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的情況,如果在青春期為這種本質上的問題而煩惱時,多數人會熱心地去讀書,從書中尋找有益的建議。❖
我很不會讀書。讀著讀著,就會發現很多漏洞。尤其是哲學方面的書,我只讀了幾本而已,實在看不下去。因為對我來說,所謂哲學,應該是為了可以從深入的認識找出﹁改善策略﹂的。說得具體一點,就是對生的意義之類本質性價值有深入理解,因而可以增大充實感和喜悅之類的,可以看出現在應該做什麼事。這﹁改善策略﹂為主,途中的所謂階段,終究只是階段而已。可是我所讀的書,卻只是像偉大的大師為了顯示﹁自己的知性有多高﹂,玩弄著語言技巧而寫的書似的。這種意圖顯而易見,實在教人讀不下去。因此我對哲學本身也感到失望。
還有另外一件事,我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想到一個問題。當時我看到眼前一把剪刀,忽然想到,這把剪刀雖然是大人很努力做出來的,可是總有一天會壞掉。有形的東西,總有一天一定會壞掉。人也一樣,最後死期一定會來到。一切東西都一直線朝毀滅的方向前進,不可能回頭。換句話說,只有毀滅才是宇宙的法則。這個結論模糊地浮上我腦子裡,從此以後我凡事都以相當消極的眼光來看事情了。
比方說自己的人生結論如果是破滅的話,不管你當上總理大臣或最後變成流浪漢,結果都一樣不是嗎?那麼努力又有什麼用呢?會產生這種疑問。如果人的一生中痛苦多於快樂的話,不如早一點自殺的人還比較聰明對嗎?我腦子裡甚至浮現這種可怕的假設。
如果只有一條路可以解脫的話,那就是﹁死後的世界﹂。那是唯一的可能性。我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時,心想好無聊的想法。不過我還是讀了丹波哲郎的書噢。到底在說什麼樣的蠢話,就來讀讀看吧,抱著這種否定的心情讀的。書名叫做︽死了以後會怎樣︾的書。
總之我的性格是一開始想一件事之後,就會徹底鑽進牛角尖裡去。我不會想說﹁算了沒關係,以後總會有辦法的﹂。我如果不確實地分出﹁這個我懂﹂、﹁這個我不懂﹂就不行。讀書也一樣。老師教我一件事情,我就會發出十個新的疑問。這些如果不完全弄清楚,就沒辦法繼續往前進。
❖︱︱看樣子會被老師討厭噢︵笑︶。❖
老師非常討厭我。比方遇到像﹁青青的綠色﹂這種詞句時,就會覺得這不可原諒。還有像﹁七跌八起﹂,怎麼跌倒七次站起來八次,站起來的次數還比跌倒的次數多一次呢?不過這種問題提出來纏問大人,他們也只會一笑置之。誰都不會理你,也不會為你好好說明。看到這些人,你會覺得他們非常馬虎。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他們也不去弄清楚,好像一副﹁沒關係﹂的樣子便混過去了,我想難道這樣就可以嗎?總覺得很反感。
❖︱︱我碰巧兩邊都可以說明︵笑︶,可惜你身邊沒有人可以親切地為你回答這些問題。可是世上有一部分的一般人,正因為對這些細小的地方都能隨便應付過去,所以才能好好活著啊。❖
是啊。可是我卻辦不到。我想這樣子我恐怕沒法子順順利利地活下去。
因此我雖然覺得丹波哲郎的書本身很無聊,不過裡面介紹到一位斯維登堡︻譯註:Emannel Swedenborg,1688︱1772,瑞典科學家和神學家。︼的書,我讀了這位斯維登堡的書嚇了一跳噢。斯維登堡是一位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都不足為奇的有名學者,可是以五十歲為界線卻忽然變成一個像靈異方面的超能力者,於是留下非常多有關死後世界的大量論述。我讀了之後非常佩服他論述的敏銳。跟其他這方面的書不同,給我的印象是理論上似乎沒有什麼漏洞。理由和結論的關係對我來說非常容易認同,所以很有信賴感。
那麼,對於所謂死後的世界我想有必要進一步再去查一下,於是我試著讀了各種臨死體驗的資料,可是卻相當震驚。不管在日本,在外國,所謂人們的證言都共通到驚人的地步,而且還是真名實姓附有照片的證言。這些人不可能全體約好了說謊吧,這種機率幾乎沒有。關於﹁佛教的因果報應法則,業︻譯註:karma,羯磨,佛教用語,含有因果報應、宿命、宿緣等含義。︼﹂我是後來才知道的,知道這個之後,我從小所有的許多疑問就得到解答了。
其次,所謂佛教根本上的無常觀,跟我所思考的宇宙破滅法則似乎也是相同的東西。過去我對這些東西懷著比較消極的認識,不過因為這個關係,卻使我對佛教非常容易進去。
❖︱︱你也讀了一些有關佛教的書嗎?❖
並沒有讀什麼正式的佛教書。我覺得那些內容好像並不太直接。我找不到改善之道。佛書中有許多佛經之類的,看不到核心的地方。我覺得我想知道的部分並沒有找到。比較之下,還是實際體驗者的話,對我想知道的事情寫得直接多了。不過當然,也有一些無法完全相信的部分。
只是對我來說不知道為什麼,我對某個人所說的這個部分可以相信、那個部分不可以相信之類的印象很有自信。憑經驗,或憑直覺,很奇怪我對這些取捨選擇的能力非常有自信。
❖︱︱聽你這麼說,你好像對跟自己所持有的理論和感覺相對立的要素,向來都很排斥的樣子。也就是說,其實世上有很多跟自己所持有的理論和感覺相反立場的複雜事物,會來紛紛向你挑戰,做為一種對抗價值,可是你對這種東西卻不太想去接觸。❖
我從小學起,跟大人的爭論就很少輸過。於是,我覺得周圍的大人好像都是傻瓜似的,其實並不是這樣。對於會這樣想,我到現在都覺得很後悔。當時太不成熟了。不管跟人家爭論什麼,如果自己知道﹁這種事情要爭的話恐怕爭不過﹂,就會很巧妙地迴避。於是就可以百戰百勝。我小學的時候跟老師爭論都不會輸。我想大概因為這樣所以變得太自信了。
不過我跟身邊的朋友都處得很好。談話內容也會適度配合對方。我非常懂得﹁這時候這樣說的話人家應該會接受﹂,這樣子朋友也相當多。能讓朋友高興,自己看了也覺得高興,這種生活大約維持了十年左右。可是回到家剩下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又會常常想,﹁這樣做著活下去,到底又會怎麼樣呢?﹂畢竟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卻沒有一個人可以一起做。
我並沒有準備升學考試,卻進了與電學有關的大學。在學校裡讀的是工學系的課程,可是我想讀的卻跟這有一點差距。我真正想做的是,對增進智慧真正有幫助的學問。例如把東洋思想理論科學化。如果要談我的理想的話。
例如所謂生物光子︵photon︶,是從生命發出光。這種東西,如果與生病的關係之類做詳細統計,我預料其中可能含有物理性法則。更進一步,從生命發出的微弱的光和心的互動關係,也一定應該有物理性法則的。這是我從瑜伽的體驗得來的想法。
❖︱︱對你來說,你覺得這種力量是可以計算測量的,或在視覺上是可以做成圖表記錄下來的,這種事情對你非常重要對嗎?❖
是的。這樣的話,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系統化,讓你能夠信服。現代的科學這東西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完成度很高。因此如果可以用這個在數學上把理論組合起來的話,我想是可以完成相當精巧程度的系統的。在奧姆裡面,也有非常有價值的部分。對我來說,我想把這些能夠成為血肉的部分留下來。這在宗教的形式上已經不行了,我個人認為。如果不在自然科學上加以理論化,我想是不行的。
對於科學上無法測定的東西我不太有興趣。與其說沒興趣,倒不如說因為沒有說服力,所以對周圍的人也沒辦法把那利益回饋給他們。無法測定的東西如果擁有力量的話,結果有可能會像奧姆那樣。如果可以測定的話,我想那種危險性就大可以排除了。
❖︱︱可是那測定到什麼程度是真實的呢?可能因為立場和觀點的不同而有差異。資料的採用也有流於任意的危險。這樣的測定到底夠不夠,必須加以判斷,而且測定的機器可信度又如何呢?這些都有問題。❖
這方面統計上的建構方法,我想跟一般醫學一樣就行了。比方說出現這種症狀時就是這樣,出現這種症狀時這樣做就會有這樣的結果之類的。
❖︱︱我想,你大概不看小說吧?❖
對,我沒辦法看小說,讀三頁我就受不了了。
❖︱︱因為我是小說家,所以跟你相反,我認為無法測定的東西是最重要的。當然我並不是在否定你的生活方式或思考方式。既不否定也不肯定,換句話說是以中立的立場跟你談的。不過世上人們所過的人生的大部分,是以許多無法測定的複雜事物所成立的。要把這些全部徹底變成可測定的東西,我想現實上也許不可能做到。❖
是啊。我並不認為這許多複雜的東西沒有價值。只是看到現在世間的狀況。我覺得未免太多不必要的苦惱了。社會上苦惱的原因一直在逐漸增加。而且這些無法控制的慾望正在苦惱著人們。例如食慾和性慾。
奧姆所做的是,讓這些精神上的緊張逐漸降低,這樣一來可以讓每個人的力量逐漸加大。信徒們所看到奧姆真理教的印象,百分之九十九是這個。對精神上的現象和物理上的現象的看法。對這些的改善法、解決之道。從內部看起來,這些設計就是奧姆。至於組織如何如何,終極思想如何如何,則是媒體所顯示的奧姆。在我周圍根本沒有人認真思考過諾斯特拉達姆斯︻譯註:Nostradamus,1503︱1566,法國醫師、占星師,學習哲學,寫過預言詩,曾因預言能力而受王室重用。︼的大預言。那種層次的事情誰也不會接受。
我想做的是將輪迴或業障之類的東洋思想,逐漸以理論科學加以一一系統化。例如到印度去的話,很多人在生活中就深深相信這些。可是要讓先進國家的人理解、認同並接受,我認為必須適度理論化的時代已經來臨。
❖︱︱例如戰前有些日本人相信天皇是神,因此而信服地去參戰赴死。你認為這樣對嗎?難道相信的話就可以嗎?❖
如果這樣就結束了也可以,但如果想到下輩子的生命,或許活得更佛教式會比較好吧。
❖︱︱可是相信天皇,或相信佛教的輪迴,只不過是相信對象不同而已對嗎?❖
可是結果卻不同。相信天皇而死之後所得到的東西,跟相信佛教而死之後所得到的東西,結果是不同的。
❖︱︱可是這是相信佛教的人所說的對嗎?信天皇,為天皇而死的話,靈魂就能到靖國神社去,在那裡安息,對相信這些的人來說,這樣就行了,不是嗎?❖
所以我在思考怎麼樣用數值來證明佛教的方法。因為還沒有這方法,所以才有這種議論,除此之外我什麼也沒辦法說。
❖︱︱這麼說,如果天皇方面也能找到理論上可以測定的方法的話,你認為也可以接受嗎?❖
是的。如果死後對那個人有益的話,就可以。