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較老資格的師,像飯田師和石井︵久子︶師說有這種事,還說﹁我以前也有過﹂。並不想成這是一件好事,或是一件壞事。只想成﹁密宗的教義是很深奧的﹂而已。居然有這種事,還真服了。
❖︱︱不過妳抗拒跟麻原發生性關係,有沒有因此而有什麼反應呢?❖
這個我不知道。因為後來我的記憶就消失了。我受到電擊。我這裡還留下當時電擊的痕跡︵她掀起頭髮讓我看她的頸後。留下一列白色痕跡似的東西︶。我還記得進去複製班以前的事,可是後來的事卻完全想不起來。在什麼時候、因為什麼原因失去記憶的,我完全不知道。我問周圍的人,也沒有人肯告訴我。只是曾經有人說過﹁那是因為妳跟某某君遇到危險的樣子﹂。因為我對那什麼也不記得,所以我逼問:﹁嘿,告訴我詳細一點好嗎?﹂可是對方卻說:﹁既然記憶消失了,就沒有理由告訴妳。﹂
❖︱︱妳跟那個某某君並沒有什麼對嗎?❖
我完全不記得了。當時有一個受到麻原警告的人,我非常喜歡他,可是那跟這個人是完全不同一個人,我覺得很奇怪,﹁咦,為什麼是那個人呢?﹂
麻原很熱心於蒐集男女感情怎麼樣的消息,如果誰跟誰好像很接近,有可能成為情侶時,他就會極力阻止。他也打過電話給我說:﹁岩倉,妳跟某某君破戒了吧?﹂而且是滿懷自信說的。可是那個人跟我完全沒有關係。所以我說:﹁什麼,沒有這種事啊。﹂他才說:﹁哦,是嗎?好,我知道了。﹂把電話掛斷。我想好奇怪。也有過這種事情。
總之我的記憶被消除了,我恢復正常已經是在沙林事件那年︵九五年︶初。我進複製班是在九三年左右,所以其間大約將近兩年的記憶已經完全變成一片空白。只是,在京都超級市場工作的記憶,偶爾會啪一下閃現。在京都一家奧姆經營的超級市場,我會出其不意地突然想起當時的光景。季節是夏天,我穿著T恤衫,在拉麵的包裝上喀喀地打上價目標籤。而且把清潔劑這樣子排上貨架。好可怕。因為在那期間,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什麼地方、做了什麼事情。
好像從睡夢中剛剛醒來似的,一留神時自己已經在上九的密室裡。所謂密室原來是師的房間,用來修行之類的地方,而我則像是被監禁的狀態。大小不到一疊榻榻米,被密閉著。門也沒有開洞。因為是冬天還好,如果是夏天的話,我想一定非常熱。從外面上了鎖,只有上廁所和洗澡時才放我出去。
因為是由比我後出家的人照顧我的,所以我問她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完全不明白。﹂但她卻不肯告訴我。我看見我認識的師父,於是問:﹁為什麼我會被關在這裡?﹂對方回答:﹁因為妳無知的業,動物的業出來了。﹂可是我想那絕對是謊言。因為無知的業而受到這樣的對待是沒有道理的啊。
因為自己的行李放在樓梯邊,當我從裡面拿必需品出來時,村井剛好經過。他問我:﹁有沒有努力呀?﹂我說了類似﹁我不知道事情到底變成什麼樣了﹂,於是他說:﹁那麼今天我在幾號密室,晚上請人幫妳打開門鎖,妳就來跟我談吧。﹂於是我跟照顧我的人這樣說,她居然拒絕我,﹁不可能這樣就讓妳見面的﹂。
因此我在上廁所時逃出來。我想辦法到村井的地方去見他。可是中途被照顧我的人抓住,我們扭成一團,連T恤衫都扯破了。那真是不得了。可是我想如果就這樣被抓回去的話就完了,於是我大聲吵鬧。哇︱︱哇︱︱哎喲︱︱我大叫。於是大家跑出來,村井也出來,才說﹁那麼妳過來這邊吧﹂。
村井先生以前是非常溫文的人。可是當時氣氛完全不一樣了。他變得非常冷淡,只對我說一些﹁這樣不行啊﹂或﹁妳要好好做才行噢﹂之類的話而已。
不過那時候因為差不多快要進入強制搜查了,把人關進個別密室不太妙。所以我被移到第六道班那一帶去,然後又被轉到富士做事務工作。不過因為已經到了麻原是否會被逮捕的時期,所以雖說是事務,其實幾乎沒什麼工作了,很輕鬆。
❖︱︱那時候發生沙林事件,變得非常騷動,妳有沒有想過奧姆可能做了什麼壞事呢?❖
我沒有想到。當時還想大概是警察捏造的吧。故意捏造一些理由,來收押信徒的新資料吧。我自己雖然遭到淒慘的待遇,卻沒有對教團失望,或懷有很深的懷疑,這些都沒有。倒是想過現在到底變怎麼樣了,村井先生人也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真是有點奇怪。
我離開上九,也因為指導系統變得亂七八糟,我討厭那樣。正悟師級的人全部被逮捕,剩下的師父開始每個人隨便亂發命令,我看到這種情形心想﹁算了﹂。因為麻原已經不在,我想這樣已經完了。我出去時並沒有什麼問題。我想出去就那樣出去了。
❖︱︱回到現世有沒有不安?會不會擔心在現實社會也許沒辦法順利適應之類的?❖
這個我倒沒有想過。我想回到現實社會應該也可以適應。我就那樣回到我母親家裡去,在那裡住了一個月左右。我母親很為我擔心。她說:﹁每天每天電視都在播出,我真是擔心得快受不了了。﹂看到電視上報導沙林事件,剛開始我還跟大家說明﹁這是捏造的謊言不是真的﹂。可是不久後又想﹁不可能播出來的人都做同樣的證言吧﹂,於是我沉默下來不再說話,心想:﹁難道真的是奧姆幹的嗎?﹂應該說結果就讓時間來解決吧。
就這樣經過一個月左右,我想我不能不工作了。因為我知道母親在新父親面前是很小心在意的。心想真可憐。於是我拿了家裡給我的應急資金十萬圓離開家,去溫泉旅館做女招待員。我在思考不必付押金和房租而能自力更生,該做什麼才好時,我想到﹁對了,就是溫泉﹂。只要到溫泉地去,就可以住在那裡工作。
當然我在面試時沒說我進過奧姆,因此被錄用了,可是後來公安的人來了,真相也暴露出來。老闆娘說:﹁我不會對任何人說,所以妳安心工作吧。﹂可是真討厭噢。我在那裡工作了七個月。薪水並不太好,一個月大概二十萬。不過小費很多。我想小費才是關鍵,於是每天每天像奴隸般地拚命工作。還曾經從同一位客人那裡一天領過三次小費。也有幾次來的時候和回去的時候各領一次小費的。我在那裡存了錢,拿到汽車駕照,買了車子。因為在這裡︵東京近郊的縣︶沒有車子生活不下去。
❖︱︱聽妳說話覺得妳很積極,很有實行力噢。❖
沒辦法啊。心想沒辦法只好繼續做。可是現在想起來,還真覺得我能做女招待啊。
我現在在做美容方面的工作。這裡警察也來過一次。當時我真火大。因為我的記憶已經被消除,我想我才是被害者呢。真是開玩笑!不過經過一段時間之後,我又開始想:﹁啊,我不是被害者,而是屬於加害者這邊的。﹂所以不再對警察反抗,而把我所知道的事情全部一五一十都講出來。
我現在很健康噢。也有食慾。身體不再有什麼痛的地方了。只有記憶還無法恢復。我跟奧姆的人完全沒有來往。既沒有聯絡,跟我父母也說:﹁我不要接他們的電話﹂。在奧姆的生活,我也一點都不懷念。
❖︱︱妳跟正悟師等級的人也有交往,妳認為這些人有沒有可能引起沙林事件?❖
我想如果上面有指示的話,他們大概會做吧。尤其新實絕對會做。我跟廣瀨︵健一︶也偶爾談過,他真的是很樸素的人。怎麼說好呢,我還是很同情他們。如果你被命令去做,那裡的氣氛實在不是能說﹁我不要﹂的。相反的,你只好說﹁我很樂意去做﹂。
❖︱︱審判時多數實行犯都證言﹁我本來想拒絕那命令的,可是如果拒絕的話可能會被殺掉,所以在不願意之下不得不做﹂,可是實際上並不是這樣嗎?❖
嗯,到底是怎樣呢?不過如果是那種狀況下,我想大家都會高興自己被選上,而主動願意去做噢。如果是普通信徒的話很多是馬馬虎虎過的,可是當上正悟師的人大家都很認真,或者說已經完全瘋掉了。
❖︱︱妳現在已經像這樣回到現世來工作了,感覺怎麼樣?以前覺得﹁我並沒有特別優秀,沒有專長﹂,對活下去還曾經懷有疑問,現在呢?❖
嗯,沒有這些就這麼樣活下去又何妨呢,我有點這樣想。如果要問我現在還有跟以前同樣的煩惱嗎?我會說沒有了。在進奧姆以前我對親近的人都沒辦法開口說﹁我怎麼樣……﹂之類的事情。我不願意再多說,只能到這裡為止,我無法讓別人看到我自己的弱點。可是現在我可以清楚地說出來了。
我的親戚會提出相親的話題來。他們會說差不多該結婚了吧。可是我想,一個曾經跟奧姆有關、進過有這種凶惡犯罪地方的人,也許不可以結婚吧。當然我並沒有犯罪,但至少我曾經在裡面努力做過什麼。
我也曾經覺得很寂寞,當然。尤其是去年。我雖然跟朋友一起去吃飯,也到什麼地方去玩過,可是也有什麼事都沒做的日子,一個人回到這裡,看見天上砰一下爆開的煙火時,眼淚就掉下來了。不過現在也不再有這種情形了。
在奧姆遇到的人裡面,也有很多很有魅力的人。跟在現實世界中認識的人完全不同。怎麼說呢,在現實世界所謂的人際關係都非常表面。可是在奧姆因為大家一起生活在同一個地方,所以有點像家人的感覺。我喜歡小孩,看見我妹妹的小孩時,覺得非常可愛。可是要我結婚擁有自己的孩子,也許因為我曾經是奧姆的信徒吧,這種事情我覺得很難。一想到要跟對方說,就覺得大概不可能……。自己的家庭不太順利可能影響也很大。要是在幸福而沒有問題的家庭長大的人,我想大概就不會進到奧姆裡去了。
八、﹁看到審判中麻原的言行,真想吐﹂ ︱︱高橋英利 一九六七年生
他一九六七年生於東京立川市。在信州大學理學部主修地質學,並進入研究所專攻測地天文學。從小學開始就很著迷於用望遠鏡觀察天體。由於發生地下鐵沙林事件而深受打擊,退出奧姆真理教。後來在電視等媒體上出面批判教團,並出了名叫︽從奧姆歸來︾的書。這本書中已詳細描述他如何進入奧姆真理教團,並如何從裡面出來的事實,因此本採訪就不再觸及這方面。那是一本非常有深趣的書,而且寫得很好,如果想知道詳細事實的人不妨讀讀看。
高橋先生就讀研究所時,跟來到信州大學松本校園演講的麻原彰晃談過話,後來由於受井上嘉浩的勸誘而入信。之後,因為研究所的活動繁忙,而有點消極地不太參加教團活動,但終究還是無法在﹁現世﹂集中精神專心投入功課,於是再度入信,這次成為出家信徒。那是在松本沙林事件即將發生前,九四年五月的事。
在教團裡他屬於科學技術省,在村井秀夫手下工作。由麻原彰晃直接命令他開發電腦的﹁地震預知軟體﹂,他從辛苦做成的軟體中得出的資料,直接預言阪神大震災的發生,還被褒獎說﹁幹得好﹂。
他是一個理論上能清晰談話的人︱︱這或許可以說是奧姆真理教信徒︵原信徒︶的共通點︱︱如果理論上說不通他就無法認同。相反的,如果理論上說得通,就會積極地接受採納。可以看出他這種非常認真的地方好像還不少的樣子。確實從他這樣的眼光來看周團的事物時,所謂﹁現世﹂或許就成為一個充滿矛盾和混亂而難以忍受的地方了。以他的情況,正因理論上的思考能力特別優越,似乎更會往所謂﹁意義的語言化﹂走,而陷入一個某種意義上沒有出口的、總體和個體縱橫交錯的個人性圈圈裡去。這種心情倒是可以了解的。
現在他進入一家與測量有關的公司,非常正常地工作、生活著。但關於奧姆真理教是什麼,他說他會花一輩子去認真思考。因此現在他只要一有時間,就去旁聽奧姆真理教關係者的審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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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學時代加入美術社團,很活躍地參加過各種活動。不過我想在自己內心裡,卻相當乖離。換句話說,對外裝成很外向地活動的自己,和內向的自己之間的乖離。確實我一方面是很明朗熱心地活動著,也交了很多朋友。可是一旦回到自己房間後,就會一頭埋進非常孤獨的世界裡去。而且周圍沒有一個能跟我共享這種世界的朋友。
我從小就有這種傾向。還記得小時候,我常常躲進壁櫥裡去。我不喜歡跟父母親面對面,就算在房間裡也沒辦法擁有屬於自己的空間。小時候,父母親不是會干涉我們很多事情嗎?能逃出這些,獲得安靜的空間,說起來只有壁櫥裡。這或許是個有點奇怪的興趣,在黑漆漆裡一個人獨自封閉起來時,會有一種自己的意識快速敏銳化似的感覺。可以說在黑暗中和自己面對面。所以像奧姆的靜修retreat︵隱遁性︶,在某種意義上是我從以前就喜歡的。
我也喜歡鑽進棉被裡把頭整個蒙起來睡覺。把棉被蒙住頭後,就可以進入自己喜歡的另一個世界。雖然意識還清楚,但一面醒著,卻一面進入和夢的世界相交的中間地帶去。在那裡,我可以自由地到任何地方去旅行。在那棉被裡,建築起像是只屬於自己的精神世界。這種習性變得有一點停不下來。
中學時代我常聽前衛搖滾。Pink Floyd的︽The Wall︾。那種音樂實在不能聽︵笑︶。心情會變得非常悲觀厭世。我是透過King Crimson樂園才知道葛吉夫︻編註:George Ivanovich Gurdjieff,二十世紀初頗具影響力的俄國神祕主義者、哲學家、作曲家、作家、舞蹈家。︼。King Crimson的吉他手Robert Fripp是葛吉夫的信仰者。他迷上葛吉夫之後作風就大為改變了。這種音樂對人生的影響,我想是相當大的。
我高中讀的是立川高校,在那個學校我參加很多體育社團活動。包括籃球和羽毛球。這兩種都相當激烈。
上了大學後,我心裡想要跟社會劃開一條界線活下去的心情開始變強。也就是所謂moratorium的人︻譯註:六〇年代與社會疏離的年輕人。︼。我們這個世代是成長在日本已經富裕起來的時代,我有一種從這個看社會的意識。而且我總是無法適應這裡的﹁大人社會﹂。總覺得非常扭曲的樣子。於是,我開始想,什麼地方應該有跟這不同的別種生活方式,和別種看世界的方法吧。大學時代因為有很多自由時間,所以我腦子裡這種形象便逐漸膨脹起來。
年輕時候會有這種事情對吧?自己腦子裡想著各種事情,可是一旦掉落到實際上自己生活的現實層面時,卻老是光看到自己的笨拙樣子。我想在我心中類似這種焦躁感很強烈。
為了解除自己的這種焦躁,或為了重新站起來,我開始涉獵各種事物,我想大概是想從中獲得自己可以活下去的活力之類的吧。現世有生活上的苦楚,有對現實社會的矛盾所抱持的疑問。要從這些解脫出來,必須描繪出自己所謂的理想社會,因此才會搭上看起來似乎很合自己這種想法,高舉理想社會旗幟的宗教團體。
一提到奧姆問題,往往立刻就會談到親子關係的彆扭或摩擦。不過我認為問題不能這麼簡單劃分。雖然現實上的挫折,或家庭不和,這些或許確實是導致奧姆吸引人的一個原因。但更大的原因,我想是對世界過度發展的末世性情緒,或者我們全體都抱持這樣的感受。如果著眼於這種全人類、全體日本人普遍感覺到的事情上的話,應該就不會把原因︵多數人被奧姆所吸引的原因︶概括地歸咎到家族不和,或這類微小的事情上了。
❖︱︱請等一下。日本人真的大家都懷著末世觀活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