會帶東西去噢。大家都得拋棄一切過去對嗎?所以出家就跟死一樣。就像要去另一個世界一樣。所以要說輕鬆也很輕鬆,可以說全部清理得一乾二淨了,但話雖這麼說,我們畢竟還是全都活在這個世界上,所以在拋棄東西的同時,也必須承受活在這個世間的痛苦,不得不同時擁有這兩方面。我想如果不是這樣的人的話,其實是不能信任的。因為他們既然已經沒有牽掛也就失去鬥志了。
村上 可是他們會說,這種類似物慾的東西會讓人的煩惱膨脹,讓人無謂地耗損下去。所以我們必須拋棄煩惱追求純化。
河合 所以呀,有煩惱而不消耗就不成宗教了。拋棄得了煩惱的話,那麼那種人已經成佛了啊。
村上 拋棄煩惱並不是修行。
河合 嗯。那樣已經是佛了,不是人類的修養了噢。可是我們不是神或佛。所以就像以為沒有煩惱了,其實還有一樣……親鸞就是這樣,對嗎?以為沒有了,結果還有,這種情況一直反覆繼續下去。因為徹底這樣做了,所以親鸞才能達到那個境界。一開始就想模仿他,我想一定不行。
所以在這裡出現的︵奧姆︶人,懷抱煩惱活下去的力量還有一點不夠。很遺憾。如果從錯誤的方向來打光的話,或許可以說他們看起來比我們凡人清純,比我們想得深入。雖然可以這麼說,但那還是非常危險的。如果這些人全都能到得了佛的國度去的話,倒很好,可是只要他們出現在這個世間,那就很難了。所以只要生為一個人活在這個世間,要從煩惱中解脫幾乎是不可能的,我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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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 可是其中顯然有讓你認為﹁這個人活在世間一定很難過﹂的人對嗎?他們跟一般社會的價值觀本來就完全格格不入。雖然不知道這種人在總人口中占百分之幾,但我想不管是好是壞,在社會體系中過不下去的人,確實存在。我想如果有類似能夠接納這些人的收容單位不是很好嗎?
河合 這是村上先生所說的事情中我最贊成的地方。換句話說,所謂一個社會如果健全運作的話,應該有這些人能夠立足的地方。可是大家都錯誤地以為,排除這些人的話,社會就能健全起來。這是大錯特錯的。現在的社會太缺少這種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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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 脫離奧姆的人,也異口同聲地說並不後悔進入奧姆這件事情本身。
河合 我想如果是他們自己犯罪的話倒另當別論,可是這些︵接受採訪的︶人並不知道這件事。所以不會後悔,還有人想繼續留下也是理所當然的。真的正如村上先生所說的那樣,你要教他們不要去的話,總要有不去之後可以代替做的什麼事情啊。
這跟吸強力膠的孩子一樣。比方你對吸膠的孩子說,吸強力膠不好你別吸了,這誰都可以說。吸的人自己也知道,最好不要吸。問題是他停止吸之後,這邊如果沒有確實擁有他以後活得下去的世界的話,絕對沒辦法讓他停止。酗酒的人也一樣。你說酒最好戒掉,這誰都會說。正因為那個世界對那個人來說是有意義的,他們才會做。所以從奧姆出來的人,說真的其實很可憐。
村上 我也覺得很可憐。
河合 還有,在採訪中有人說進到奧姆才不久身體一下子就變好起來對嗎?這個,我很了解。我們這裡也有這種人來。結果,見了面談著話的時候我就這樣想,這種人如果到奧姆之類的地方去的話,也許一下子病都好了。就像村上先生式的說法那樣,把他們一下子放進一個盒子裡去。所以一旦進去之後,一下子病就治好了。
村上 我懂。
河合 可是一旦進去以後,接下來是盒子該怎麼辦?這倒是個非常大的問題。所以我們必須讓這種人不進入盒子而把病治好。那樣的話要花很長的時間。不過,我最近想,花長一點的時間,也是當然的啊。
可是我也有話要說:﹁你呀,如果想要早一點治好的話,請到別的地方去。到我這裡來的話是不能很快治好的噢。﹂對方會嚇一跳:﹁哦?﹂﹁我不確定我對治好熱不熱心。﹂我說:﹁我不是對治療熱心,而是對你能好好的活下去比較熱心,這真的要花很長時間。如果你一定要很快治好的話,我建議你去這個地方。﹂
如果受不了花時間的人,我會建議他換這樣的地方。可是這些人很能了解。也有人說﹁治不好也沒關係﹂。更極端的還有人說:﹁我不是為了要你幫我治療而來這裡的。﹂好厲害。
可是其中也有人說﹁我到先生這裡來一點也沒有比較好。人家說如果到某某地方去的話可能立刻可以治好﹂,我就說﹁那裡呀,我想最好不要去,如果你很想去的話就去吧。不過隨時歡迎你回來﹂。於是,他去了症狀一下子就治好了。雖然治好了,可是後來卻糟了。於是,搞得亂七八糟又回來了。可是因為曾經經歷過一次這種情形,所以說﹁還是慢慢來吧﹂,於是重新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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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 所謂﹁進入盒子﹂,以狂信者來說就是指﹁絕對皈依﹂。
河合 是的,就是絕對皈依。這要說輕鬆是很輕鬆。我看這些人,他們全部對世界都懷有﹁這有點奇怪﹂的疑問。那麼,這所謂﹁有點奇怪﹂,如果在盒子裡時,就可以用所謂﹁這是業﹂來全部說明得一清二楚。
村上 全部可以說明得通,對這些人來說是很重要的噢。
河合 是啊。可是,全部能說得通的理論這東西是絕對不行的。如果要問我的話是這樣,不過,普通人卻喜歡全部可以說明的東西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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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 是啊。大家都在追求這個。這不只是宗教,一般媒體也是這樣對嗎?
其次我想到另外一件事,麻原彰晃這個人好像是個非常自我矛盾的人。缺點很多,在很多方面很醜陋。可是我覺得結果這好像反而很好的樣子。如果他很清潔、英俊、口若懸河般雄辯的話,人家也許不會那樣跟從他也不一定,我這樣覺得。
河合 好像可以徹底說明,讓人全部聽得懂的樣子,可是教祖必須要有某種不可解的地方。這方面他也許有天分吧。可是,這個可以了解喲。能站上那樣的立場,那樣看著時,判斷力也會非常精準透徹。當然也會有很離譜的錯誤。雖然會出錯,不過我想他憑直覺可以啪一下就知道的情況也相當多。所以大家一下子就被他打倒了。我們也常常會有看一眼就當場啪啪地知道很多事的情形。真的。
村上 希特勒也有這種類似超能力的直覺力噢。軍事家都看不透的事情他能一一看透,在戰爭中得到壓倒性的勝利。
河合 沒錯。不過最後卻不行了。運動選手也一樣。有時候一直戰勝、戰勝、連續戰勝噢。這時候叫做﹁不信邪﹂、﹁不信會輸﹂。在絕對無法逆轉的情況下,只要認為﹁我一定會贏﹂,心中就非常安定,確實就那樣反敗為勝了。可是一旦不行之後,接著卻怎麼也起不來。不過人在某一段時期,會有這種非常清明透徹,透徹得不得了的情況。我們的職業中最可怕的就是這個噢。
村上 您是說,身為一個心理治療師的職業生涯中是嗎?看到什麼人就能啪一下看穿對方?
河合 是的。或者說,感覺好像看透了對方,而且很有趣的是會完完全全猜中。比方說,心想可能是這樣,結果真的是這樣。可是開始準之後,又絕對會變不準噢。終究還是會不準。因為這就是人哪。然後我不是指麻原彰晃,有時我們也會想到﹁我要想辦法幫他﹂。這時候卻不行了。
因此我自己這樣想,我好像修行得漸漸不知道會怎麼樣了。在比較年輕的時候,我以為自己好像更知道的樣子。真的。人雖然有所謂﹁清明透徹﹂的時期。可是喜歡這個的人全部都變不行了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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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 我想再回到剛才所提到的話題,關於不能順利適應社會︵現世︶的人,您認為可以創立能有效接受這些人的收容單位嗎?
河合 人類這東西,說起來,已經知道要讓煩惱某種程度得到滿足,形成盡量讓這有效化的世界。而且尤其是近代以來,這已經變得相當直接、相當有效率了。所謂變得直接、有效率,指的是不適合這樣的人増加了。這是難免的。這種體制現在正在形成。所以,我們對這些﹁不適合﹂的人該怎麼想呢?
對他們能夠產生一些衝擊的是藝術或文學之類的東西。這是非常重要的東西,可是有人對這也沒興趣。那麼這些人怎麼辦呢?這是個難題。只是我們想一想,如果有類似生活保護的政策,我覺得支付他們補助金應該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有補助金,所以請你們快樂地生活吧。
村上 有道理︵笑︶。
河合 他們一面做有趣的事,就比較可以活得下去了噢。我也跟這些人見過面。還是有人擁有自己的世界好好活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