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身體不好,是我在琉球的時候。我雖然立刻趕回福井,可是父親不久就去世了。由於是酒精性脂肪肝的病,死得非常痛苦。最後什麼都不吃光喝酒,瘦得不得了,幾乎可以說好像是自己結束生命的樣子。當我父親對我說﹁我們徹底來把話談個清楚吧﹂時,我卻回答﹁拜託,你乾脆死掉算了﹂。在某種意義上等於是我殺了父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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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後經過三十五天,我又回到琉球。當時我在那裡的一個建築工地工作。可是遠離福井的家人,自己孤零零一個人,當時我的心情非常消沉。父親剛過世好像還很平靜,覺得沒什麼。家人聚在一起,還輕輕鬆鬆熱熱鬧鬧的。可是一回到琉球,卻突然崩潰。好像自己活生生地被拉進地獄裡去似的。啊,自己已經不行了。一定會下地獄。已經回不來了。有這種感覺。而且完全沒有食慾,得了神經衰弱症。憂鬱。嚴重的憂鬱症。自己都知道自己快發瘋了。下雨天不用工作的日子,我一整天都在房間窩在被子裡睡覺。大家出去打柏青哥之後,我就一個人發呆。周圍的人好言安慰我,我雖然很感激,但心情還是提不起來。
有一天,我半夜三點醒來,身體實在太不舒服,我想﹁我已經不行了﹂。精神狂亂,好像快要失去知覺似的。於是我立刻打電話給我母親。她說﹁你馬上回來吧﹂。可是我回到福井,心病還是沒辦法康復。好像一種精神外傷的後遺症︵trauma︶似的。心裡感覺一直還留下這種創傷。不管做什麼都提不起勁,心情開朗不起來。回到家一個月了也沒出去工作,只是在家裡發呆而已。
最後把我從這種狀態解救出來的還是琉球的Yuta︻譯註:琉球地方宗教中具有超能力的靈媒,能洞察異象,為人解夢、消災除厄、看風水、斷運勢等。︼。老實說我讀過萊爾.華特森︵Lyall Watson︶的︽非洲的白色咒術師︾這本書,非常感動。
❖︱︱那是一本非常有趣的書噢。❖
結果主角波夏也是得過癲癇和精神分裂症噢。可是這種精神上有病的人遇到良師,加上修行後,竟然可以成為咒術師。換句話說,負面的因素也可以轉換成正面的因素。而且獲得周圍許多人的尊敬。啊,我也可以這樣,我想。於是我試著到處尋找。關於琉球的Yuta,也寫了完全同樣的事情。琉球還留有這種救濟方法。那麼我或許也可以成為Yuta。我想我也許有這個資格。我這樣想。這成為我的一個解救之道。
然後我就決定再到琉球去,求見有名的Yuta。我跟幾十個人一起求見,其中只有我一個人被叫出來,他說:﹁你是不是有什麼煩惱?﹂我的心事好像被看出來了似的。然後他說:﹁你為你父親的事情而煩惱是嗎?你太執著於你父親了。你必須捨棄那執著才行。忘掉你父親,踏出新的一步吧。如果你母親還活著,應該好好珍惜你母親才行。過普通的生活是最重要的。﹂我聽了這話,心情頓時覺得輕鬆了。啊,我想這下應該可以得救了吧。從此以後,我一直在一家公司上班。不再一到夏天就突然往琉球跑。我下定決心要好好孝順母親,努力上班不再辭職了。
❖︱︱原來如此。艾得瑞安.波夏︵Adrain Boshier︶的情況是不得不到那一邊去,你的情況是又回到現世來,所以他們是不是告訴你要回來比較好?❖
是啊。就是這樣。他們說跟平常人一樣,普普通通地結婚、普普通通地生兒育女,就是一種修行噢。還說那才真是最困難的修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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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很久以前就開始持續在做像宗教考察之類的事情。怎麼說好呢,就像裝上天線,在蒐集各種宗教訊息一樣,我對基督教也接觸很深,還有剛才說過跟創價學會也有過關係。我現在還常去基督教的教會,所以以期間來說,跟奧姆有接觸只是我人生中的一小部分而已,不過卻受到這麼大的打擊,想一想我覺得還是不簡單。或許可以說奧姆就是擁有這麼大的力量。
一九八七年,奧姆剛出來的時候,我寫信給奧姆教團請他們寄資料給我。他們立刻寄很多說明書來。豪華得令我大吃一驚的說明書。最近才剛成立的教團,居然能夠這麼捨得花大錢,真令人佩服。
當時福井還沒有奧姆的分部,不過在福井附近一個叫靖江市的地方有,一位大森先生在自己家裡每星期開放一次,做為奧姆人聚會的場所。他們也邀請我﹁歡迎你來呀﹂,於是我開始偶爾去露面。在那裡,他們讓我看奧姆製作︽直播到早晨!︾電視節目的錄影,我看得非常感動。上祐的辯論口才真是新鮮生動。我好佩服。他說奧姆信徒所做的因為是以原始佛教為基礎的東西,藉著修行以開發悟性。不管你提出什麼樣的問題,他都可以流暢地立刻回答你。我覺得好厲害喲。好厲害的人,好厲害的團體。
到那裡去的人都是奧姆的信徒,但我不是信徒。我只是像去觀摩的而已。聚集的人總共有五、六個人吧。我之所以沒有很深入參與在那裡面,其實是因為以實際問題來說那是很花錢的。總之奧姆這個組織是很花錢的。做一點什麼就要三十萬圓。說是有什麼課程,錄音帶十卷就要三十萬圓之類的。說是麻原尊師的說法,所以很有效力。因為能得到能力所以還算是便宜的,於是大家就二十萬、三十萬地紛紛掏出來。我看著這種情形覺得很可怕。或許因為我是窮人比較小氣,才會特別有這種感覺也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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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原彰晃第一次出現在我眼前是在名古屋的時候。大家搭巴士到名古屋去。他們邀我﹁一起去嘛﹂,我本來也有興趣,就跟著大家一起去了。因為我不是信徒,所以不能向麻原彰晃發問。終究說起來,奧姆這地方如果你不踏進去的話,什麼也不能做,可是要踏進去卻要花相當的錢。達到某個程度之後才能對麻原彰晃發問。地位再提升一點的話就可以領到花環。我在名古屋實際看到這種光景,我覺得那好像很幼稚的樣子。麻原彰晃個人就是這樣逐漸神格化的。看到這種情形時,我開始覺得厭惡起來。
奧姆的機關雜誌︽Mahayana︾︵大乘佛教︶我從創刊號開始一本不缺地全部都讀過了。這些也是剛開始很好噢,每個信徒一個個的經驗都非常寶貴。每個人以真名實姓把﹁自己是如何進入奧姆真理教的﹂經驗談寫出來。讀過後讓你深深佩服﹁大家都好真誠﹂。所以我很喜歡這本雜誌。可是後來卻沒有一個個信徒的心聲,變成只有麻原一個人的話了。他逐漸被捧得高高在上,變成大家都要絕對崇拜他了。比方說麻原走在路上,信徒就馬上把自己的衣服鋪在地上,讓他從上面走過去。到了這個地步怎麼說都未免太過分了吧。中澤新一先生寫過﹁宗教團體一旦開始廣招信徒之後,這個宗教就不行了﹂,我也覺得確實是這樣。這很可怕,因為太過於崇拜一個人時,就會失去所謂的自由啊。而且麻原彰晃是有妻子的,還生了很多小孩。這從原來佛教的教義來說,是很奇怪的,對吧?居然還打馬虎眼說因為自己已經是最終解脫者,所以做這種事也不算是惡業,那麼他到底是不是最終解脫者?這種事情誰也不知道啊。
我把這種疑問毫不隱瞞地提出來質問周圍的人。奧姆裡面很多信徒死於交通事故。我覺得這有一點奇怪,我問過一位我很熟的女信徒高橋小姐。我說:﹁這麼多信徒死掉,怎麼說都不自然吧。﹂於是她說:﹁不,這些人死了也好。尊師在四十億年之後會轉生為彌勒菩薩,把現在死掉的人的靈魂救起來。﹂我想真是胡言亂語。還有一直批判奧姆的︽Sunday每日︾的總編輯牧太郎,被他們非常嚴厲地攻擊。我問為什麼非要這樣攻擊他不可,她回答說:﹁就算被攻擊,或被怎麼樣,能夠在這個世間跟尊師有過任何緣分的人都是有福的。因為現在就算掉進地獄,將來尊師都會去救他起來。﹂
因為這樣我跟奧姆真理教便保持一段距離,長久保持若即若離的關係。不過九三年一位叫做北村的奧姆真理教的人,開著靜岡縣牌照的汽車突然來到我家。他打電話來說:﹁我有一點事情想跟你談,我們可以見個面嗎?﹂於是我跟他見了面。因為跟奧姆的接觸中斷了一段時間,不知道我現在怎麼樣了,他個人很感興趣。不過我聽他說的話,好像越說越離譜了。比方說現在第三次世界大戰即將發生,會用到雷射武器、生化武器什麼的,簡直完全像科幻小說一樣。話雖然相當有趣,不過我覺得事情好像變得滿嚴重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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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陣子,他們非常積極地勸我加入奧姆成為信徒。我最後加入了,就像剛才說過的那樣,是因為我遇到那位叫做高橋的小姐。當我祖母過世,我正陷入很消沉的時期,高橋小姐打電話到我那裡,說我想跟你談一點事情。﹁老實說我剛進奧姆不久,想跟你一起談談有關奧姆的想法,你可以出來嗎?﹂於是我跟她見面。她比我小六歲。那時候大約二十七歲左右吧。我當時感覺遇到她好像是一種命運的安排。那跟我父親死的時候我所感到的命運似的東西很類似。我內心裡有一點這種感覺。從此以後,我跟她有了程度相當深的各種溝通。而在這種交往繼續之下,我也就入會了。那是九四年四月的事。
我想我祖母死掉可能有影響。然後我上班的公司因為不景氣開始裁員也有關係。還有,前面也說過了,我一直背負著一種不明原因的類似心病。我懷著一種期待,希望因為加入奧姆,我的這種病能夠順利消除。
從此以後我對高橋小姐這個女孩子開始關心起來。這並不是戀愛的感情之類的噢。不過她的事情就是讓我非常掛心。她現在非常全心投入奧姆裡面,可是投入得這麼深會不會有問題發生呢?我對奧姆雖然有些懷疑,但是我該不該告訴她這些?我想乾脆我也入會,這樣比較快吧。這樣一來我就可以常常跟高橋見面好好談話了。雖然這種說法,聽起來或許會覺得太自圓其說也不一定。
幸虧入會金比以前便宜多了,只要一萬圓。先繳半年的會費六千圓,免費贈送錄音帶十卷。要接受入會儀式成為信徒,要先看九十七卷錄影帶,讀七十七本奧姆的書。不得了的量。不過這也總算過關。最後還會唱曼陀羅。手上拿著印好的紙張,反覆誦讀好幾次。而且還用計數器計算次數。所以奧姆的人大家都有計數器。這大體要唸個七千次才行。初期階段的七千次曼陀羅,我也唸了一些,可是覺得好愚蠢就沒有認真做。這跟創價學會所謂的勤行沒什麼差別。
他們很強烈地勸我出家。這時候的教團,變得很急於盡量多拉一個人出家。我雖然還沒有接受入信儀式,可是他們說沒關係要我趕快出家。但我盡力拒絕。高橋在那個年底出家。十二月二十日她打電話到我公司來,說﹁我現在要去了﹂。這是我們最後的談話。然後她就出家了,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了。
沙林事件發生時,我已經某種程度離開奧姆了。我還設法說服阻止被高橋熱心勸誘的人,叫他們不要入信。大家都知道我對奧姆的做法持批判態度。可是信徒畢竟還是信徒,九五年警察來調查我。比方誰是信徒之類的事,那時候警察已經全盤掌握了。或許他們已經取得名冊。因此我受到非常老式的調查。比方說什麼﹁你能踩過麻原彰晃的照片嗎?﹂之類的。像江戶時代為了取締基督教,而要求教徒踏過基督畫像以測試是不是教徒的做法。那時候我深深感覺到警察局真是個可怕的地方。
九五年北海道發生全日空飛機的劫機事件時,警察也立刻過來,說:﹁喂,你知道什麼嗎?﹂他們經常來找麻煩。我覺得自己簡直像一個被變態跟蹤者糾纏跟蹤的女人一樣。覺得不管你做什麼,隨時隨地都有人在一直盯著你似的。渾身不自在。本來警察應該是保護國民的,現在卻相反的帶給你恐怖感。我這邊可沒有做任何壞事。可是雖然沒做壞事,卻經常有說不定會被逮捕的不安。因為,當時奧姆信徒經常因為一點小罪而被一一逮捕起來。比方說偽造文書之類的,總之隨便捏造一些理由就抓人。我也很可能會因此而遭殃。
他們也經常打電話來。說什麼﹁奧姆有沒有跟你聯絡?﹂其實我只要在那裡安靜不動就好了,可是我也很傻,在這種狀態下,我還對奧姆懷有非常強烈的好奇心,還特別跑到大阪去,跟那裡教團聚會所的女信徒說話。問她說,在警察的嚴重警戒下,﹁妳現在的心情怎樣?﹂並買了幾本那裡有的奧姆機關雜誌︽阿耨多羅諦︾打算帶回家。那時候奧姆的書和雜誌在書店已經買不到了,我想知道到底寫了什麼。結果一走出教團據點,就被警察攔住,做職務查問:﹁你在裡面做什麼?﹂我因為害怕,又覺得麻煩,於是我甩掉他們逃了回來。可是因為這樣做,反而更被警察盯上了。
❖︱︱那時候你有沒有想到地下鐵沙林事件是奧姆的犯行?❖
我有這樣想。我想沒錯就是奧姆幹的。可是雖然如此我對奧姆的好奇心還是壓制不住。為什麼這麼好奇呢?被世間這樣打壓,任何書店都不經銷奧姆的書了,他們還這樣活躍地出機關雜誌,這種教團體質,或不管怎麼打壓都打壓不倒還重新復活的可怕生命力,不得不讓我感到好奇。那到底是什麼樣的內容?還有信徒們現在真的又是什麼想法?我想知道這些。也就是說以一個新聞記者式的眼光來看。因為看電視他們也不會報導這些的。
❖︱︱你對地下鐵沙林事件本身有什麼感想?❖
那鐵定是不對的,不可原諒的。這個我可以確定。只是麻原彰晃和每一個下面的信徒,我覺得必須分開來考慮才行。因為末端信徒並不是每個人都是犯人。下面的信徒有很多人真的心很單純。我認識很多這種人。我覺得他們很可憐。終究他們只是無法接受世間的體制,不能適應,或被彈出來的人,這些人才會進到奧姆裡面去。我喜歡這些人。我還是可以跟他們做朋友噢。我跟他們比跟能在世間很適應地過一般生活的人更容易感到親近。所以我覺得壞的只有麻原彰晃一個人。應該集中在這一點上。麻原還是很強噢。我覺得他很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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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很奇怪的是,跟警察接觸很多次之後,居然覺得親密起來了。剛開始只有覺得害怕,不自在,可是漸漸的開始覺得像變成朋友一樣了。你知道出現在電影︽小精靈︾︵Casper︶裡的惡靈嗎?剛開始覺得可怕難過,可是接觸幾次之後卻產生友情了。跟那個一樣。所以當他們問我。﹁怎麼樣,奧姆有沒有寄郵件給你?﹂我就說:﹁有啊,寄了這樣的東西來。﹂把手邊的東西毫不保留地交給他們。這樣做以後,警察也自然帶著誠意親切地對待我,於是我開始想:﹁啊,警察裡面也有心地純良的人,誠實的人哪。﹂他們只不過都在很認真負責地努力執行任務而已。所以對我來說,只要他們拜託得有道理,我這邊自然也必須講道理。人家以誠意待你,你也要以誠意回報人家才行。
過年的時候,高橋小姐的母親寄賀年卡給我。她母親寫說﹁一切都是我們不對﹂。其實高橋的母親最初也是熱心的奧姆信徒。還接受過入信儀式。於是我想無論如何都要見到高橋小姐才行。我想跟她談很多事情。我跟警察也提過這個。我說﹁我很想跟這個人見面﹂。我連那張賀年卡都拿給警察看。
或許因此警察想到,﹁對了,何不讓這傢伙去當線民呢﹂。於是有一天xx警察局找我去,提出:﹁你有沒有興趣當警察的間諜?﹂是不是用到間諜這字眼,我現在已經記不清楚了,總之是這種意思。也就是到奧姆裡面去,把資料拿出來,交給警察,問我願不願意做。我當然沒有意思做間諜。我只是想跟奧姆的人接觸而已。可是已經上了船,而且跟警察也處得不錯了,所以我想好吧。乾脆幹一下看看。
我這個人,確實是很容易動搖的。既孤獨,又沒有朋友。在公司上班一直也在最底層,總是挨罵的份。沒有人把我當一回事,沒有人好好理睬過我。所以當警察誠心誠意拜託我說﹁加油,幫我們蒐集一點資料回來﹂時,真的讓我覺得非常高興。就算他們是警察,可是當你能跟他們溝通交流時,還是很可喜的。我跟我們公司︵運輸公司︶的人幾乎談不來,當然也交不上朋友。奧姆的人都不見了,高橋小姐又出家了,連到哪裡去了都不知道。所以我想如果是短期間的話做做看也不妨。於是我才說﹁如果只做一下的話倒也可以﹂。這實在不妙。
❖︱︱可是你做警察的線民,對你有什麼好處嗎?❖
對我來說,總之很想跟高橋小姐取得聯絡。我很想設法把她拉回來。我的心情倒不在做什麼線民,只想設法跟奧姆的人接觸上。可是如果沒有警察的幫忙而繼續做這種事的話,我很怕又被當作是奧姆那邊的人。那樣的話可能會被當成罪犯。這樣倒不如乾脆在警察的許可下行動,應該會比較順利。我還想或許可以多勸一個信徒回到這邊來。結果這也許太狡猾了。很狡猾,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